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好。”谢凭宁说到一半的话被人打断,旬旬的视线中出现了材质精良的黑色西装下摆,她在心里哀叹一声,有些人,永远那么及时地出现在别人最不想看到他的时刻,而且每次都把时机掐得那么准。

池澄背负着手站在旬旬身边,笑盈盈地对谢凭宁道:“多谢你挂念,不过既然婚都离了,好不好也跟你没关系了。”

谢凭宁显然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也不与他争辩,只淡淡对旬旬说:“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

这时,之前慰问过艳丽姐的某个领导或同事也走到他们身旁,顺便打了个招呼。

“你是旬旬吧,嫁出去之后很少见到你了。你叔叔在的时候倒常夸你懂事,他人走得很安详,你们也别太难过。”

旬旬只知道对方很面熟,兴许就住在娘家的同一栋大楼,于是欠了欠身示意感谢。那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离他最近的池澄手里。

“这是系里面老同事们的一点意思,麻烦交到你岳母手里,让她保重,不要哭坏了身体。”

旬旬心里只听见“哐啷”一声,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根避雷针,巍然矗立,天生就是用来吸引雷公电母的。正晕乎乎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对方拍了拍池澄的肩膀,朝旬旬点了点头,已然走开。

谢凭宁脸上换做“原来如此”的冷笑。“我还怕你过得不好,看来是多虑了。”

旬旬面红耳赤,反手推了池澄一把。

“你对别人胡说什么了?”

池澄退了一步,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什么了?王八蛋多说了一句!他自己那样以为,又关我什么事?你别好的坏的都怨我。”

“不怨你怨谁,谁让你来的,给我滚远点。”旬旬气急,也顾不上说得难听。殊不知谢凭宁见惯了她温良娴雅的样子,如今看她在池澄面前撒气抱怨,活生生就像小两口打情骂俏。他觉得有些失落,想想自己也挺失败的,不愿再多说,对旬旬道:“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池澄偏不咸不淡地添了句:“放心,一定会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好。”

“我和她的事轮不到你来评说!”任谢凭宁涵养再好也不由得怒了,“你知道什么?有什么资格来指指点点?”

池澄依旧背着手朝旬旬笑,“你前夫平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难怪你受不了他要离婚。”

“旬旬,我再劝你一次,把眼睛擦亮些,这个人就是个感情骗子,佳荃着了他的道还不够,现在还要来招惹你。世上可没有后悔药。”谢凭宁这番话也是朝旬旬说的。

旬旬搞不清他们言语不合为什么不正面交锋,偏一个两个用她来敲山震虎。

“我不知道你们都在说什么。”

池澄说:“你爱装糊涂就继续装,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我是不是骗子,至少我有感情,不像有些人…是,感情不能当饭吃,但嫁给一点感情都没有的人,有饭都吃不下去,早离了早好。旬旬,你说是不是这样。”

谢凭宁听完脸色一变,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旬旬目送他走远,冷冷对剩下的那个人说:“这下你也可以走了,反正你是来搅局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杵在这干什么?”

“你太看得起我,我没那么大能耐,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他在她身前转了半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自我感觉良好地说:“你看我这身怎么样,我看到悼唁之后特意去买的,够庄严肃穆吧?”

旬旬没好气道,瞄了一眼灵柩的方向说道:“是够隆重的,换你躺里面都说得过去。”

池澄不以为忤,笑着说:“你不是真心的,我从你眼里看到了欣赏。”

旬旬想吐。“演得跟真的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死者家属,我是走过场的。”

“那你要自我检讨一下,你妈妈说你也在继父身边待了十多年,按说他对你还不错,怎么我觉得你一点都不难过?”

的确,整个丧礼过程中,旬旬一滴眼泪都没流。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伤心。她感激曾教授给了她们母女风雨无忧的那些年,他这么撒手辞世,她心里空落落地。也许是对于这个结局早有所预期,丧礼的琐事又繁杂,加上她这个人虽没出息,偏偏泪点高,所以这个时候反倒哭不出来,现在想起来,她亲爹去的时候她也是如此。论哭得声情并茂,艳丽姐珠玉在前,她也不便东施效颦。

旬旬瞪了池澄一眼,不再理会他,可她发觉,自己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四下到处是熟人,这无异于领着他巡场一周,她只得找了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又停了下来。

“你别缠着我了,我不想让人误会。”对于软硬不吃的人,旬旬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池澄说:“所有的人都误会,就你不那么认为,那很有可能大家看到的才是事实,其实是你误会了。你不讨厌我,你是害怕你自己。”

旬旬是不讨厌池澄,大多数女人都很难对一张好看的、总是朝你笑着的脸说讨厌,说了也不是真心的。即使他是将她婚姻逼上绝路的罪魁祸首,可她的婚姻就好像积木搭建的堡垒,只要底下有一小块稍稍倾斜,很容易就分崩离析。他是推了她一把的那双手,虽然目的难明,可她自己也不是坚如磐石。与其说恨,不如说她畏惧他,或者正如他说的,她是害怕他引出的那个陌生的自己。但这毕竟和爱相去甚远。

“幼稚!不讨厌不等于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我幼稚?哼哼!年龄和智商从来就不成正比。”池澄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他笑道:“你前夫才是个幼稚的人。你们离婚前,他给我打过电话…你不知道?”

“他说了什么?”旬旬还真不知道有这回事,看他的样子又不像说谎。既然他非要卖关子,她就顺着他问下去。

“他生怕我把你骗到爪哇国卖钱,在他眼里,你就是个涉世不深、患得患失的家庭妇女,没有什么生存能力,很容易被人吃得皮都不剩。”

“难道我不是吗?”

“哈哈!”池澄夸张地笑,“我当时就对谢凭宁说,可怜你们在一起几年,他压根就不了解你。”

“这么说你了解我?”旬旬来了兴致,她想看看他何德何能,她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池澄摸着下巴,“我觉得你这个人吧,既悲观又现实。你相信什么都是假的,又偏能说服自己把那当真的来看待。来打个比方,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就好像沙漠里面两人迷了路,走着走着,快要弹尽粮绝,忽然前面看到了炊烟呀,城楼呀…同伴觉得有救了,高兴地想要扑过去,这时候你就会拿出铁证如山的理由,说走过去也是死路一条,因为那是海市蜃楼。你的同伴一听,绝望了,说不定就把剩下的最后半壶水一扔,一头撞死。你就会把那半壶水捡起来,继续朝海市蜃楼走,假的就假的,靠着这半壶水,好歹还能在那里撑过一阵。”

旬旬听完,睁着茫茫然的一双眼睛,也学他的样子摸着自己的下巴。她觉得这个姿势不错,看起来特深沉,而且像是在思考,哪怕脑袋里全是浆糊。“我有一个问题,谁是我的那个同伴?”

池澄耸肩,“谁知道,反正是个倒霉的家伙!”

池澄墨迹了一阵,忽然接了个电话,说有事也得提前离开。旬旬好歹送走了瘟神,刚松了口气,曾毓一脸困惑地走了过来,指着他的背影问:“那是谁?”

旬旬支支吾吾地逃避问题。

“我怎么觉得有点面熟?”曾毓若有所思。

旬旬心中一动,“你见过他?”她莫名地有些激动,这激动里又夹杂着几分真相揭晓前的畏惧,假如曾毓认识池澄,那就可以肯定她和他过去一定有过交集。

曾毓苦苦寻思,最后给出了一个让旬旬想死的答案。她说:“记不清了,大概是像年初看的一部电视剧里的男主角。”

看旬旬无言以对,曾毓笑着说:“反正还算养眼。你们躲在一边叽叽咕咕,别以为我看不见。快说,他到底是谁?”

旬旬脸一红,立刻被曾毓揪住了把柄,她用手虚指着旬旬,“那个…哦,我知道了,他就是那个谁!”兴奋之余,她捉弄地翻过旬旬的手掌,有模有样地学她在上面比划那个名字。

“我没猜错吧?”

旬旬做了个“嘘”的手势,尽管她也不知道要瞒着谁。

曾毓唏嘘不已。“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早知道我也不用拒绝连泉的好意。奸夫能来,炮友怎么就不能来?

第十五章 钱是懂事的

葬礼结束,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经受柴米油盐的考验。曾毓的长兄长姐住进了大学里的招待所,他们始终没有再踏入家门一步,那里有过他们旧时的记忆,而今却只剩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生活的痕迹。他们的生母早已如沙滩上的印记被后来的浪花所湮灭,所有人都只会把那个鸠占鹊巢的女人当做曾教授遗孀,没谁还会记得曾经存在过的那个曾太太,除了他们自己。

他们通过曾毓出面将旬旬母女约出来,打算面对面地谈谈曾教授遗产的分配。艳丽姐避而不见,拒绝出席。在她看来,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对方的继母,他们有事应该亲自登门造访,这是最起码的尊重,况且,在她心中,根本就不存在“分配”的问题。她丈夫留下来的东西,理所当然就应该是她的,谁也不能从她手里夺走。

艳丽姐不懂法,她可以执拗天真,旬旬却不敢那么乐观。曾教授生前和艳丽姐共同居住的这套房子是在婚前购买,属于他和前妻的共同财产。和艳丽姐结婚后,迫于儿女的压力,曾教授也一直没有在房产证上加上她的名字。也就是说,艳丽姐自以为的家其实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即使她通过法律途径主张自己的合理权益,但恐怕最后能够分到她手上的也所剩无几。曾教授前妻的几个子女联合起来,完全有办法将她扫地出门。

最后还是旬旬代表母亲出面与继兄继姐“谈判”。旬旬再次就往事向他们道歉,并试图告诉他们,艳丽姐当年即使有错,但嫁进曾家这十几年,她尽到了妻子的本分好好照顾曾教授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希望他们念着曾教授的情分,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让艳丽姐在丧夫之后有个安稳的晚年。

曾毓的兄姐不为所动,他们坚持自己的立场,那就是艳丽姐有权得到她应得的。父亲死后的葬丧费、抚恤金等等他们一概可以不要,只要求拿回属于他们父母的房子,如果艳丽姐非要住在里面也不是不可以,看在父亲和她也是夫妻一场,他们可以做出适当的让步,艳丽姐必须将曾教授留下的抚恤金全部拿出来,以交换那套她住习惯却并不属于她的房子。

这些条件一开出来,旬旬已经知道行不通。以艳丽姐的脾气,是宁死也不会搬走的,但要她交出已到手的抚恤金,还不如干脆要了她的命。曾毓的兄姐却说,艳丽姐不满意他们开出的条件也没有关系,那大家就法庭上见,让法律来做出公正的裁决。

他们敢于这么说,想必已清楚对簿公堂的结果只会对他们一方有利。旬旬心灰意冷,对方根本就不是为钱而来,那笔抚恤金在他们眼里算不了什么,他们是在为含恨而逝的母亲讨个公道,在外漂泊了十几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再说服对方,为今之计,只盼他们宽限时日,等到年后她离婚分得的房子租约到期,再说服艳丽姐搬过去与她同住。

最后是一直没参与讨论的曾毓发了话,她对自己的哥哥姐姐说,自己愿意将父亲写到她名下的那套房子过户给他们,让他们适可而止,不要把人逼到绝路。

曾毓的兄姐万分失望,他们问小妹,难道这些年她已忘了自己是谁生的,往了是谁拆散他们的家?

曾毓说,她只知道就算收回多少套房子,就算艳丽姐一无所有,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过去的日子也只能成为过去。

双方僵持了许久,最后各自都作出了让步。曾毓把房子过户到兄姐名下,艳丽姐现在居住的那套房子则由她与曾毓共同所有,艳丽姐无权主张房子的买卖,但只要她在世一天,就可以安心住在里面。

回去的时候,曾毓单独送了旬旬一程,她始终没有说话,但旬旬明白她心中很不好受。对方才是她的血肉至亲,曾教授没了,他们是她最亲的人,这些年他们兄妹几个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感情一直很好,哥哥姐姐一直最疼小妹,始终彼此牵念,现在却为外人伤了情面。

旬旬对她说感谢,自己也觉得这个“谢”字说出来太轻飘。

曾毓却说:“我从来没有把那套房子当成是自己的,你我都清楚,只要我爸爸还能多撑一段时间,他一定会为你妈安排好后路,那房子他必然会留给她的,我现在这么做,也只是完成了他的心愿。”

旬旬道:“不管怎么说,没理由因为我妈的事到头来让你吃了亏。过几个月,等行情好一点,我就把我那套小房子卖了,钱你拿着,虽然不够,但至少我心里好过些。”

曾毓嘲弄道:“你呀,你这个人的毛病就是什么都想得太明白,分得太清楚。我吃亏我愿意,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你拿什么和我比,我是新时代职场精英,你呢,你是倒霉的离婚无业妇女。我没了那套房,就好像剪掉头发,过几年又长了出来,你卖掉房子把钱给了我,和断手断脚没分别,那是残废懂不懂!”

旬旬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有低头苦笑。曾毓的脾气她太清楚,很多事情尽在不言中。

“你也别太感激我,反而是我该谢谢你妈好好陪老头子走了最后那一段日子。不过我也干脆把话说透了,经过这一次,我该尽的义务已经尽到,将来她再有个三灾五难的,我这边可就指望不上了,最后累的还是你。我劝你也要多为自己打算。”

过了头七,旬旬便认真开始外出找工作。虽然一时半会不至于等米下锅,但是只有艳丽姐和她的家中,她待不住,也没法待。失去了伴侣和寄托的艳丽姐变得焦虑而狂躁,舞也不跳了,平日里连门都不出,除了唉声叹气,就是寻找每一个借口来宣泄,离她最近的旬旬自然成了最大的标的物。旬旬嫁给谢凭宁是瞎了眼,离开谢凭宁是猪油糊了心,和池澄有一腿是自甘下贱,离婚后没和池澄走在一块又是活该。旬旬有一天买菜回家,看到艳丽姐坐在楼下的小花园逗弄邻居家的小孙子。邻居的主妇看到旬旬,连夸艳丽姐有福气,说还是女儿勤快懂事。

艳丽姐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生女儿是倒了大霉,赔钱赔了名声不说,离了婚还要回娘家让人堵心。

旬旬当时就想,自己回娘家二十天不到,而且伙食费半点没有落下,就这么成了天怒人憎的对象,若是再过一阵,坐吃山空,艳丽姐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