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璎,我警告你,不许把我的事情告诉他们,一个字都不许说。”

  “为什么?”

  “我们家里有你一个靠接受施舍活着就够了。”

  她再度被深深刺痛:“等以后工作了,我一定会还给他们。你说我接受施舍,那你和那个人又算什么关系?”

  王嘉珞维持着那个冷笑:“买卖关系,一种天下最公平的关系。”

  “胡说,你为一点钱出卖自己,居然还觉得理所当然。”

  “这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你根本不懂我说的买卖是什么意思。有些人的债,欠上了就永远也还不了,只能拿命去抵。还好,我的命不值什么,他要了没用。所以不必担心,只要我不跟他对着干,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你在说些什么?你以为我会蠢到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没错,这些年是你在养家,可是他们生活在山村里面,真正又需要多少钱?那个豪宅,那些珠宝、皮草、香水……才是你放不下的吧?你真的觉得挨打,失去自由,被轻贱被辱骂,换这一切值得吗?”

  “你以为我拿自己去换那些东西了?”

  程嘉璎记起王嘉珞上次从那里出逃,除了母亲给她的首饰盒,其他什么也没拿,一下双腿发软,盲目挥一下手,颓然坐下。

  “到底是为什么?你明明已经逃脱了,可以逃远一点,到他再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比如王家洼村吗?”她肿胀的嘴唇上挂着的那个笑变得更加怪异,“那个地方,我也绝对不可能回去了。”

  她打个冷战,慌忙说:“可以去别的地方啊,开始新的生活。等我毕业了,我可以去你那边工作,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为什么你偏要跑回来,还混那些他可以找到你的场合。”

  “你希望我跟你一样,跑得远远的吗?”

  程嘉璎不解。

  她嘴角维持向上弯着,眼睛里却带着嘲弄:“你不就逃了?丢下我们,逃来汉江,离王家洼村够远了。”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你逃了,可我一找上来,你还不是马上就认了我。”

  “你是我妹妹。”

  “我妈妈也是你的妈妈,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我们都逃不掉的。”

  她更加迷惑:“妈妈不会希望你这样,万一她知道……”

  “她会再去死一回。”

  程嘉璎一下屏住了呼吸,只见王嘉珞冷冷地直视着她的眼睛:“是的,她寻过死,被救回来了。她答应过我,不会那样做了,可是有些事,是她再也承受不起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嘉璎开始大口吸气,如同突然进入一个空气稀薄到无法提供足够氧气的地方,全身冰冷,内心充满恐惧。

  4

  车顶有疏疏落落的雨滴声,不一会儿渐渐变得细密,前挡风玻璃上雨水拖曳出一道道轨迹,交汇、合并,向下流淌着。

  陆晋开启雨刷,问:“所以王嘉珞和那个孙刚林又在一起生活了?”

  程嘉璎几乎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据我所知,大四那年你通过了研究生考试初试,但没有去参加复试。”

  “嗯,我加入了学校的一个交换项目,6月底动身去德国读硕士。”

  “你显然很担心王嘉珞的安全,为什么会突然改变计划离开汉江市?”

  陆晋这个问题让她无法回避,她闭上眼睛:“我害怕。”

  过了好久,程嘉璎拿过皮包,取出钱夹打开,里面相片位放着她与王嘉珞的一个合照,是以前一度风靡的那种大头贴,两个脑袋挨在一起,王嘉珞浓密卷曲的长发拨到一侧肩头,明艳照人,程嘉璎看上去是纯粹的学生模样,直发扎着马尾,微微眯着眼睛,似乎不适应过强的光线,两人都在笑,可是笑得并不开怀,看向不同的方向,表情有些空茫。

  “这是我们唯一的合影,嘉珞带我去照的。那天她看起来很开心,还带我去配了隐形眼镜,试穿了内衣、高跟鞋。同龄女孩子玩过的东西,我从来都没尝试过。钱只是一个因素,更大的原因是我想躲开所有的未知。这么说很怯懦。可我从来都没能勇敢过,从小姥姥、舅舅都教导我,不要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不要与陌生人说话,读到大学三年级,我才独自买火车票做了一次出省的远行,路上几乎完全没有睡觉,不论谁跟我讲话,我都不回答。我自己也明白,这种过分防范的心理是近乎病态的,直到出国以后才慢慢克服。”

  “我可以理解。”

  “那你能理解我当时有多害怕那个叫龙哥的男人吗?不仅是他,连他的那个公寓,也是我最大的噩梦,哪怕担心嘉珞,我也根本不敢再去接近那里。”

  “所以你后来都不知道你妹妹到底生活得怎么样。”

  程嘉璎嘴角挂上一个苦涩的笑:“你忘了还有一个人也关心嘉珞,而且他比我勇敢。”

  “吴家明?”

  “对,他知道嘉珞搬回去后掉头就走,我以为他在愤怒以后,会试着慢慢忘记嘉珞。没想到他居然又重新回那家快餐店里兼职送餐了,我反而需要从他那里了解妹妹的情况。”

  可是她能听到的也只是:店里换了餐单,不过她还是喜欢喝排骨汤;她现在好像有心事,没以前那么爱笑;放心,她看上去应该没挨打……

  吴家明带着点自暴自弃地对她说:“现在你会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吧?”

  她摇头,没法直截了当告诉他,就算他爱的那个人不是她妹妹,她也完全能理解他。

  所有的痴心都是让人猝不及防陷入,然后无法轻易挣脱的,她想。人一旦有了痴心,就没法用理智来衡量自己的行为。而她的痴心呢?从进入师大附中看到徐子桓那一天开始,她就悄悄恋慕着他,一直持续着没有放下,却从来没有强烈到能够驱使她突破理智的界限。

  也许她的全副心力都被用来谨慎地维持着那份脆弱的安全感,已经不配再拥有其他东西。

  那一年程军从外地回来过春节,挤在春运大潮里返乡自然疲乏不堪,更重要的是一年不见,他看上去老态初现,忧心忡忡。王嘉珞的严厉警告言犹在耳,她迟疑着,无法开口谈到妹妹。

  他们在程莉的别墅里吃年夜饭。刘铮匆匆吃完,就声称与同学有聚会出去了,程莉像往常一样兴致缺缺,无精打采,全靠刘亚威来带动气氛。刘亚威问起程嘉璎考研的情况,夸她懂事独立,从来不需要大人操心,感叹刘铮要是像她一半,就不至于需要他硬起头皮去拉交情找门路了。一直没说话的程莉突然开口:“不过是为了儿子找你的老同学开个口,哪至于说得这么痛苦。”

  程军打圆场:“不是所有孩子都像璎璎这么自觉又有悟性,我家菡菡也是贪玩,成绩平平,我一点办法没有。”

  程莉并不肯借哥哥给的这个台阶下来,冷冷地说:“你们慢慢吃,我头痛,回房休息了。”

  她走后,刘亚威叹气,递给程军一根烟,再拿出一根,给两人点上火,深深吸上一口。

  程军只能故作轻松地说:“她身体不好,难免影响心情,你多体谅。”

  刘亚威终于按捺不住了:“大哥,不是当着你的面说她坏话,我真的越来越不理解她了。这些年她脾气一天比一天古怪,和任何人都不亲近,有时候一天难得说一句话,一开口就带着刺,谁也搞不清她都在想些什么。别的不说,我当初提出,我们两个人工作要稳定一些,可以收养嘉璎,可她就是不肯同意,结果只好由你收养。后来如果不是她瞒着我,我完全可以帮你一起解决虹虹要的医药费,也不至于一下弄到你家庭破裂的地步。我再说什么都晚了。”

  “唉,那些事就不要再提了。”

  程嘉璎一直沉默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堆烦恼。舅舅离婚后远赴外地打工,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住公司宿舍,辛苦可想而知,每年回来与他女儿匆匆一唔,早已找不回昔日的亲密;姨父一步步奋斗到一个风光的高位,但与姨妈关系紧张到不正常的地步,平时都尽量少回家;看似生活优裕无忧的姨妈则常年失眠,处于焦虑状态,健康与脾气一样欠佳。

  而她的母亲似乎一直是悬浮在所有人心头的最大阴影,把整个程家弄得支离破碎,这种情况下,就算王嘉珞没有严词警告,她也不能再把妹妹的困境讲出来向他们求助。

  “春节之后,我拿到研究生初试成绩,开始准备复试。嘉珞突然过来找我,叫我晚上一起吃饭,说那个龙哥要见我。”程嘉璎停了一下,继续说,“我拒绝了,告诉她,我绝对不会去见那个人。”

  “后来你还是去了?”

  “是的。”

  “在他公寓?”

  她摇头:“那间公寓我绝对不会再去的。吃饭是在人民路上一家叫川渝风味的餐馆包间里。”

  “孙刚林威胁你了吗?”

  “没有直接威胁我。但嘉珞告诉我,她不会勉强我,但我要不去,她就有危险……”

  她停住。陆晋想,以她的小心谨慎,在王嘉珞给她挖过那么一个留下严重心理阴影的坑,而且又曾再次见识孙刚林悍恶的前提下,她能答应这种不合理而诡异的请求,应该还是对妹妹的担心占了上风。

  “那么孙刚林到底为什么要见你?”

  “他像拉家常一样,一边吃饭,一边讲了两个没头没脑但血淋淋的可怕故事。”

  陆晋一下盯住了她:“你仔细回忆一下,他具体是怎么说的。”

  程嘉璎有些茫然,想了想:“他先说他以前认识两个人,一起长大的发小,一起打拼,好得跟亲兄弟一样,可是其中一个人出卖了另外一个,投靠了新的老板,看起来混得很风光,没过多久,被车撞飞了,半边身子挂到路边树上,死无全尸。”

  说到这里,她声音微微颤抖。

  “还有呢?”

  “他接着说:有两个人合作多年,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副手,一直很受信任,可不知道哪一天动了念头,也想当老大,于是开始悄悄搞鬼,以为能够上位。结果呢,一个他以为已经拉拢过去的小弟拿枪比着他,他才知道背叛的下场是什么。到那个时候求饶也晚了。你肯定没见过脑浆被打出来是什么样子吧;你大概也不知道,被车撞成几块其实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一个人如果不见了,只要找不到尸体,连警察都没法认定他是死是活……”

  说到这里,程嘉璎一把捂住嘴,想把一个突然浮上心头的可怕联想堵回去。陆晋明白她想到了什么,同样觉得这一席话听起来确实恐怖到了变态的地步,只能轻声说:“别怕,我需要你平静下来,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过了好一会儿,她放下手,声音嘶哑地说:“你以为我能忘记什么细节吗?我想忘,可忘不了。我清楚记得他说完之后放声大笑,然后夹起一块排骨慢慢嚼着。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悄悄看嘉珞,她坐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肯定不是头一次听到这种故事。是的,他讲的每个字我都记得,也很明白,从头到尾,他说的是他自己的故事,那个惩罚背叛者的人就是他本人。”

  雨越下越大,雨刷有规律地摆动着,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程嘉璎强打精神继续说:“他突然又说:我也调查了你的情况。接着他把我住哪个宿舍,研究生准备读什么专业,导师会是谁都说了出来。我顿时惊呆了,站起来问:你想干什么。嘉珞拉我坐下,说,不用怕,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然后她对孙刚林说:你够了吧,看看她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跟她说什么。孙刚林又大笑出来,说你明白就好。晚上回宿舍后,我整晚没睡,一直在想,嘉珞说得似乎不错,那个人好像是对她有所怀疑,还觉得她会告诉我些什么事。他把我叫去,是想看我知道多少,同时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第二天,我把嘉珞找出来,求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这个时候她突然沉默了,陆晋盯着她:“不用我再强调,你也该知道,一定要把所有情况都如实告诉我。”

  隔了一会儿,她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