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姑娘病重时,他是让底下人请了大夫,延医问药,从旁伺候了,可是他只记得看到过顾二姑娘,至于是否犯了忌讳,是否看到了不该看的,他实在不记得了。

按照小穗儿的说法,他应该是犯了的。

想想也是,一直守在身边,难免有些躲闪不及的时候。

她若是因为这个又恼自己,也是在情理之中。

况且……齐二想起之前之前种种,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罪不可恕。

所以,他为什么还要在庄子里晃悠,惹得她不高兴?她如今身子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他也暂时能放心退去。

可以隔一两日就过来看看的。

“等她身子再养好些,我再来,她若是还肯见我,我再向她赔礼,她若是不肯原谅我,我便慢慢来,万万不能让她恼了生病惹气了。”

齐二这么黯然地想着,便决定先离开这庄子。

于是他回去,收拾包袱。

其实他也没什么包袱,这几天天虽凉了,他还穿着前几日家仆带过来的单袍。

倒是也不觉得冷,这几日麻木得很,行尸走肉一般,都没知觉了,时不时又有万念俱灰之感。

收拾好包袱,他要走了,还是有些不舍,忍不住绕过来,再次看了一眼窗棂前的顾二姑娘。

今日秋风起来了,天凉了,连那飘过来的桂花香味都带着一丝丝沁凉,可是顾二姑娘竟然依然穿着单薄的衣衫,慵懒无力地倚靠在窗棂前,保持着原来那个姿势。

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能一直那么靠在那里。

齐二深吸了口气,迈步,想去让人告诉下小穗儿,她大病初愈,还是要注意下,万万不能着凉。

可是刚迈步,却见顾二姑娘竟然抬起纤纤玉手,捂住脸来,娇弱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连带着那乌黑的发也一抖一抖的。

这是……像哭了?

齐二原本迈起来的脚步顿时停顿在那里,他心疼了,不舍得了。

假如她过得很好很好,那他为了不惹她厌弃,可以马上就离开的。

但是现在她哭了。

她哭了,他怎么可能舍得走呢。

齐二犹豫了一番,终于深吸了口气,毅然迈步,走到了窗棂前。

古朴的雕花窗棂,里面是抹泪的姑娘,外头是桂花树下的少年。

齐二默默地看了她半晌,终于开口:“顾二姑娘,你……没事吧?”

顾嘉抹了点眼泪,细嫩好看的眼皮儿都有些泛红了,她眨眨眼,含泪瞥向了这辈子的齐二。

她打量着齐二,看齐二的样子,想象着他如果瘦成竹竿再穿上那一身黑衣是什么样,是不是和梦里的一样了?

可是若让他那么瘦,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如果他哭呢,他哭起来又是什么样,是不是和梦里的一样的?

说起来,她好像没见过齐二哭呢。

“我没事……”顾嘉小心翼翼地瞅着齐二,打量着齐二。

齐二看着那目光,心里更加绝望了,凉凉的,被冰水泡着。

为什么总觉得顾二姑娘看他的样子像是在看贼?她是提防着他吗?

他真得没有其他意思,她病好了,他就要走了的。

顾嘉打量了齐二一会儿,看着他那张严肃俊朗的脸,终于忍不住喃喃道:“齐二少爷,你哭过吗?”

“什么?”齐二完全没听懂。

“齐二少爷,你什么时候哭过?”顾嘉再一次问道。

这是一个什么问题?

齐二想了又想,大脑飞快地转着,想着顾二姑娘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她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

沉吟半晌,他终于答道:“听奶妈讲,我一岁前哭,一岁后就不哭了。”

听到这个答案,顾嘉也怔了下:“我没问你小时候,你长大了后,哭过吗?”

齐二断然否认:“当然没有。”

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会轻易哭呢?

顾嘉一愣,看了看齐二,歪着脑袋打量了半天,终于喃喃了一句:“那你哭一下可以吗?”

什……么?

齐二有些懵,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者,顾二姑娘大病初愈后,脑袋有点不太正常?

然而顾嘉是认真的。

她凝视着齐二,一本正经地道:“我想知道,齐二少爷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你哭一下可以吗?我想看看。”

如果是,她会觉得那个梦更是真的了。

齐二望着窗棂内的顾二姑娘。

半倚朱窗,粉香处弱态伶仃,淡眉犹如秋水,玉肌伴着轻风,她盈盈凝着他,眸中水光点点,神情却是再正经不过的。

风吹过,桂花香浓,齐二喉头泛起一丝甜蜜的无奈。

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她即便要自己摘天上的星星,自己都恨不得造出一架天梯来,更何况只是哭一下。

齐二回忆了下族中兄弟家中的小侄子哭泣时的样子,酝酿了半晌,终于,咧开嘴,皱着眉,做出了一个哭的样子。

顾嘉盯着他哭的样子,看了一番,忍不住想,这也太丑了。

而且和梦里的一点不一样的。

实在是失望。

“不对,你这哭得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再次回忆了当时她回首看到的那一眼。

齐二,削瘦的脸狰狞可怕,眸子中是弥补交错的红血丝,还有含在眼中不曾落下的泪。

那才是齐二的哭。

齐二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顾二姑娘不满意……他没想到他竟然连哭都不会哭。

他想了想:“我还可以再试试。”

于是打算重新来。

顾嘉却摆摆手,示意她不用了,她轻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那是真的就可以了。”

她知道凭着自己的想象,她断然不会想到齐二哭起来会是这样的,所以那一定是真的,曾经发生过的,不知为何落入了她的梦境中。

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说着间,隔着窗子,她伸出了纤纤玉手,轻轻地摸上了齐二的脸。

柔软沁凉的手,嫩嫩软软的,落在齐二高挺的鼻子上。

齐二在这一刻,眼睛直了,脸面红了,胸膛仿佛着火了,死气沉沉的心也燃烧了起来。

第121章 告白

她的那双手沁凉柔软,纤弱娇嫩,一点点地触碰在他的眼睛上,鼻子上。明明沁凉的手,所到之处,皆是火热。

“顾……顾二姑娘?”齐二血液上涌,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不存在的灰暗,他心里眼里只有眼前的姑娘。

“齐二少爷,我想问你个事。”隔着窗子,顾嘉的手轻轻抚过齐二的鼻子,又从那鼻子来到了眼睛处。

就是这双眼睛,曾经布满红血丝,曾经含了眼泪。

“你问。”齐二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平静下来。

他要竖起耳朵,去听顾二姑娘的问题,要争取更好地回答她的问题,一定要让她满意。

顾嘉拧眉,想了想上辈子,想了想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心里许多的疑问,她都想问出个所以然,可是她也知道,眼前的齐二是不会知道的。

“如果一个男人娶妻之后,妻子四年无出,你认为他应该怎么处置?”这是她唯一能问他的了,也是他唯一能回答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齐二皱眉,他确实是不知道。

他满脑子都是顾二姑娘,他只想知道顾二姑娘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用手摸他的鼻子摸他的眼睛,为什么要对他做这样的事,这样子他真得会多想的。

他再多想了,就怎么也刹不住了。

至于别人的子嗣,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操心子嗣的问题,他连媳妇都娶不到啊!

“怎么可以不知道……”顾嘉执意地道:“你再想想,假如是你,你的妻子四年无出,你要怎么办?”

既然顾二姑娘让他“再想想”,齐二只好再想想。

他勉强将自己的心神从眼前的顾二姑娘脸上挪开,皱着眉头,严肃地想了想这个问题。

想想,就觉得没什么好想的。

他连妻子都没有,为什么要想子嗣?

不过他还是努力地分析起来:“我若娶妻,妻子必是我心仪之人。”

必是顾二姑娘,再无别人的。

接着,他缓慢地继续往下想:“既是我心仪之人,那就无关乎是否有子嗣,若是四年无出,那可以再等等。”

“等等?”

“是,不过四年而已,尚且年轻,急什么?”

“可是难道你父母不急,你族人不急,你的妻子不急?”

齐二只能又想了想:“那我就让他们不要急。”

顾嘉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十分不满意:“如果你的妻子就是没办法生下子嗣呢,你难道等一辈子吗?”

齐二不懂了,为什么顾二姑娘的问题这么奇怪,当下只好问道:“为什么会生不下子嗣?”

顾嘉跺脚,心想这个人简直是榆木脑袋:“总有些女子,先天不利子嗣的,你若是娶到这样的妻子,应该如何?”

齐二见顾嘉好像不高兴了,忙道:“若是求医问药后,大夫也说终身无法孕育,那就抱养族中侄儿延续香火就是了。”

顾嘉没想到他竟这么说,愣了下。

望着他那理所当然的样子,看他仿佛说得是世间正理一般,知道他是真心这么想的,并不存在故意在她面前伪装说假话或者哄她开心。

她低首细想,回忆上辈子的齐二,半晌后,突然明白了。

是了,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并不必多想的,可是在自己当时看来,度日艰难,自卑自怜,自是不会知道他早有主意。

这些话,他没有告诉过自己,自己也没有机会问过,两个人都太理所当然了。

齐二看着顾嘉那神情,眸中倒仿佛有着无限的哀伤和无奈,一时不免揪心又担心,说多了怕让她不快,不说心里又担心,最后只能试探着问道:“顾二姑娘,你怎么好好的问起这个?”

顾嘉苦笑一声:“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我乡下的一位闺中好友罢了。”

齐二想了想,安慰顾嘉道:“人在病中,难免思念旧人,为此又生出良多感慨,等姑娘养好身子,想必也就不会想了。”

齐二的话简单来说就是,生病的人爱瞎想。

顾嘉想起上辈子,竟然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齐二少爷说的极是。”

齐二看顾嘉竟然赞同,略松了口气,又趁机劝道:“等姑娘病好,可以趁着天还没大冷,去周围游玩,或者等到天凉了,去山里寻那有山泉的山谷,定是能解乏去病。”

顾嘉听到温泉,眼前一亮:“这个极好。”

上辈子她就知道这里有温泉的,当时齐二提议让她去,她没去,后来也有点遗憾,如今正好趁机过去。

两个人就这么鸡同鸭讲了一番,皆大欢喜。

顾嘉也发现,当两个人平心静气说说话的时候,其实也挺好。

于是顾嘉主动招呼齐二进屋喝茶。

齐二一听,受宠若惊,连忙把自己的包袱藏在身后,不敢让顾嘉看到,然后跟着顾嘉进屋去。

两个人又进屋,摆好了案几香茗,饮茶吃些山中鲜果,顾嘉问起齐二如今公务是否繁忙等等,郑重地谢了他最近几日照料自己的事。

至于当时他没来看自己,以及这一段是怎么不避嫌地照料自己……统统不提了。

顾嘉是不想提起,她想着齐二总归有原因,而齐二是惭愧不已,怕自己一提起就戳到了顾二姑娘伤心处。至于齐二不避嫌地在顾嘉跟前照料的事,两个人则是有志一同地不提。

提那个干嘛,谁都尴尬,假装不存在最好。

齐二见顾嘉能这么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自然是心中欣喜,有问必答,唯恐哪个回答得不好惹得顾嘉不高兴,见顾嘉问起公务,发现自己词穷言寡,竟然没什么好说的。

她好不容易问起,自己竟然冷场?齐二觉得这样是不可以的。

当下寻思半晌,这才勉强想起一件事来说一说,便对顾嘉道:“盐政司那边倒是不忙,不过有一件事,我的叔父这次回京,即将行经利州,我届时必要抽出两日来招待他老人家。”

顾嘉一听,便明白了。那位孟国公府的老太君也是个有福气的,底下三个儿子,长子承袭了孟国公的爵位,其他两位儿子却是一文一武,都很有出息,一个在外镇守边关大将军,一个是一府知州造福百姓的。

这次经过利州的自然是镇守边关的那位勇宁将军,是孟国公的三弟,本是镇守北地的,因北地边境百姓频频和北狄游牧民族起争执,导致双方守军偶尔有些争斗,勇宁将军这次回京就是要向皇上禀报两国边境的情况。

而接下来,边关那里是不怎么太平的,虽没有大战,但是小摩擦不断,彼此间偶尔有个几百上千人的伤亡。

为什么顾嘉知道这个,因为三皇子接下来会被派往边关,代他的父皇视察边关防务,结果三皇子在一次敌军偷袭之中,立了奇功,生擒敌军一千多人。

别看只有一千多人,这在那时候是很惊人的战绩了。

皇上龙颜大悦,为此更为倚重三皇子。

顾嘉听着,颔首道:“既是你的叔父过来,那应该好生招待的,你自去忙就是了,我也不敢耽搁齐二少爷了。”

齐二望着顾嘉,待要说什么,却是不好说出口的,略犹豫了下,还是道:“顾二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

顾嘉:“不情之请?”

齐二轻咳一声:“我这位三叔自小疼我,我也和他关系要好的,一直有书信往来,他对我教诲颇多。这次他既行经利州,我自是尽力招待他老人家,顾二姑娘能否——能否见见他?”

顾嘉有些意外:“这个……合适吗?非亲非故的,怕是不妥吧。”

齐二看她以为,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提了一个过分的要求。

他本来以为她之前摸了自己的脸,又和自己那么和颜悦色地说话,两个人的关系好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总觉得好像应该和以前不一样了。

现在看来,竟依然是他自作多情了。

想想也是,这件事总该慢慢来,她便是真有那个意思,到底是姑娘家,也许会害羞,贸然去见自己叔父,自然是不愿意的,当下忙道:“顾二姑娘,是我冒昧了,你只当我没说话就是了。”

顾嘉看他这么说,顿时知道他误会了的,看来他确实认为自己有那个意思,而自己也的确有个那意思,可是为什么要见他叔父呢?给个理由啊,这个叔父又不是父母,不太明白呢!

于是两个人都是有话在肚子里,一时又说不出,最后弄了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半晌,齐二突然道:“姑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嘉也咬牙道:“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同时说完这话后,又都同时顿在那里了。

四目相对,双方都看到了对方的疑惑。

最后顾嘉终于忍不住了:“你先说,你为什么要让我去见你叔父。”

齐二也忙点头:“好,我先说我的意思,若是姑娘觉得不合适,那就只当我胡说八道就是了。”

顾嘉受不了:“你说。”

齐二看顾嘉好像有些着恼的样子,不免提心,想着她怕是又要生自己气了……不过他到底是把自己的盘算说出来:“姑娘,如今姑娘莫名失踪于燕京城外,又假托它人之名生活在利州城中,以后回去燕京城,怕是诸多麻烦,皇上那里不追究也就罢了,若是追究起来,详查了这其中经历,定是要定罪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