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袖不用青黛叫,便起了个大早。

她一贯醒得早,只是醒了之后不一定清醒,多是迷迷糊糊。

梳妆好之后,天都没亮,青黛也困,只道:“这张府吃食也算是精致,只怕不对小姐胃口。”

能吃好的,顾怀袖自然吃,吃不着,还有个什么办法?

客随主便,她还敢反客为主不成?

顾怀袖只觉得眼皮子重有千斤,心说应该去睡个回笼觉,不过双脚却自动带着她来到了厅前那雕漆桌边,坐下来各样菜都动了一筷子,最后能吃的只有那薏米红豆粥,别的再没多动一筷子。

她见张家丫鬟在外面,一句话没说,吃完了便让人将早上膳食撤了,准备去会会那张家大公子。

这一位二十来岁就中了进士,乃是一等一有学识的人,如今也在朝为官,不过陪着张英回来祭祖,所以有了闲暇。

回头顾贞观就可以对那些个婆婆嘴的媒人们说:顾家三小姐拜了张廷瓒为师。

等她不耐烦张廷瓒了,指不定还能让当朝大学士张英来挂个名,说顾怀袖是张英学生,这样一来好歹也能嫁出去。

顾贞观用心良苦啊,苦得顾怀袖都笑不出来了。

她以为来桐城一趟是游玩,现在倒成了炼狱。

被人引着去了书斋,顾贞观跟张英也在,引着顾怀袖跟张廷瓒认识过了,顾怀袖一看那张廷瓒唇上留着的两撇小胡子,就忍不住无言。

张廷瓒近日正好无聊,早跟自家老爹抱怨过没事儿干,不想昨日张英就给他找了一件事做。

当先生?这事儿他在行。

现下顾贞观跟张英引着他二人认识之后,便相约出去游春作诗了,屋里只剩下顾怀袖跟张廷瓒大眼瞪小眼。

张廷瓒在她面前踱了两步,已经知道自家二弟跟顾家大小姐的亲事已经谈妥,这两家将来是姻亲,弟媳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只是这妹妹看着怎么……

“三姑娘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有什么不妥?”

顾怀袖收回盯着张廷瓒那两撇胡子的目光,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没有。”

张廷瓒的才华自然是不必说,时人称其远超其父,他一摸自己那两撇小胡子,便道:“我既然已经成为三姑娘的先生,日后三姑娘到了这书斋,便需口称我为‘先生’,还望三姑娘记好了。”

桌上放了一把戒尺,张廷瓒没动,脸上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让顾怀袖站在桌前,这书桌前面铺着宣纸,他道:“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是,先生。”

平白得了这么个先生,一般人都会高兴,可顾怀袖不是一般人,所以她不高兴。

提笔起来的时候,她简直觉得自己握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把剑,杀死自己的剑。

手抖,一抖就没法写字,歪歪扭扭在纸上画了一会儿,顾怀袖面不改色地搁了笔。这一下,手终于不抖了,她淡定对张廷瓒道:“先生,写好了。”

张廷瓒坐在一边看诗,心说她竟然这么快便好了,起身往这边一走,只一眼便差点跌倒。

古人语,字如其人。

乖乖,若这顾三之字,如顾三其人……

张廷瓒有些无言,半天没说出话来。他觉得顾贞观跟张英简直是在为难自己,他可以把一块普通木头雕刻出来,然而遇上朽木,即便能工巧匠也不可雕之。

顾怀袖心知自己这书法是惊艳了一些,像张廷瓒一样的表情,她早已在不少先生的脸上看见过了。

她这一手“好”书法,早不知逼走过多少西席。

顾怀袖啥都不好,好吃懒做又不学无术,偏只有一点是别人比不上的——脸皮厚。“先生也觉得学生这字是笔走龙蛇、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独有气质吧?”

张廷瓒:“……”

这学生,他真教不了。

望了望屋顶横梁,张廷瓒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瞧见了从走廊上过去的张廷玉,决定牺牲自己的二弟。

他道:“顾三姑娘果真是书法一途不世出的奇才,廷瓒才疏学浅,不配当三姑娘的先生,待我为你寻一位更好的。”

说完,他一拱手,逃也似地出去了。

青黛站在外间角落里伺候,此刻终于没憋住,双肩抖动着,笑喷了。

“笑死奴婢了,这天下还有小姐您逼不走的先生吗?又走了一个……”

顾贞观乃是鸿儒,他都教不好顾怀袖,请了一大堆的先生来。想想这顾贞观在文人之中是怎样的名声,要请个先生何其容易?可偏偏,没人能教顾怀袖。

来的先生们都说,顾瑶芳好,顾瑶芳好。你问顾瑶芳哪里好?先生们说“顾瑶芳哪里都好”。

至于顾怀袖——

呵呵,爱谁教谁教去。

顾怀袖其实挺享受的。这种“我自巍然不动,逼死先生无数”的功力,能修炼到如今的境界,也是不一般了。“小丫头片子,你就笑吧,赶明儿我跟我爹说说,我这丫鬟也该读书识字一下,免得日后我出去斗大字不识一个。”

这语气凉飕飕的,隐含着威胁。青黛怎能听不明白,她顿时打了,连忙摇头,拨浪鼓一样:“小姐误会了,奴婢这是赞美您。”

顾怀袖信她才有鬼了,她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字迹,过了一会儿摸着自己精致的下颌,嘀咕道:“其实我也觉得我的字进步多了。”

她话音刚落,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处传来。

顾怀袖扭头一看,竟然瞧见张廷玉站在外面,顿时讶然,这人怎么来了?

她联想到张廷瓒走之前说的话,难不成“寻一位更好的”就是这一位?顾怀袖跟张廷玉结了暗仇,此刻老大不愿意。

且不说什么男女大防,姑且算他是自己的新先生,可这人有本事教自己?逗她还差不多吧。

“张二公子好。”

表面上,顾怀袖还是客客气气的。

张廷玉总算是瞧见顾怀袖这真容了,瓜子脸,下颌微尖,显得脸小,柳眉而杏眼,琼鼻而朱唇——皮相是极好的,名声是极坏的。

一念及此,张廷玉也顺手回礼:“家兄方才有事,说是大嫂那边请他去一趟,只嘱托我暂时过来守着三姑娘读书习字以作敦促,算是三姑娘暂时的西席。”

张廷玉话出口,顾怀袖听完,然后她觉得自己很想跟这张家翻脸。

不过转眼,她就压下了这想法,能逼走一个先生,自然能逼走第二个。张家四兄弟,逼走了一个大哥,来了个二弟,等她再逼走这个,不知那年纪顶多跟自己相仿的张廷璐能不能来?

自然是不能的。

所以,基本上逼走这张廷玉,顾怀袖的悠闲日子就有了。

她忽然展颜一笑,觉得张廷玉不再是面目可憎,“二先生好。”

二先生又是什么奇怪称呼?

张廷玉略觉无言,他不是情绪外露之人,只站到了方才自己兄长张廷瓒站过的位置,“还请二姑娘将墨宝借在下一览。”

墨宝?

那边的青黛简直要笑弯了腰,她死命憋住,却依旧露了一点声音。

顾怀袖瞪她一眼,而后微笑着将自己方才写下的字转了一圈,“请二先生过目。”

张廷玉:“……”

他忽然理解自己兄长了。

面对这样的字,是个文人都能崩溃。

眼前这一张漂亮的宣纸上,用上好的徽墨画了……鬼画符?

兴许只能这样形容了。

弯弯曲曲,甚至东倒西歪,她的字,就像是一群醉汉,喝多了,分不清东南西北。

张廷玉满脸的整肃,只慢慢拿起桌上搁着的戒尺,轻轻用手指指腹摩挲着那竹制的表面,说道:“三姑娘的字,丑虽丑了许多,也不算没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说顾怀袖的字“丑”,也是第一次有人说她还有救,当然——

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拿起戒尺。

不知是为了什么,顾怀袖一见到张廷玉拿起戒尺,就开始发憷。

她心说这张二公子总不至于对女人动手,也算是安慰了自己,只勉强笑道:“张二公子还是第一个——”

“在书斋里,请三姑娘称在下为先生。”张廷玉打断,并且纠正了她。

顾怀袖一窒,只觉他死板,原想辩驳两句,可想想又忍了:“是,先生。”

“你先练练握笔的姿势吧。”张廷玉自顾自说着,踱了两步,“自古字如其人,三姑娘天生丽质,字却不该如此难看。字歪,人歪,乃是姿态不对。”

你握笔的姿势不对!

顾怀袖自动翻译,嘴角微微一抽。她一站在书桌前就懒洋洋不想动,跟没骨头一样。

可张廷玉要求了,她也不敢没反应,便站直了去提笔。

她手刚刚伸到半路,指尖刚刚碰着那湖笔,便听得“啪”一声响。

张廷玉戒尺落到她手背上,平淡道:“身要直。”

“我已立直,你为何动手?”

顾怀袖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手背上立时红了一条楞子,抬眼便瞪他。

没料想,张廷玉一袭青袍,面如冠玉,那薄唇虽轻轻勾出些弧度来,可绝无半分笑意。一双狭眼没了温和,显得严肃而略带森冷,手中轻轻翻转着戒尺,只这样看着她。

“戒尺,以戒为尺。戒者,告诫,规劝,戒除;尺者,度量,规矩,方圆。”张廷玉声线微平,“在下以尺戒三姑娘,先生以尺戒学生,有何不妥?”

作者有话要说:改个更新时间,囧,基本还是日更,下午继续更新……

这周的周五、周六、周日都是双更,凌晨一更,晚上七点过八点一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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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鸡蛋与书法

生平头一遭,顾三觉得自己是眼睛被鹰啄瞎了。

她看走了眼,原以为这张廷玉是个翩翩温和公子,不成想竟然是披着羊皮的狼。

对着女人他也狠得下心去动手?

顾怀袖想要反驳,看看那戒尺也只有认怂,低声嘀咕一句“打女人算什么本事”,却还是重新站直身子,努力打直了脊背。

“起笔。”

张廷玉看了一眼,似乎觉得可以了,便这样吩咐她。

顾怀袖心里那个憋屈,恨不能在张廷玉脸上画个大王八。她抬手就去抓毛笔——

“啪!”

又是一声响。

顾怀袖吃痛,猛地缩手回去,疼得那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右手手背红了一片。

她终于忍无可忍,怒瞪张廷玉,“你这人怎生老是打我!”

张廷玉面不改色,温声道:“笔不当以抓,握。”

“……”顾怀袖真的快崩溃了,她右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揉搓着手背,试图缓解疼痛。

那边的青黛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初来顾家的西席,又有哪个敢对细皮嫩肉的顾家小姐动手?早在张廷玉落下第一尺的时候,青黛就已经吓得呆住了。

直到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脚往里一迈,便喊道:“二公子——”

“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出去。”张廷玉连目光都没转一下,话是对青黛说的,却还看着顾怀袖,仿佛在等她下一步的举动。

顾怀袖抿唇,眼底终于压抑了几分寒气。她望着张廷玉,自问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本想要继续争辩,甚至去他老子张英那里打他小报告,可当日茶肆之中的话忽然浮出来。

心里带了几分狐疑,顾怀袖微一皱眉,回头看了畏畏缩缩已经退出去的青黛一眼,只觉得这丫头卖主求荣。她抬目,眸光微动:“先生那一日在茶肆外,当真是什么都不曾听见吗?”

“不曾。”

张廷玉摇摇头,不过转眼又补了一句,“三姑娘三番两次地问在下,莫不是您在茶肆之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顾怀袖咬牙,暗道这人惹不起,心机深重,不是个手段弱的。

说这人什么也没听到,现在的顾怀袖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只是对方给下自己下套,反问她是不是在茶肆之中说了什么,她若是承认,这不就是自己给自己下套了吗?如今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要顾怀袖怎么说?

张二公子,太难缠。

她斟酌着言语,正准备开脱自己,张廷玉看她神情闪烁,早已经将她心思猜了个大半,“起笔。”

“……”

一句话堵在喉咙口,顾怀袖还没来得及说,这张廷玉就已经换了话题,她几乎没反应过来。

怔了半晌,待张廷玉重复“起笔”二字,她才明白过来。

不仅心机深重,还喜怒不定?

明明已经给自己下套,下一刻却放弃了这个套,把话题转开。原本就开始忌惮张廷玉的顾怀袖,心底越发觉得这人不好琢磨。

她不敢再犹豫,生怕再吃戒尺,端整齐肃地捏了右边袖子,起笔。

这动作颇为小心翼翼,一面捉笔,一面还窥看张廷玉面色,虽看不出个所以然,却也没见他动手——

“啪!”

“起笔便起笔,目光游移而东张西望,是为不诚。”张廷玉手指轻轻摩挲着戒尺光滑的表面,嘴唇的弧度始终只有那么一点,似有似无,让人捉摸不透。

顾怀袖泪眼汪汪,委屈得很。

她缩手再快,也不如张廷玉的戒尺快。

这辈子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花言巧语就能哄得一家子团团转,连顾瑶芳都少有在她手里讨了好去的时候,今时今日,竟然被这么个小肚鸡肠的先生责罚。偏偏遇上这么个看上去温雅实则冷酷的男人,再漂亮的言语都使不上,指不定人家还抓着自己背后说人小话的小辫子,顾怀袖心虚,不敢反抗,也不敢回头去打小报告捅刀子。

忍之一字,方为上策。

努力开解自己,顾怀袖憋着没说话,克制着,重新提笔。

宣纸已经铺开,她看着那白纸,只觉得自己这辈子写字都没那么认真过。

她不愿写字练笔,握毛笔太不舒服,又是个懒怠人物,平日里敷衍着也就过去了,今日阴沟里翻船,是栽了。

顾怀袖是“能看不能写,能读看不懂”,所有的字都认识,写其实也能写,就是丑了一些。

鬼画符的字迹,再次出现在宣纸上。

张廷玉自打顾怀袖起笔,便盯着她手。

戒尺在他手掌之中,偶有翻动,不过此刻见了她那一直打颤的手指,眉头又皱了起来。

顾怀袖眼角余光瞥见他这神情,手一抖差点扔了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戒尺,戒备也就松了。

张廷玉回头,忽然看向青黛,吩咐道:“你去取一枚生鸡蛋来。”

闻言,顾怀袖与青黛齐齐色变,顾怀袖“不可”二字刚刚出口,便被张廷玉用那平静得不起波澜的目光给定住了,她讪讪扭过头,盯着自己面前的宣纸,暗暗嚎了一句:天亡我也!

手握生鸡蛋起笔写字,多少文人先辈的血泪史?

每一名成功的书法家背后,必定有无数阵亡的生鸡蛋。

顾怀袖嘴里发苦,心里也苦,连带着脸上也是一片苦意。

她试图跟张廷玉套近乎:“先生,听说我大姐跟你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

张廷玉将戒尺往桌面上一放,回身去几案上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三姑娘对这些事情倒是很关心。”

关心?顾怀袖当然关心了。

她真想说“心疼你”,可看着现在张廷玉似乎对顾瑶芳一无所知,幸灾乐祸的心又上来了。这倒霉的未来姐夫,有得熬,指不定哪天……

顾怀袖表情微微一变,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红痕,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顾瑶芳不嫁,张顾两家关系要坏;顾瑶芳要真嫁了,更是大事不好。

家丑不可外扬,整个顾家又有几个知道顾瑶芳的事儿?只有自己这倒霉鬼。

这张廷玉真娶了顾瑶芳,指不定要戴多久憋屈的绿帽子。

内心纠结,这时候却没表现在脸上。

顾怀袖没事儿人一样,“学生这不是恭贺先生将有喜事上门吗?回头我这小姨子总要多得些红包的,是先生的喜事,我也高兴啊。”

这话是大实话,也是大废话。

“我家大姐秀外慧中、温柔敦厚、琴棋书画样样都行。前岁圣上南巡,太子随行,问及江南才子之时,便夸赞过我爹,不过先生恐怕不知道吧?那时候,更多人都说我大姐才名远播,乃是文姬在世。”

她用一副炫耀的口气,说了这一番话。

张廷玉听着倒觉得没什么,细一思量,老觉得顾怀袖话里有话。

可反观顾怀袖,一脸的天真无邪,真真个没心机的草包美人,这话里又能藏个什么话?

饮了口安徽本地六安的瓜片,张廷玉微微一笑:“天底下哪里来的那么多蔡文姬。”

顾怀袖秀眉挑起来,她垂眸,勾唇,“先生是没见我大姐,见了便知。”

文姬乃是蔡邕之女,其本事后世多少女人比不上?她以文姬比顾瑶芳,不是她夸大,而是外面的人这样传,总之把顾瑶芳夸到天上去。可这即将跟顾瑶芳有姻亲的张二公子,竟然随口说“天底下哪里来那么多蔡文姬”,听着似乎随意,可言下之意却颇耐人寻味了。

顾怀袖没说话了,张廷玉也不说。

两个人只在这屋里等着,没一会儿青黛便回来了,递上来一枚浅褐色的鸡蛋。

张廷玉伸手接过,修长手指转了两圈,似笑非笑扫了青黛一眼,青黛脖子一缩,像是觉得自己被看穿了,立刻低头下去。

顾怀袖瞧见那鸡蛋,只觉得心里哇凉哇凉。

果然,张廷玉将那鸡蛋轻轻放在她桌案上,“生的,握着写吧。”

生的,握着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