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不相干的,阿姨。我领您的心意,不用再问我妈妈了,她不会关心这件事的。”

  “你们这对母女实在是……她倒是知道你结婚的事,可是不知道嫁的是我儿子。你有大把时间跟她说的呀。”

  “她从来没在意过我怎么生活。”

  “我也是做母亲的人,相信我,母亲和子女之间的联系是割不断的。”

  “好吧,那在妈妈心中也是有优先级的,她最关心的是妹妹和弟弟,现在找不到嘉珞,她已经够乱了,没必要跟她说这些。”

  “你错了,嘉璎,我看得出来,她是在意你的。只不过……”林曦欲言又止,“她有她的苦衷,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办法面对,不能怪她。我也无能为力。”

  “没什么。别人也许把原因看得很重要,可大家最后能得到的,都不过是一个个结果而已,我和妈妈的关系,就是其中一个结果,为什么会这样,她从来不想给我解释,那么我也不需要答案了。”

  送林曦上车之后,程嘉璎返回,只见程虹等在门口。

  “不要因为我们离婚。”

  这话来得突兀,却是她第一次主动谈到程嘉璎的个人生活,程嘉璎心猛地一荡,牢牢盯住程虹,然而程虹没有看她。

  “林曦说她儿子真心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们……”她含糊地转头示意一下屋内,“她说也不是障碍,她儿子可以接受,她和她先生也不会有异议。如果我愿意,她可以和儿子一起过来见个面。我说没有这个必要,我们以后也不会往来影响你们生活的。”

  原来并不是来自母亲的关心,而是一个划清界限的说明。程嘉璎目瞪口呆,一时讲不出话来。短暂沉默之后,程虹平淡地说:“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她转身去拉门,程嘉璎的手伸出去,已经触到她穿的那件蓝色格子布衬衫,硬生生停住,而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手停在门把手上,两个人同时以一个别扭的姿势顿住。

  “您不会对嘉珞这样说吧?”程嘉璎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响起。

  程虹没有回答。

  “您是想告诉我,哪怕我不管你们的生活,您也绝对不会抱怨,对不对?”

  “我没养你,没资格对你要求什么。”

  “哦,您养了嘉珞,所以有资格让她没成年就出去讨生活养活全家。这么说来,我该感激您啊。”

  程虹瘦弱佝偻的肩头一抖。程嘉璎清楚知道自己说的话非常尖刻,然而愤怒之下,她无法收住了。

  “可以选择的话,您会希望失踪不见的那个人是我吧?”

  程虹一动不动站着,没有回答。

  “别害怕承认,告诉您吧,我也希望那个人是我。毕竟没人记挂的人无声无息消失,被所有人忘记,也许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不要这样说。”程虹的声音喑哑,低不可闻。

  “那我该说什么?我和嘉珞一样是您女儿,究竟是什么让您这样讨厌我,一心只想推开我?”

  “这样不是对你更好吗?”

  “谢谢您对我的这个好。”程嘉璎心灰意冷,转身离开,同时说,“早点找到嘉珞,我们就都解脱了。”

  出了宿舍区,程嘉璎上了公汽,她在车尾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外面,车辆、骑自行车的人、步行者、行道树、道路两边的楼房……一一从她视线掠过,城市的空气灰蒙蒙的,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以为她早已经接受了现实,不会再对母亲不爱她这件事有过多情绪波动。然而她错了,那是她心底一个远说不上愈合的伤口,层层遮掩也不过是努力造一个外壳,避免轻易触痛而已。

  上一次牵到母亲的衣角,还是七岁的时候,她察觉到母亲要丢下她,带着妹妹离开。然而那一次她不顾一切抓住母亲,也并没能让她们最终在一起。

  你不能怪母亲放弃你,毕竟你也放弃了母亲,还有嘉珞,她对自己说。

  小时候那么多悄悄的渴求一一落空还不够你永远放弃吗?母亲只轻轻一句话,就能让你生出新的奢望,然后承受新一轮的失望;你是一个成年人,为什么还像孩子一样贪心,非要注定得不到的爱;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需要答案,其实还是有那么多疑问;你还能经得起被再度推开吗……

  各种念头如同窗外景物一样飞快从她心底掠过,抓不住一个成形的想法。

  到站之后,她拖着步子下车,只觉得整个人空空荡荡,走到一个常去的便利店,看看锅里热腾腾的关东煮,却完全提不起胃口,突然记起那晚陆晋带她去喝的莲藕排骨汤,她对食物向来没有任何挑剔,从小到大吃各式食堂,直到德国人习惯的冷硬餐食都能照单全收,此刻居然有了一点偏好,实在来得意外。

  她想了想,决定既然无法解决最根本的那部分失望,还是在这难得的食欲方面满足自己,于是重新坐上车往站北村去了。

  那间排档依旧是热闹的,就着凉拌牛肉、水煮毛豆和各式小菜喝啤酒的食客们看上去兴致正浓,推杯换盏,大声谈笑。

  程嘉璎在边缘找个位置坐下,要了一碗例份的藕汤,老板娘端上来的却是一大碗,不待她说话,笑道:“夏天不容易买到适合煨汤的藕,喝这个汤的人也少,我每天只做一锅,就剩这么多了。”

  她慢慢喝着汤,切成滚刀块的莲藕照例被煨到糯粉,排骨酥软,汤醇厚甘甜,和留在她印象里的味道一样,丝毫没让她失望,一口口喝下去,至少胃被一点点填满回暖。她从来不知道食物有这样的疗愈感,又觉得也许只是她一向对于口腹之欲要求太低,才会一直记得慕尼黑咖啡馆的那块奶油蛋糕,和眼前这碗带着烟火气息的汤。

  一个人在旁边站定,她抬头,是便装的陆晋,一怔之下,张了张嘴,有些尴尬。陆晋递给她一张纸巾,再示意一下嘴角,她擦拭一下,那里挂了藕里的长丝。

  “你也来吃消夜?”

  陆晋坐到她对面:“我刚下班。”

  她再度欲言又止,陆晋先开了口:“如果你不想对我提刘铮回国这件事,那不必为难了,我已经知道了。”

  她想,他连她这点隐秘的心事都能猜中,当然更不可能放过刘铮回国这条线索。

  “下午我去找了你姨妈,猜她怎么说。”

  提到姨妈,她眼神一黯:“她不会让刘铮见你的。”

  “她说刘铮跟同学一起自驾去西藏了,而且没带手机。她也不知道那位同学的联系方式。”

  程嘉璎暗暗苦笑,姨妈对她再怎么强势,到陆晋面前也未免词穷得可笑。

  “我告诉她,自驾去西藏不带通讯工具完全说不过去,她儿子是成年人了,不需要别人替他挡在前面的。我如果要找,一定找得到他。”

  “我见过刘铮,也提到他已经成年,最好主动面对。可是,他好像真的不知道什么情况。”

  “那是你的直觉而已,这件事上需要专业的判断,你应该第一时间就把他已经回国了的消息告诉我。”

  轮到程嘉璎词穷,她只能拿勺子搅着面前的汤。陆晋也并不追问,吃着老板娘端上来的一碗牛肉面。

  这时火炉那边一阵吵嚷,程嘉璎回头看去,只见桂姐正叉腰大声数落她的老公:“哎,你给我放下,这烫伤膏很贵的,手别见水。笨死了,是不是想再像上回那样小伤整大,好歇工回去躺着当大爷,把什么都丢给我?都说你多少次了,长点记性好吗?”

  陆晋莞尔:“别看桂姐这么凶,其实他们很恩爱的。”

  “嗯,看得出来。她活得好真实。”

  “我还头一次听到这种角度夸她,要讲给她听,她肯定惊讶。”

  程嘉璎自嘲地笑了:“可能我是个虚伪的人,所以在意别人的真实。”

  “这话怎么讲?”

  “我一方面催促你破案,一方面又对你隐瞒线索,还不够虚伪吗?”

  “谈不上,每个人在每件事上都有自己的立场。我的立场是:对我坦白一些是最节省时间的做法。”

  “像我这样连自我都早早放弃掉的人,一路走来,哪有什么立场可言。”

  陆晋有些意外,抬眼看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在自我反省,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人?结果越想越混乱,得出的结论是,我不大可能知道答案了。”

  “人人都会有自我怀疑的时刻,你只是陷于情绪低落之中了,相应放大了焦虑感。”

  “是啊,所以我来喝排骨藕汤,想自我治愈一下。”

  “有用吗?”

  “不知道。胃觉得满足了,可是……”她想说,心还是空的。然而这句话毕竟太私人化,带有太多情绪,终于没法讲出来,“这碗汤也足够超值了,要求不能太多。”

  就算陆晋没做这份需要时时观察判断的工作,也能够看出,程嘉璎满怀心事,然而,他只能站在一个保持足够距离的尺度之外,不再追问下去。他转移话题,对桂姐方向扬一下下巴:“如果你能连续一周来这里消夜,我保证你可以听全桂姐所有家事。”

  看看一边做事一边一本正经训斥小工的桂姐,程嘉璎也忍不住笑:“我羡慕她。”

  这听起来还是有些奇怪,但陆晋也不多问什么了。

  此刻的沉默显然也是程嘉璎所需要的。她恢复平静表情,小口小口喝着汤,仿佛在品尝并刻意让自己记住每个细微的味道。

  临走时,她开了口:“如果我问案情有什么进展,你会觉得我也在施加压力吧?”

  陆晋不语。她苦笑摇摇头:“算了,有我妈妈天天坐在那里,就够你们受了。不用说了。”

  3

  按照纪律,在案子尘埃落定之前,警察不会给予当事人任何肯定的回答。对此陆晋从无迟疑,但程嘉璎的痛苦实实在在触动了他心底某个隐秘的部分。

  而案情其实是有所进展的。

  陆晋与同事筛查大量监控信息之后,锁定了夜闯南山居别墅的嫌犯,不无惊讶地发现,这人正是被吴家明指认的打手之一陈小东。他有盗窃、敲诈以及人身伤害的前科,曾两次坐牢,最重要的是,他一直是孙刚林的手下,第二次坐牢就是与孙刚林同案审理,被判了三年,先一步出狱。

  他被传唤到公安局,先是拒不承认曾到过南山居,然而他借的车当晚停在南山居侧门,被监控录像拍到,离去的时间恰好与保安发现时间吻合。看到证据后,他改口称喝多了,怕被查酒驾,于是驶到偏僻地方停下睡觉,等半夜酒醒开回了家,但他提供的所谓一同喝酒的两个朋友在警察盘问和行踪调查之下全都改了证词。他再度改口说是独自喝酒,坚决不肯承认曾夜闯程莉家。

  当被问到他曾参与殴打吴家明和王嘉珞一事时,他满不在乎地说,以前打的人太多,谁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

  老齐不屑:“这已经足够把孙刚林和这件事联系起来了,再调查审上几天,看他招不招。现在就看有没办法把孙刚林和程莉联系起来,他们一个是涉黑首犯,一个是企业家的全职太太,按说不大可能会有打交道的机会。”

  “程莉是八年前辞去工作的,她大学学的法律专业,之前在仲裁中心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