“合则聚,不合则散,”吴惟把她下午说的那句话还给她,兀自坐下开始斟酒吃菜,“我早跟你说过,结婚这回事,说穿了就是封建余孽,真的也没什么好。”

随清知道她心里正别扭着,也不跟她争论,只在一旁陪着夹了几筷子,等此人酒过三巡,方才试探着问:“你跟忻涛到底是怎么了?”

不料吴惟却回答:“就是没怎么,你知道吗?”

“太高深,不懂。”随清摇头。

“我俩没爱了,就是这样。”吴惟解释,言辞简洁。

直到又饮下一杯酒,人已微醺,话更多起来。

“记得那次在我们所附近吃饭吗?”吴惟问。

随清并不确定是哪一次,但还是点点头。

“就是那一次,”吴惟继续,“我们从饭店出来,遇到忻涛,他跟一个女的在一起。”

“那个是他的……”随清难以置信,虽然自己记性不好,但撞破闺蜜丈夫出轨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

“不是,不是,”吴惟就像听到一个笑话,连连摆手解释,“他那天看见我,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

“……就为那件事?”随清回忆,渐渐有了模糊的印象。那天,她的确觉得有些奇怪,这两夫妻怎么疏远得好像普通同事一样。

“对,”吴惟确认,“这就是我俩最近这两年常态,两个人住在一起,彼此客客气气。我居然一直觉得挺正常的,以为古代人说的相敬如宾大概就是这样,直到那一天,忽然就觉得不对了。”

“怎么个不对法?”随清总归还是要劝的。

吴惟想了想,整理思路:“那个女的大概只是他的客户,当然也可能还有别的关系。究竟是哪一种,我居然一点都不关心,什么上去质问啊,抽耳光啊,更加毫无兴趣。要是事情反过来,我跟一个男的走在一起不理他,忻涛对我也应该是差不多的态度。”

“你怎么知道?”随清反驳,“你俩读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忻涛追你追得那么紧。”

吴惟又笑,答非所问:“你知道我戴隐形矫治器有一年多了吧?”

随清点头,这人要好看,三十多了又开始整牙齿。

吴惟紧接着淡淡说了一句:“可忻涛他不知道。”

随清起初没听懂,怔了怔才琢磨出其中的意思,一年多没接吻了。

“反正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确定我俩没爱了。”吴惟总结,继续自斟自饮。

是夜,吴惟大醉,家自然也是不回了,就宿在随清这里。

临睡前去卫生间淋浴,随清怕她摔了,也跟着进去,坐在马桶盖板上,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陪着她洗。

浴帘背后,传来荒腔走板的歌声,也不知唱的是哪一首。一时听到“红眼睛幽幽地看着这孤城”,下一句却变作“Youth is wasted on the young”,一时又是大骂:“以为我佷稀罕他吗?我喜欢的可是罗博塔波雷那一型芭蕾男神,他忻涛一个身高175,体重130,近视400度的弱鸡有哪一点符合我的审美?!”

随清不好催促,只搭腔附和,看着她不滑倒就好。

等洗完澡,吴惟套上一件随清拿给她的T恤,倒头便在床上睡了。随清坐在床沿,尽最大努力给她吹了头发。吹风机隆隆响着,也没能把她吵醒,可见是真喝多了。折腾了许久,头发只吹干一半,明早起来另一半一定是鸡窝模样。随清知道此人最在意形象,到时候照镜子,肯定是要跟自己生气的,却也实在弄不动她,无能为力。

调暗了室内灯光,随清也去漱洗,一边刷着牙,一边从浴室看出去,只见吴惟抱着枕头睡在床上,梦中仍旧蹙眉,很不安稳的样子。

随清不禁回忆,曾晨出事之后的自己又是怎样的呢?那时,吴惟是全力帮着她的,给她地方住,开导她,替她抵挡着一切的恶意,比如外界各种传闻,比如她母亲的喋喋不休,还有丁艾的指责。

想到此处,便有些内疚。其实迹象早就有了,一直都有,只是她熟视无睹。过去的这一年里,被她忽视的恐怕不止是事务所的管理庶务与办公室政治,还有吴惟。

如今,易地而处,她不知道自己又该为吴惟做些什么。都说劝和不劝离,但此刻当局者人事不省,自己要是去找忻涛,好像有些背叛朋友的嫌疑。尽管这样想,洗漱完毕,她还是拿起手机,从联系人中翻出忻涛的号码,想了想觉得发信息可能更加妥当。她与忻涛一向并无太多联系,两人上一次的对话记录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一次聚会,忻涛分享了一个地址给她。

随清一向自觉情商为负,说不来话,打了几遍腹稿,最后还是决定走极简派,只发了一句:吴惟在我这里。

信息发出去,页面上方几乎立刻就变成“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随清静候,心想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但等了许久,状态变了又变,却始终不见回复。最后,只收到一个字:好。

随清没想到忻涛竟然比她这个局外人还要极简风。离婚,不是寻常吵架赌气,当事人还是这样的态度,她也是有些生气了,关了手机,丢到一旁。也许,事情真的如吴惟所说——结婚,并没有什么好。一切看似水波平静,实则处处暗礁。

从浴室出来,她从吴惟怀中拖出一只枕头,又打开壁橱找被子,准备去沙发上睡。橱门一开,便看见曾晨那件西装挂在角落里。自从她那天拿回来,就不曾再动过,是不需要,也是不敢。此时,她又盯着那只黑色防尘袋默默看了片刻,最后还是只从上层拿了被子,满怀抱着,去沙发上铺床。

吃了药,她熄灯睡下去。梦中,似又回到过去,倒带,暂停,快进,尽是混乱的片段。但有一些画面,仍旧清晰得有如昨日重现。

比如,他们的初见。

那时,她正在读大四,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从学校所在的那个三线城市回到A市,是为了办理出国的手续。她其实并不想去悉尼读那个杂烩一般什么都搭上一点,却又什么都不是的经济管理文凭。但钱瑛已经为这件事筹划已久,也付出了许多,包括钱,精力和面子。与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也只得遵命照办。

不知是怎样的巧合,让她在那一天忽然想起来要去A大看望吴惟。又是怎样的巧合,让她们经过那片大草坪旁的礼堂,看到那场优秀校友讲座的告示。

“今天是建筑系的哎,你要不要去听?”吴惟提议,只是随口一说。

随清还没来得及回答,像是又一重预示,天上飘起了小雨。

于是,一多半是为了避雨,她们走进礼堂,讲座已经接近尾声,没好意思再往前去,就站在最后面的阴影里。离得很远,她几乎看不清台上说话人的面目,只知道介绍的是前一年威尼斯双年展上入选的概念作品,A市旧城区的改造方案,旨在解决老建筑的采光和卫生问题。最琐碎平常的命题,却被做得像是外星生物的登陆舱,极致的想象力,极致的美感。名字也特别,叫时空旅人。

随清记得,自己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个方案,但作者是谁,她却不曾留意。不是觉得不好,只是缺少现实感,不像是可以被实现的蓝图,而更像是一个微观的乌托邦。倒不是说造价太高,或者工艺复杂,而是因为时下的旧区改造都不是这么做的。如果建筑本身没有保留的价值,就会被整体拆除。如果有保留的价值,就是居民全部迁出,住宅改商用,曾经存在了一百年的某某里、某某邨,也许作为一个建筑实体还在原处,但其内核已经完全变了,成为城市中心又一个主题乐园,仅供游客出入,与土著再无关系。

而时空旅人这样的方案,显然两种情况都用不上。她不禁觉得,台上的这位优秀校友作为建筑师是有几分理想主义的,她钦佩他的勇气。

演讲很快结束,自然还有问答环节。下面已经有学生举手,主持人话筒也递了出去,演讲者却说:“我这人临场发挥不好,有什么问题请写email给我,我会尽量回复。”

在场的其他人多少有些尴尬失望,甚至觉得此人高傲而敷衍。随清却在想,怎么会有这么体贴的做法?

她想问的问题无非就是那一个——我应该坚持下去吗?但若是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不管是问还是答都只能是泛泛的几句话。

而现在,她可以在信中告诉他,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如何成长起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种热爱。就比如,名士公寓的故事。

于是,她记下他的电邮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那封信很长,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问一个问题,而是为她自己写的。写完之后发出去,她就存心忘了这回事,对“尽量回复”四个字并没抱多大的希望。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当她看到新邮件提示,几乎不敢相信他真的回复了。而在读完他的回信之前,她也不相信他真的读了她写的每一个字,认认真真地读了,又认认真真地写了一样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的一封信。

信的最后,有句话她一直记着——“仅仅热爱是不够的,你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的痛苦。”

12. 合伙人

快进,暂停,播放,梦境继续。

曾晨向她求婚,也是在一个雨夜里。随清记得自己坐在床沿,他单膝跪在她面前,是从来没有过的郑重。身后的落地窗宛如一道水幕,就好像世界已不复存在,只剩下眼前包裹着他们的这个小小的气泡。

“生两个孩子。”她看着他笑,这样提要求。

“生两个孩子。”他点头。

“做最好的父母。”她补充。

“做最好的父母。”他又点头。

她眼泪流下来,只觉人生圆满了。

但仅是下一秒,梦境便停在这一切安好的时刻。随清骤然醒来,整个胸口都是痛的。与平常一样,床头的夜光时钟显示凌晨三点半。窗帘的缝隙间透进室外的微光,是路灯和周围建筑的泛光照明,总之不是月亮。

随清没有开灯起来,却也不敢再闭眼。但黑暗中的天花板就像是一幅幕布,一个个过去的场景还是不断地在她眼前出现。

在他们工作的间歇,曾晨会过来抱她一会儿,静静地什么也不说,只是拥抱。

出事的前几天,他出差去B市,住在宾馆里,临睡前总会在视频里对她说:“让我看看你。”

那时,他们已经在计划结婚的事。几个月前,他甚至建议停了措施,开始备孕。又或者,那是她的提议?床上激情中的对话,她自然是记不太清的。

……

随清忽然惶惑,就像吴惟说的,爱或者不爱是可以感觉到的。而面对曾晨,直到他离去,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感情。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她至今不去深想丁艾说的那些话,只怕细究之下,颠覆了所有的回忆。哪怕那只是一些她不敢重温的回忆,她还是不舍得。

水波平静,处处暗礁。而她,宁愿放弃发现水下暗礁的机会。

时至今日,她一把年纪,一事无成,母亲对她的期待已经全部被她辜负了。

时至今日,斯人已去,他对她的承诺也全都破碎了。

唯一不变的似乎只剩下那座奇异的三棱柱形的公寓,她再次看到它,在脑中描摹出整幅平面图的时候,还是会像最初那般战栗,还是会由衷地赞叹,好神奇。

虽然脑中还是棉絮般的一片,随清自知不可能再入睡,索性起身工作。

打开笔记本电脑,其中与BLU有关的项目资料大多已经移除,只剩下G南登山基地这一个文件夹。她点开,看见一个文档,觉得名称陌生,许久才想起来,就是魏大雷获选BLU基金的那篇报告——《G南藏区建筑的生态适应性研究》。

这篇文章她其实早就看过,此时重读,又联想到昨日在车上的对话。他说自己想造的房子不必大,不必豪华,倒是觉得此人确实有些想法,只是这些传统工艺昂贵而复杂,与她眼下要做的商用项目相关性并不太大,能不能派上用场,她暂时也想不到。

又将此文草草翻过一遍,窗外才刚天际微亮。床上的吴惟大约被亮光搅扰,嘟囔了一句什么,深深缩进被子里,继续蒙头大睡。看那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随清干脆起床洗漱,换了衣服,摸出门去。

打电话给魏大雷的时候,是早晨八点。

那时,她已在名士公寓的底层骑楼里看房子。带她来的中介小阳,十分钟之前还在马路对面的房产公司门口排队做操,喊着“诚信,用心,顾客至上”的口号。

随清坐在车里看了一会儿,见他麻利顺眼,便在一排中介当中挑中了他,下车上前询问:“对面有没有商用房出租?”

小阳连忙答说:“有,有,房东给了钥匙,随到随看。”

而后,就把她带这儿来了。

又过了十分钟,魏大雷到了。

昨天说好等她电话,但他显然没想到会这么快,好在住得近,不多会儿就连滚带爬地赶来。隔着玻璃门,随清看见他在路旁锁了自行车,然后跑上台阶推门而入,如往常一般对她笑,叫了一声:“老板。”

头发还是湿的,身上带着些许香皂的气味,像是刚刚淋浴过。

至少赏心悦目,随清自我开导。

“这里上下两层,总共两百平,”中介小阳絮絮重复着才刚从培训中学来的生意经,“房型很正气,又没柱子,面积使用率特别高。周围有居民区,也有商务楼,客流不小,做美容美发或者SPA馆什么的尤其合适……”

随清大致满意,却还是没说话。

看过楼下,又到楼上去,靠窗摆着一张假红木贴面的大办公桌与人造革老板椅,是上家留下的,已经蒙了一层灰。

“这里空了多久了?”她问,伸出手指,在桌上画了一个星号。

这问题恰问到痛处,近几年电商繁荣,老城区的沿街商铺空置的极多,骑楼下这一排有将近一半都是空着的。

小阳尴尬地笑笑,答:“也没多久……租金什么的都可以商量的。”

随清适时回答:“那你联系房东报个底价吧,我考虑一下。如果可以,今天就落定。”

小阳一听,连忙应下,避开他们去楼下打电话。

“你觉得怎么样?”随清又问魏大雷。

魏大雷看着她没说话,只是抬手摸了一下天花板,胳膊都不用伸直。

随清不禁笑起来,这层高对他来说的确是逼仄了一点。

“眼下的条件就是这样,”她实话实说,算是跟他交了底,“短时期内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是我的助手,但我也会把你当作合伙人来看,希望你也这样想。”

本来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眼前这人竟是十分感动,看着她点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看见他这反应,搞得随清也有些尴尬,仿佛自己是个初初落草为寇的山大王,才刚对手下小兄弟承诺,你在我微时跟了我,我定不会亏待你。

她清了清嗓子,觉得这时候应该再讲点什么,只可惜她这人极少说这种叫人感动的话,更不习惯面对别人的感动,于是索性转身下楼,一边走一边扯开了去:“还有,我又看了一遍你的研究报告,你认识那些建造木结构庙宇的工匠吗?”

“当然认识,我跟他们学过手艺,”魏大雷又活过来,一步跨两级台阶,探头弯到前面看着随清,“我们要去G南了吗?什么时候出发?是直飞G市,还在C市转机?”

随清见他兴奋得如此显而易见,更加觉得两人性格有差,竟是有些后悔方才关于合伙人的提议。但有些话一旦说出去,就是覆水难收,中介小阳也已经拿到房东那边的报价,等她下得楼来,正好就把租金谈定了。

全部条件确定,约好签合同的时间,不过上午九点多。

出了商铺要锁门,才发现原本的门锁早已经坏了,用一把环形锁加固。外面还有一道卷帘门,魏大雷伸手轻松拉下。

随清站在后面看着,又宽慰自己:不错,还能派这个用场。

两人正要离开,那中介小阳又追过来,向随清开口道:“阿姐,阿姐,还得问一下,您租下这里是准备做什么生意?照规矩,房东总要了解一下情况……”

大约是太爽气,以至于像一场骗局似的,或者是疑心她要在这里做什么不法生意,随清暗暗自嘲。可她才要开口,魏大雷已经替她回答:“建筑师事务所。”

随清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看着她,脸上还是那样简单明朗的笑容,引得她也勾起嘴角。

什么三十岁以下最杰出,她此生是没有机会了。

可就在百年前,当邬达克租下一个房间,开设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打样行的时候,与她一样,也是三十二岁。

房子落了定,随清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前一夜与忻涛的对话,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转述,干脆截了屏发给吴惟。

吴惟看后,并没有说什么,又在服务公寓住了一天,便说不想再打扰她,要搬回娘家去住了。

从两人读中学开始,随清就经常去吴家做客,知道吴惟跟父母关系很好,同住肯定没什么问题,跟她自己的情况完全两样,这也一向是她最羡慕吴惟的地方。可这一次却又不同了,仅仅过了两天,吴惟又回到她这里借宿。随清也不多问,猜到她多半是因为离婚的事受了父母的责怪。

而名士公寓那边既然已租下办公地点,接下来便是装修与打扫。

随清并没打算在这上面花多少钱,秉承能省则省的准则,只雇人拆除了原本的地板和楼梯饰面,上下两层都做了水泥自流平,所有墙壁刷白。还有原先的吊顶也都拆了,她对魏大雷说,这一项是专为照顾他的需要,所以拆旧之后清扫里面积尘的工作也是他的。

要求提出来,她又觉得是否过了分。人家可是哥伦比亚的毕业生,来她这里见习做建筑师,又不是做民工。不想大雷却欣然领命,戴着防尘口罩骑坐在一架人字梯上,将房顶管线一一擦干净,整理好,再全部刷做黑色。

随清在下面看着,又觉得这个实习生用得还真挺划算。文,能画图,写方案。武,能包揽一切杂活儿,什么都愿意干。她忽地又记起自己在Q中心楼顶上对他的初印象——下面分包施工队的民工,不禁静静笑起来,自觉还是有些慧眼识才的本事,并没有完全看走眼。

与此同时,设立事务所的流程也已走完。

注册资格,十年从业,主持过大型项目,所有这些条件随清都只是刚好满足而已。起初,她也有一丝惶惑,自己这么做是否太鲁莽了一点?可转念却又想,同样的一件事也许也可以反过来理解——所有的条件都已经满足,本以为一事无成的自己其实确实有自立门户的实力。

一切,都是刚刚好。

13. 精卫中心

很快,名士公寓的房子就收拾得差不多了,但看起来仍旧好似毛坯,空空荡荡。

吴惟第一次来看,只当是走错了地方,对着二楼一张长桌,笑问:“你这是要打乒乓吗?”

“放图纸和模型。”随清回答。

此处本就不需要多少家具,只是这张长桌,越大越好。目标,就是堆满它。

那天上午,随清请了清洁工过来打扫,魏大雷还爬在梯子上安装顶灯。

吴惟原本只在BLU粗粗见过他几面,此时打过招呼细又看了看,凑到随清耳边道:“不错啊,怪不得你这几天大清早就往这里跑……”

随清瞥了吴惟一眼,不好说什么,怕被当事人听到,坏了她身为老板的威严。

但早到,还真不是为了看见谁。

一则是因为吴惟住在她那里,地方实在狭小,难免互相影响。二则,是过去的整整一周,她的失眠愈演愈烈,总是在凌晨醒来,再难入睡。但也怪了,睡眠时间虽然变得更少,她的精神却还不错,白天工作,晚上加班,都不觉得困倦。随清不是那种注重养身,每天非得睡满七小时的人。睡得少还不困,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所以就算醒得太早,她与其在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如来这里做事。

至于失眠的原因,也许是自立门户带来的焦虑,也许还是因为往事。总之,咖啡又喝起来,安眠药失效,恶性循环。

想到此处,她便又拿起马克杯痛饮了一口。

“你这样会早死。”梯子上的魏大雷评价,这话他并不是第一次说。

“我不介意早死。”随清答道,同样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回嘴。

“摊床上起不来呢?”他继续毒舌。

随清对瘫在床上倒是有点恐惧,转念又觉得此人这几日似乎有些蹬鼻子上脸的趋势。

她停下手中工作,放下杯子看着他。

“我说过我是你的合伙人,我有义务提醒你。”大雷也看着她,居高临下。

然而,只一刹的对峙,他便灭了气焰,调开目光,轻轻笑了,转头回去继续鼓捣那只射灯,口中仿佛自言自语:“Fine… It’s not a real partnership. You are the boss.”

随清满意,又低头看电脑。

吴惟冷眼旁观,作势抽了抽鼻子,又对她耳语:“我仿佛,闻到了打情骂俏的气味……”

随清用胳膊肘顶开她,根本不屑否认。

可吴惟才不管她是什么态度,径自在她耳边演绎下去:“不过也是,你这一年过得太不容易了,you deserve it!”

大约是听到了只言片语,魏大雷朝她们坐的地方看过来,恰与随清的目光相遇。他对她一笑,笑容一如既往。

丰神俊逸,开合有光,不知为什么,随清想到这两个词。她不禁感叹,此人确有一副好皮囊,而且也有很好的教养。这教养让他主动忘记自己外貌的魅力,非但不自恃而骄,反而时常有种谦卑与羞涩的神情。所以才给了别人错觉,仿佛不管是妙龄少女,还是她这样的小阿姨,他都真心倾慕,实心实意。但要真往那方面想,就过分了。

You deserve it,吴惟的鼓励又在耳边响起,她自嘲一笑,知道这只是揶揄,现实中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当不得真。

也是在那一天,随清收到G南项目业主的邮件,第二次实地勘探的时间已经确定。

初次实勘的时候,当地尚未入春,山上积雪。派去的人至多只能上到山间三分之一处,所有投标方差不多都是在那里随便看了看,最多再放个无人机上去拍一圈,也就作罢了。雪线以上的状况大都依靠无人机传回的影像资料,以及业主方提供的一些照片。

而此时已是登山季,业主说,他们可以上去了。

随清问魏大雷:“你觉得怎么走比较好?”

“飞到G市,再乘大巴过去,返程直接从G南机场坐飞机回来。” 大雷回答,像是已经考虑了一阵。

随清点头,这其实也是她的打算。既然是造房子,就得见见将来使用这座房子的人,每一种都得见一见。

遣了大雷去安排行程,随清自己收拾了行李,又去做另一项准备——去市精神卫生中心看屈医生。

过去大半年里,她每个月来这里两次,一次续药,一次做卷子,早已经熟门熟路。

这一次,是该做卷子的。

还是像以往一样,她在收费窗口交了一百五十块钱,领到三份测评问卷,去候诊区填写。填完了交给护士,再看着大屏幕等叫号。

等轮到她的号,随清走进诊室。

写字台后面,屈医生抬眼看看她,老熟人一般道:“又来啦?”

随清点头坐下,递上病历本。别处有事相求都要赔笑,这里却是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