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y alive.”她答。

他静下来,拿出自己的手机,播放那首歌。

“从去年秋天开始,我一直听着这首歌夜跑……”她忽然动容,但还是说出来了。告诉他全部,她说到做到。

“我那个时候在白塔寺川,”他也说到做到,“还是跟着那个老掌尺,在几个修复工地上做事,学的都是口述的手艺,说是营造法式,但几乎都是书上没有的东西……”

随清听着,像是能够想象西北脆亮的阳光下,耳朵里插着耳机的他走在一道未经油漆的木梁上,身后是不可一世的蓝天。而在同样的乐声中,她正独自跑过夜色下城市的街头,脚下潮湿的沥青地面映射出霓虹的光。那时,他们都做着必须做的事,一定也都有各自的理由,但万里之遥,日夜之隔,却又有一丝细线在其间连结着。

于是,她继续,开始说关于自己的所有。比如生在哪里,如何长大,与曾晨在一起的十年,以及后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她为什么会与他相遇,又为什么会与他离别。

“说完了。”最后,她这样结束。至于他要不要继续说他故事,全由他决定。

魏大雷却许久坐在那里不动,静静看着她。她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只是为了避开他的目光,脱掉外衣,钻进睡袋里,像是什么都卸去了。

“睡袋里很冷的。”他开口,却是这么一句。

“杯子里装点热水,抱着睡。”她提议。

“杯子漏水。”他否决。

“那跳一会儿暖和暖和。”她又给他想了个招。

“这里海拔近四千米,剧烈运动会不会不太好?”他再否决。

“那你想怎么样?”她反问,其实早知道他的心思。

他于是笑了,也不跟她客气,脱掉外衣,撕开她的睡袋也钻进去。她没有拒绝,但地方实在太小,他们只能拥抱,两人细密相贴。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寒夜里,叫她觉得很舒服。

也许是因为露营灯续航有限,他伸手关了灯。黑暗中,他摸到手机,点开相册,找出一张照片,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去看。那是一张翻拍的全家福,看背景像是在海边。画面中四个人,一对夫妇,一双儿女。两个孩子都只有十多岁的样子,但她还是能认出来,男孩是魏大雷,女孩是魏晋。两人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皮肤晒成小麦色,出了汗,沾上细细的沙粒,光亮而饱满,一望便知是那种被照顾得很好的小孩,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情感上。

不过,他们身后那对夫妇年纪却太大了些,头发几乎已经全白,看起来不像双亲,倒更像是祖父母。而且,显然是白种人。

“这是我父母,Sid and Amber。”他对她说,关掉手机,周遭又陷入黑暗,只听到外面的风雨声。“没错,”他又道,“我跟魏晋,我们都是被收养的。”

而后,他说起二十年前G市市郊的那所儿童福利院。那个时候,他只有两岁十个月,要不是后来又回去过,对那个地方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当时的事,都是后来Amber告诉他的。

那天,来福利院的都是外国人,由一个领队兼翻译带队。那个领队是一名G大社会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跟着她来的还有一个G大交流项目的外教,就是Amber。

所有来访者都被带到一间大活动室,里面全是孩子,从一岁多到三岁的都有。有一个生活老师,还有一个保育阿姨带着。

生活老师向来访者介绍,说这里的婴儿和两岁以下的孩子都有专门的育婴室,由专门的保育员照顾,喂奶,放音乐,互动,休息,每天的工作都是按照工作表来的,既科学,又健康……

孩子们不管这些,已经朝来访者拥过去,抢着拿他们手里的糖果。大一些的早就学会主动拥抱陌生人,甚至开口叫爸爸妈妈。来访者们无一例外地动容,有不少开始擦眼泪。但拥抱是一回事,收养又是另一回事。大多数人还是比较喜欢小一点的孩子,最受欢迎的是一岁左右的婴儿。

有一个男孩也过来抱住了Amber。他看起来大约两岁多,有一双特别漆黑的眼睛。他的拥抱格外深长,像是展开了全副心扉,倾尽了全力。Amber蹲下来跟他说话,但他只是看着她笑,一声也不吭。

“他不会说话。”生活老师在旁边道。

“听力的问题?”Amber问,那时她已经能说简单的汉语。

“不是,”老师摇头,“他听得见,都检查过,都没问题,就是不说话。我们这儿也有心理辅导室,但也就是过去聊聊天什么的。他不说话,心理老师也没办法……”

“他几岁?”Amber打断她。

“就快三岁了。”老师回答。

“三岁之后的孩子会怎么样?”Amber又问。

“健康的孩子可以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就跟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晚上就回来住宿舍,跟我们员工宿舍挨着,周末也有外面的老师来给上一些兴趣课……”老师又继续介绍起来。

Amber却又打断她问:“那有残障的孩子呢?”

“嗯……”老师犹豫了一下答,“我们这里分不同的部门,没法上学的孩子一般就在康复中心的活动室里,里面都是软包的,也有栏杆,孩子可以扶着走动走动,锻炼一下身体……”

Amber当然听得出那言下之意,那些孩子只能待在那个软包的房间里了。一个念头忽然而起,就是在第二天,她带着Sid又来到G市儿童福利院,提出了收养的申请。

福利院方面很谨慎,希望他们能做好充分的准备,不仅是物质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以免给孩子造成更大的伤害。因为这个男孩已经有过一次领养之后又被送回来的经历,原因就是他不说话。虽然医生还未作出诊断,那对养父母先做出了决定,他们不想要智力残疾的孩子。

不过,Amber很坚定,也很有耐心。接下去的半年,这对从未考虑过生育的夫妇作为寄养家庭带着这个男孩生活。一年之后,所有的领养手续完成,男孩跟着他们回到美国,有了一个新的名字,Daryl West。

他还是会像从前那样拥抱Amber,还有Sid,像是展开了全副的心扉,倾尽了全力。他们在早晨起床的时候拥抱,离开家上学的时候拥抱,夜里讲完故事之后拥抱。而且,他开始说话了,不仅像一个美国孩子那样说英语,还跟Sid学了一些汉语。他什么都说,从早到晚,滔滔不绝,就像是要把曾经沉默的日子全都补上。

Amber和Sid很享受为人父母的感觉,在男孩六岁的时候,他们有机会回到G市工作,又在同一家孤儿院收养了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孩子,取名Gina。

那一天,他们是带着男孩一起去的,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这样的经历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因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们与其它的家庭不一样,他们是互相选择了彼此,所以才格外相亲相爱。

直到后来,Amber发现男孩的变化,才意识到他看到那些孤儿院里的孩子,尤其是看到Gina的遭遇之后,又开始介怀自己曾经两次被抛弃的经历。Gina是被人装在一个纸盒里遗弃的,送到福利院的时候已经严重冻伤,双下肢足踝以下截肢。

那段时间,男孩希望每个人都喜欢他,并且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合理的,不合理的。他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孩子,却也会因为任何人一个不友好的表情焦虑到做噩梦的地步。他拥抱每一个人,甚至会邀请陌生人回家。Amber和Sid反复跟他谈过,并且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后来,他似乎好了。直到十七岁,他突然带回一个流浪的女孩,告诉他们,他准备结婚,并且计划放弃学业,开始工作。听到这个消息,Amber竟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意外,这就是他会做的决定,typically Daryl。

有那么片刻,随清忘了呼吸,只是抱着他。

Reactive attachment disorder,反应性依恋障碍,她又记起那个名词,记起前面常有的前缀,儿童。

没有人是一本摊开的书,没有一本书仅是十几页,她又一次这样想。

55.晨光

夜已经深了,雨势稍歇了片刻,风吹散云层,朦胧的月光照进来,铺陈在两人之间。

魏大雷翻身过去,仰面躺着,屈起一条手臂枕在头下,继续说着他的故事:“七岁的时候,有个心理医生跟我聊了几次,给我下了诊断,说是反应性依恋障碍,去抑制亚型,典型表征就是对依恋对象缺乏选择性。他说,这毛病在孤儿或者寄养家庭的孩子中间很常见。”

话到此处,他停了一停,像是在等着随清的反应。但随清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

满屋的孩童,一双双游移不定的乞爱的眼睛,那些画面一定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她甚至可以从他此刻的眼中看到当时的印记。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不可思议,初见时竟会以为他简单,快乐,什么都没经历过。

倒是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随清问。

“你是不是觉得,”他又望着落叶松榫接的屋顶,“我之所以到G南来做藏区建筑的研究,一定就是因为过去在G市福利院里的经历。之所以离开BLU一路跟着你走,坚持要做登山基地的项目,也是因为心理医生说的那个毛病,去抑制型依恋障碍,我不会选择,遇上谁就是谁?”

随清沉默。是或者否,她其实并不确定,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出登山基地的方案,是不是因为双相躁狂期的思维奔逸,与他在一起,又是否只是因为性欲亢进。

“那实际上呢?”她只是问。

黑暗中,魏大雷轻轻笑了,呼吸让湿冷的空气轻颤起来:“两次被收养,又有过心境障碍,行为紊乱,这种事恐怕没人会挂在嘴边吧?但我是真的不喜欢提起那些事,好像只要一说,一切就都变了。十八岁的时候有过一次,现在又是一次。”

他们从来不会over parenting。

那女孩子走了,人家比他现实。

随清想起魏晋对她说的话。也许,只是也许,那一次,Amber做了不一样的决定,为了自己深爱的孩子,那个有着漆黑的眼睛,深长的拥抱的男孩,她over parenting了一次,去找了那个流浪的女孩,把他的问题告诉了她。最后,女孩因此怀疑他的初衷,终于选择了离开。

她在脑中演绎了整个故事的经过,但却还是要问:“怎么变了?”

大雷静了片刻,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清黑而安静。他说:“随清,我告诉你,我到G南来,就是因为喜欢这里。跟着你离开BLU做登山基地的项目,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项目值得去做,你的方案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的方案。你可以到世界上任何一所大学的建筑系去,随便找一个毕业生,问他们这个问题,如果可以把他们才刚拍脑袋想出来,或者幼稚得不值一提,或者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的毕业设计用在G南登山基地这样一个项目当中,看看他们会不会做出跟我一样的决定?你信不信想要给你卖命的小朋友可以从这里排队排到景区门口?”

随清听着,自动代入才刚毕业时的自己,好像的确是这样。她不禁有些动容,但还是半开玩笑说:“至少一半人会嫌我薪水开得太低,或者觉得清营造这样的小事务所朝不保夕。”

大雷轻嗤了一声,根本不屑与她争论,只是继续说下去:“同样的道理,开标的那天晚上我去找你,是因为我想去找你。我对你说我爱你,是因为我真的爱上了你。还有后来,你叫我走,但我还是留在白塔寺川,也是因为那里的工艺值得一学,而且别的地方没有。我做的所有这些事,都有充分的理由,通顺的逻辑。并不是因为七岁的时候,有个心理医生跟我聊了几次,给我下了诊断,说我有典型的去抑制型依恋障碍,对依恋对象缺乏选择性,我这辈子做的每一件事就都注定了是心境障碍、行为紊乱的结果。”

“真的吗?”随清仍旧看着他,声音有些微的低哑。

“是真的,”他点头,“只除了留在白塔寺川那件事。”

“那件事怎么了?”她不解。

“那个……”他却笑了,“我留在那里主要还是因为你。但正常人被女朋友甩了,也没那么快能走出来吧?而且,我去拜鲁班学木匠,总比人家酗酒嗑药躺在床上一个月不洗澡,健康积极得多了吧?”

随清听得也笑出来,伸出两只手捧住他的脸,觉得眼前这人实在是有些可爱,但嘴上却还是要问:“如果我一直不去找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走出来,也许久一点。”他回答,以其人之道还以其人之身,也揉着她的脸,像是对付着一个孩子,“但事实是,你来找我了。”

随清忽又想起那次到G南,那时,他以为她改变了主意才回来找他,但她却还是隐瞒了真正的原因,只想让他离开。她看得出他起初有多开心,也记得他后来有多失望。这一次,她必须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

“你觉得自己做的事都有充分的理由,通顺的逻辑,并不是行为紊乱的结果,”她终于开口说出来,“但我没有你那么肯定,离开BLU,开起清营造,做出登山基地的方案,各地演讲路演,我不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会不会只是躁狂期的症状而已……”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他打断她问,似乎觉得这念头很可笑。

“就像这一次做港区的方案,”她试图解释,“我完全没有那种阿基米德喊出一声‘啊哈’时的感觉,什么灵光一现,什么简洁巧妙,全都没有。”

本以为会听到反驳,但魏大雷却只是静静笑了,随清看到那笑容,才意识到自己说的那些其实都是他说过的话。那时,他还只是她勉为其难雇来打下手的实习生,帮她刷个墙,拉个卷帘门,背个几十斤重的行李和装备,跟着她爬上山顶,回来之后再通宵做模型,后半夜睡在办公室的长桌下面。但就是这个实习生,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隔了那么久,她竟然还都记着。

黑暗中,她的脸红起来。他不可能看到,却似有感应,偏还要笑她,说:“你以为那样的灵感每次都会来?这也太骄傲了吧?”

她躲开他的手,倒有些被他问住了,但却还是继续说下去:“如果再也不来了呢?而且,等到我真的恢复,很可能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除了这些之外呢?”他又一次打断。

“还有什么?”她不明白。

“灵感,清营造,G南的项目,那段时间,你可不光只做了这些事啊。”他靠近她,与她之间只有分毫的距离,呼吸落在她唇上。

“所以呢?”她问,其实已经猜出他的意思。

他对她耳语:“再试试看,是不是一样的感觉……”

她有一瞬的错乱,竟也在他耳边道:“是谁说过剧烈运动不好的?”

“我在这里都快一年了,刚才那么说是为你考虑。”他回答,仿佛天经地义。

“那现在呢?”她问。

“我觉得你也挺可以的……”他的手探进她衣服里,从腰腹一路抚摸下去。的确,九个月的夜跑让她原本消瘦单薄的身体变得健美。她感觉到他的心跳撞击在她胸口,像是渐渐快起来,也越来越剧烈,带的她的心跳也乱了。以及他的手,大而宽厚,还是那样略糙的触感,一寸一寸火热地印过她的皮肤。

她轻颤。

而他得陇望蜀,又对她道:“而且,这是我的T恤。”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不假思索地否认:“怎么是你的?这是我的睡衣。”

话说出口才记起衣服上印着的字,Positive,的确是他的。

他好像能看出她心虚,一副欠债还钱的态度:“你知道是我的,还给我。”

“现在?”她问。

“现在。”他已然动手。

但她没让他得逞,拉开睡袋,跪起身。些微天光下,她看着他,慢慢脱去这件印着Positive的T恤。他刚要坐起来,却又被她按下去,用T恤盖住他的眼睛,跨骑到他身上。

而他拿掉那件衣服,看着她动作,一瞬不眨地。她记得这种目光,在名士公寓的楼顶,还有Q中心的酒店里,他也曾这样看着她,仿佛她周身有光。

外面雨又大起来,光线暗下去,他们渐渐看不到彼此,感官却因此放大到了极致。他坐起来抱着她,深深地吻她,细致,温柔,几近虔诚,双手却又好似嵌入她的腰身,带着不止的欲念。她又轻颤,听着窗外急风骤雨的声音,直觉这一小块他手造的天地,就像是沉浮在远古地下河里的方舟。波涛翻覆,带着他们涌向江洋海,巨月隐去,整个世界,乃至时间的来去与去处,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一整夜,风雨未停,格外漫长。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只在黎明来时,发现自己仍旧与他偎在一起。

她睁开眼睛,意识还未清醒,只是静静地看着身边的这个人,浴在晨光中的每一寸都是她理想中的样子。

“你是我想象出来的吗?”她忽然问,声音很轻很轻。

他仍旧沉睡着,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拢进怀抱里。

56.自由

晨起,推开木门,外面的雨已经小了一些。

但基地传来的消息却并不太好,连夜豪雨,观景台下的工地无事,分散在山间各处的中继站也都没有问题,但徒步道上有几处塌方。也就是说,他们靠走是走不下去了,怕是要等到雨彻底停了,才能调直升机过来接他们回去。而两人出发之前,按照登山指导的建议,备足了两日余量的饮水和食物。至少到那个时候为止,还没有担心的必要。随清甚至觉得,这样更好。

接下去的一整天只是静静地过去,间或又下过几场雨,但并不太久。他们生火、做饭、交谈、散步,不用考虑方案与扩初,不用开会谈判,也不用管审批催款,一切都回到了生活的本源。

随清感觉很好,这是她许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假期,离开城市,离开工作,离开往事,彻底地离开。只觉心沉静下去,静到可以听到林间每一点细微的声音,闻到每一丝潮湿芬芳的气息。

这种体验让她想到在某本书上看到过的一段话,说抑郁症最早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当人类从狩猎采集进入到农耕文明,有一小部分猎人始终无法习惯禁锢在一片土地上辛劳的耕作,他们不喜欢整天计算着季节与收成,担忧着即将来临的冬季,这些人便是心境障碍最初的患者。但尽管适应不良,这一段特殊的DNA终于还是跨越了万年,散落在今天全世界的人群当中。此时此刻,也许有许多同样生而自由的灵魂正在某个地方的四面墙里,四顾一片灰暗。也许他们要做的只是这么简单,走出去,奔跑起来,就像他们生而自由的祖先,回到生活最初的本源。

就像现在的她,坐在一栋木屋的门口看雨,大把地挥霍着她本来一点一滴都不敢浪费的时间,一直等到有人在她身后,给她一个格外深长的拥抱。

她回头,与他相对,看到的彼此还是昨天来时的样子,内里却已经截然不同了。他知道她无比灰暗的青春期,不能有任何秘密,甚至不能关上一扇门,她也知道他在三岁之前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真想回到那个时候给你一个拥抱。”他对她说。

“你那时才六岁。”她笑,表示遗憾。

他却反驳:“穿越又不是这么穿的。”

“穿越也有规则吗?”她不屑,只是放松地靠在他身上。

“反正六岁的我也需要那个拥抱。”他在她耳边喃喃。

不必他继续说下去,她就已经懂了。就是那一年,他回到孤儿院,在那里看到许多被抛弃的孩子,其中就有Gina。她转身过去,也展臂拥抱他,格外的深长,像是展开了全副的心扉,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又一个黎明来临,他们用丙烷炉烤了最后一点香肠,还因为失手掉了一块吵了一架,互相埋怨,然后坐在门边,开始玩笑饿死的可能。

“如果我死了,”随清先开口,“回去读书,旅行,开party,找个年纪相仿的女朋友。”

大雷叹气,仿佛在说怎么又回到这几句话?而后便是原话奉还:“如果我死了,回去工作,旅行,开party,再找个男人。”

随清点头。

“但别是那个老邱。”他补充。

她失笑,回答:“好,我会找个像你一样的人。”

“你找不到的。”他轻嗤一声,说得很肯定。

“那我尽量吧。”她愈加要笑,直到听见山脊另一边传来风声。

片刻,他们才意识到那是直升机旋翼发出的声音。

他于是起身,朝他伸出手:“遗憾,no new guy for you.”

“遗憾。”她笑着,拉着他的手站起来。

当天夜里,随清和魏大雷从G南机场出发飞回A市去。次日,港区改造的项目开标,清营造提交的方案落选了。

这个消息是邱其振在电话里告诉她的,那时,她正坐在清营造的办公室里,隔着一道玻璃门,魏大雷在外面抬起头看着她,似有感应。

“他们还是想要一个更商业一点的方案。”老邱在电话这样对她解释。

随清表示十分理解。对于这个结果,她其实已有预料。港区项目的招标虽说是从规划和场地设计阶段开始的,但其实地块十几年前就已经拿下,要用来做什么,至少挣多少钱,开发商和当地政府都早有打算。最后获选的方案果然就是将整个住宅区改建成商业步行街,保留并修复其中有观赏价值的老建筑,但居民全部迁出。就跟这个城市里其他老建筑群的改造结果一样,成为又一个游客的主题乐园。

要说失望,并不是一点都没有。十年过去了,曾晨的概念设计依然不能成真。

但她还是郑重地说:“不光是为这个项目,也不光是为了G南或者Q中心,您帮了我很多,谢谢。”

不知是不是因为延迟,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片刻之后,邱其振才道,“你是个优秀的建筑师。”

“您也是优秀的业主,有审美的那种。”随清静静笑了,相信这并不完全是商业互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只是在猜罗理会不会把这个笑话也汇报给他听了。

邱其振果然笑起来:“怎么又搞得像道别一样?我早就说过,我们的理念重合,以后有的是合作的机会。”

“是。”随清拿着手机点头,丝毫没意识到他根本看不见。

但老邱并不只是画了一块遥远的饼,继续说下去:“这个旧住宅群只是港区改造的第一步,纵联实际拿到了整个地块的开发权。项目已经立项,正在招募顾问团队。我希望清营造能够作为建筑设计方之一在Programming的阶段就加入进来,为后面的资金计划、团队选择和项目运作做准备。”

随清怔住,整个港区包括更大片区的旧住宅群,以及一百五十年前清朝招商局和英商联合造起来的旧船厂,其中宏大的造船车间和船台,她前一阵就已经去看过了,那几乎已是一个小镇的规模。

作为建筑师,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要等到项目设计阶段,领到了任务书才开始写方案与扩初。如果真的能够在Programming的阶段加入进去,参与调研分析、预期策划、可行性研究等一系列前期的工作,甚至确定项目基本的经济指标,那可以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甚至意味着整个区域的规划和设计。而清营造这样一个小事务所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实在是破格了。

“我怕是又要对您说谢谢了。”随清道,是真的不知道如何表达。

邱其振却答:“其实,我一直在想你说过的一句话。”

“哪一句?”随清问。

邱其振回答:“世上并不存在建筑师不该考虑的问题,所有问题,都可能成为建筑师的问题。”

“这是曾晨教我的。”随清有些微的哽咽。

电话那边这样回答:“你学得很好。”

就此,忙碌的日子又开始了。

整个夏季,随清几乎每一天都是在港区度过的。那座三十米高,三百米长的船坞,在她眼中犹如一条巨鲸的洞穴。而她在其中出没,记录下每一处管道,每一道暗红色防锈油漆的楼梯,每一堵斑驳的红砖墙,以及所有混凝土巨柱之间的工字结构。那种虔诚,就像是面对着一座无字的博物馆与纪念碑。

而魏大雷又回到G南去了,他自称是清营造在那里的驻场建筑师,但随清并没有给他这个头衔。还是那个行业梗,用一个实习生驻场,还不就成了方案婊?

两人于是在G南与A市之间飞机往来,所有的登机牌收集在一起,简直可以拿来打牌。

直到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魏大雷的入学时间又一次临近,而他又一次对她说,他不想走了。

那时,他们正躺在名士公寓八楼那个明蓝色墙壁的房间里。

夜已经深了,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寂静像是被拉长了,随清听见远处的天际隐隐有雷声滚过,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噪音,以及他胸口呼吸的起伏。就是在这寂静与黑暗里,她拥抱了他,点了点头,说:“好,那就留下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了她,轻轻吻她。

那天夜半,她又做了一场梦,梦中还是那一日在警察局认尸的情景。

她看到自己跟在警察身后,穿过悠长的走廊,浅绿色的自动门静静滑开,而后就看到那张盖着白布的不锈钢推床。白布揭去,下面还是她熟悉的面孔,平静地躺着,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再见。”她喃喃地说,而后便醒了。

床头的时钟显示凌晨三点三十七分,大雷还在她身边熟睡着。她一动,并没碰到他,他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愈加凑过来,埋头在她胸前。

她于是静静躺在那里,等着他的呼吸再次匀停,这才慢慢起身,走到衣橱边,开了橱门,拿出那只衣袋,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凌晨的街头几乎没有人迹,交通灯徒劳地变换着,许久才有一辆车经过。她穿过马路,又走了两个路口,终于找到印象中的那个捐衣箱。箱子安在一处石基之上,投入口很高,也很紧。她踮起脚才能够到,将衣服塞入的动作可以用奋力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