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瑶芳除了跟太子多一层关系之外,并没有比顾怀袖更多的依仗。这姐妹俩,都魏如蝼蚁,能在如此凶险的夹缝之中生存,不过因着两虎暗斗,得以喘息罢了。

每到夜里,一摸到四阿哥留下那所谓的“信物”,她便心惊胆寒地睡不好。

说到底,她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跟一朝的皇子较量。

遇到事儿,也只能认了。

一没人脉,二没本事,拿什么跟人拼?

因着这种种的忌讳,还有四阿哥当初明里暗里的威胁,要她别乱动顾瑶芳,好歹先收拾好扳指的事儿再说。

可那扳指,保不齐是个烫手山芋,猫腻定然是有。

顾怀袖自然有办法把扳指拿到,可拿到之后呢?交给了胤禛,胤禛不会过河拆桥?

她往左走是错,往右走也是错,步步为营,小心翼翼,人前还要装出副乐呵呵的样子,仿佛自己一点也不在意名声不好。

呸!

她顾怀袖在意得很!

今日顾贞观也处理了顾瑶芳的事儿,她再有什么话,也该说了。

她憋得太久,以至于如今决定说了,浑身都舒坦!

“那道长的事情,不过是父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不是什么托词,父亲心里清楚。借着道士的口,把林姑娘送出顾家门,又想着她已非贞洁之身,特意为她安排了一个汉军旗的内务府翎长当爹。”

“若把林姑娘留在咱们家里,她只有死路一条,不是被浸猪笼,就是打发到庄子上,坏了的名声。”

“这后路,留得真是干净漂亮!”

一字一句,把藏在里头的真相剥出来,血淋淋的。

顾贞观无法辩驳,更无法否认。

因为袖姐儿一句没说错,句句都插在他心上,也句句都是实话。

“道士是我找的,林恒大人那边我也已说好了……她,便好自为之啊。”

好,真是个好自为之啊!

顾怀袖似乎终于站累了,坐没坐相地坐下去了,手里捏着扇子,用指甲刮着扇面,她状似不经意地接着顾贞观的话:“父亲真是一片的苦心,要送她上青云。只可惜啊,怀袖觉得……林姑娘真不是什么高明的人,她若是不是汉家女,父亲若没辞官,她搭上太子这条大船,那是她有野心,有本事,有手腕。可她背地里做了多少糊涂事,父亲怕是一点也不知的。”

单那一枚扳指,便不知是多大的祸患。

若没个什么理由,顾怀袖不会轻易说顾瑶芳鼠目寸光。

不管顾瑶芳是有意要以这一枚扳指为依仗,或者只是无心之失,将这一枚扳指带走,对顾家而言,都是灾难。

她看到自己一个人的好处了,却把整个顾家架在火上烤。

太子跟四阿哥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龃龉,顾怀袖没法知道,可她猜得到那么一点,也就越发地小心。

这一枚扳指,怕还是四阿哥跟太子之间的成算。

阴谋总是累人,顾怀袖真希望活着能有不动脑子的那一天。

不动脑子的人活得轻松,就是命太短;可动脑子的人,兴许能活得长些,就是太累。

“从汉家的,变成汉军旗的,至少以后就能名正言顺去……”

这才是一切的因由。

不说顾贞观现在没官职,就算是有,他一个汉臣,总不能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太子吧?可内务府的翎长就不一样了,林恒大人素来是个拉得下脸,惯会逢迎的,怕是林姑娘就有机会飞上枝头了。

只可惜,要用怎样的办法,才能把人弄进宫去?更何况侍妾格格什么的不少,要立为侧福晋,也是要上报礼部的。

顾瑶芳?难!

兴许,这女人凭借着她那一点心计,能走得很远也不一定。

可对顾怀袖来说,这路都要走绝了。

顾贞观开始觉得自己老了,他白发苍苍,声音疲惫。

“你说得不错,我最后为她铺了一条路,走不走得下,看她自己了。袖姐儿,我知道你心底不高兴,我察觉到那些流言的端倪,却没惩罚她,反叫你受了这许多的委屈,而今还心软为她铺着路走,指不定你心里骂我老糊涂,可我……毕竟是她血亲……”

顾怀袖真想说一句“您不是了”,可话到嘴边,又哽住。

她又起身,垂眼,行礼:“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跟父亲的作为,怀袖能理解。今儿发生这么多事,女儿也乏了,父亲也好生休息吧。怀袖告辞。”

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顾贞观张了张嘴,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出来。

顾怀袖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从回廊上走回去。

青黛先是回去收拾了一阵,忙完了,就来找顾怀袖,她知道顾怀袖是去探听情况了。

现在府里都传开了,大小姐跟条死鱼一样,被管家老徐头从老爷屋里拉出来,现在还在屋里折腾呢。

“小姐,您脸色……好像……”

顾怀袖停住脚步,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脸色不大好是吧?要好了,才是怪了。”

她朝前面走,经过园后一个小荷塘,使劲儿用团扇给自己扇着风,可那扇面,却一不小心打在她耳垂下挂着的珊瑚坠子上,疼得她一皱眉。

一把将坠子取下来,扔进那荷塘里,又折了团扇,也扔进去,顾怀袖咬着牙,心烦意乱。

一不做,二不休。

眼见着顾瑶芳什么代价都没付出就要走,她哪里甘心?

正所谓是一报还一报,两年前一笔债,也该讨回来了。

“青黛,不回屋了,咱们去看看大姐。”

顾怀袖脚步一转,便换了个方向,朝着上头走。

她今日很是反常,青黛猜着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只是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

而今瞧着顾怀袖这杀机凛凛的模样,青黛心惊肉跳,赶紧跟了上去。

顾怀袖要玩一把大的,现在她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一个太子,要玩儿女人,自己还不好好善后,把事儿给了个煞星四阿哥办;一个四阿哥,帮着太子办事儿,也是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不知算计个什么劲儿;至于顾瑶芳,敢拿人东西,自然也要付出个代价来。

人人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这仇不报,顾怀袖憋!

憋极了!

沉着脸,她快步走到顾瑶芳那院子前面,丫鬟们都在外面,有的还在小声哭泣。

顾怀袖扫了一圈,没见到青溪,不在正好,这人是顾瑶芳心腹,有她在反而麻烦。

屋子里传来顾瑶芳的哭声,骂声,摔烂屋里瓷器的脆响,还夹杂着老徐头偶尔的劝告……真是声声入耳,听得顾怀袖别提多愉快了。

她懒得跟人打招呼,直接就进去了,站在外面喊了一声:“徐管家。”

老徐头立刻叫了两个婆子,把顾瑶芳制住,这才有机会脱身出来,往顾怀袖跟前儿行了个礼:“三姑娘好,您这是……”

顾怀袖雍雅一笑:“好歹姐妹一场,眼瞧着她很快就走,我也不是那冷血绝情的人,就来看看。”

这话真假如何,只有青黛知道。

老徐头知道前院的事情比较多,可后院里却是雾里看花,他顶多能感觉到顾怀袖不是那么善意。

天底下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顾怀袖怕也是其中一个。

一听见“林姑娘”三个字,老徐头就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

现在顾瑶芳已经不是顾家人,要老徐头掂量个轻重出来。

老徐头躬身道:“现下林姑娘吵闹得厉害,怕是三姑娘进去,林姑娘更闹腾……”

“这有什么难的?”顾怀袖两手十指轻轻一握,优雅极了,怡然道,“林姑娘素来是个身子不好的,平日安眠都要喝安神汤,今儿这么大的刺激和变故,能受得了才是奇怪了。下头人做事,也该紧着点心,伺候不好林姑娘,不能让她完好无损地离开咱们顾家,怕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老徐头想想,再让顾瑶芳这么闹腾着也不是办法。

三姑娘这法子,虽是不大地道,可非常时期,又怎能以寻常手段对待?在这时候,灌安神汤,也不失为实用的法子了。

他连忙道:“三姑娘说得极是,老奴这就去办。”

老徐头招手找了几个人,叫人熬碗安神利眠的汤药来,一会儿按着林姑娘喝下去。

平日里顾瑶芳喝的药多了,今日刚刚回府,安神汤之类的,早就备下,略一热就端过来。

顾瑶芳还在屋里哭喊,骂着顾贞观狠心绝情,又说他老不知羞,为着顾家的脸面,也不该惩罚自己。

她生怕顾贞观是让她去死,又是怕,又是怒,急得咳嗽不止,又吐了血。她哭晕过几回,醒过来,还能继续哭闹,也真是……

又没叫她去死,走个康庄大道,也吓成这样?

太子府,怕还是能进的,只是进去之后是混出个人样,还是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就看看顾瑶芳这脑袋什么时候转得过弯来了。

婆子们都是教调过丫鬟的,各有各的手段。

安神汤一端过来,就按住顾瑶芳,给她灌了下去。

屋里初时还吵闹,没过一刻钟就安静了下来,婆子们出来说一句“睡了”,便知事已成了。

顾瑶芳是今天明天就要走的,在顾家待不了多久,顾怀袖要做什么,也就今天了。

她道:“我进去看看大姐。”

老徐头想了想,站在外面,没跟进去。

顾怀袖走进去,屋里还站着一个婆子。

“林姑娘睡着了?”

顾怀袖问那婆子,同时走过去,青黛掀开外面帘子,让自家小姐进去。

可顾怀袖却摆摆手,叫她在外面等着。

婆子恭敬得很:“回三姑娘的话,喝了安神汤,已经睡熟了。”

“你出去吧,我同林姑娘说几句话。”

顾怀袖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碎裂的瓷片,这才来到顾瑶芳的床榻前面。

她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脸色青白,眼皮子紧紧搭着,跟个要死的人一样。原本盘得好好的头发,全部散落了下来,活像个乞丐。

顾怀袖一步步,来到了顾瑶芳面前,青黛在外面守着,婆子也出去了。

没人怀疑什么,顾怀袖又不杀人又不放火,能出什么事儿?

可没人知道,她要做的事,比杀人放火惊险多了。

看着躺在那儿,对周遭事物一无所知的顾瑶芳,顾怀袖终于笑出声来。

她先在屋里扫了一遍,想到这样重要的东西,顾瑶芳不至于交给丫鬟,也是刚刚从顾贞观那里回来,不至于藏在箱子底下,多半还是在床上。

上前去,在顾瑶芳身上摸了摸,没找见东西。她于是掀开那枕头,果然瞧见下面压着一只精致的荷包。

最直接的办法,往往最有效。

也亏得现在情况特殊,直接灌她喝了药,平时顾瑶芳防着顾怀袖跟防贼一样。

顾怀袖动手,都还要考虑是不是会惊动他人的问题,现在不用了,眼瞧着顾瑶芳要走了,谁搭理她去?

怕是这一屋子曾经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没个好下场的。

可那与顾怀袖有什么相干?

她面无表情地拆开了荷包,果然摸出了一枚翠绿的扳指。

也看不出这扳指有什么差错,老大的一枚,若戴着定然觉得醒目。

顾怀袖掂了惦,眉头一皱,手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内侧,又转动着这一枚翡翠扳指。

为了这看上去没什么特征的扳指,至于吗?

兴许是皇家的东西,件件都登记造册,或者画了形状?不大可能……

手指忽然顿住,顾怀袖忽然摸到了点什么,心头一跳。

她脑海之中飞快地闪过四阿哥胤禛那一张煞星冷面,手指跟着抖了一下,可下一刻她就做了决定。

只要这扳指过了她的手,不管她是知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她都免不了沾上腥。

既然左右都避不过,那就坐实了这怀疑又如何?

若是要死,肯定逃不了,若是能活,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一瞬间就想开了,手指指甲往扳指内侧轻轻一划,再一看,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

一枚扳指,却是内藏洞天。

顾怀袖手指轻灵得很,决定之后,便再没抖过一下。

她仔细地将那东西读了,却是心头巨震。

难怪,难怪四阿哥一面摆出为太子办事儿的模样,却在她这边敷衍了事了!

可这字条……为什么太子爷也在找扳指?

想不清。

她只知道如今麻烦也来了,她既然看了这字条,就面临新的选择。

扳指,怎么办?

密信,怎么办?

拿走扳指,顾瑶芳醒来定然生事,指不定捅到太子那里去。

顾瑶芳应当不曾发现这扳指的秘密,否则早回了太子怀里,不必在无锡苦熬两载。

她细密分析了一阵,决定铤而走险。

就算是自个儿倒霉,她也得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爷,着急这么一回。

更何况,如今除了这,也没别的办法了。

她一面是心存报复,一面是别无选择。

心电急转,想完不过转瞬。

将那一枚扳指塞回荷包,放回顾瑶芳枕头下面,那字条却被顾怀袖收起来藏好。

最后看一眼顾瑶芳,顾怀袖只冷笑一声,“我只盼着,这辈子都不再见到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青黛,回屋。”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能说,大纲在我这里,伏笔也在我这里。大家看书,平心静气一点,以和为贵,和和气气有利于身心健康哇。

一更√

☆、第二十四章 议亲

到底顾瑶芳还是走了,现在应该称她为“林姑娘”。

那时候,顾怀袖坐在自己的屋里,根本没出去看一眼。大晚上,悄无声息,顾瑶芳还昏睡着,一点也没感觉。

也许,明天早上一睁眼,她就会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顾怀袖将那小小的纸条缝在了随身挂着的香包夹层里,也不敢怎么动。

太子爷在乎这扳指的话,应当也知道里头有猫腻,至于顾瑶芳拿着没猫腻的扳指去了,到底是什么下场,也与顾怀袖无关了。

一旦顾瑶芳离开,就已经不是顾家的姑娘了。

“小姐,您还不睡吗?”

青黛把手里的针线活儿放下,揉了揉眼睛,看顾怀袖还坐在那里心不在焉的看书,打了个呵欠,有些困了。

顾怀袖把那一本书一扔,只问道:“那边院儿里是个什么情况?”

“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那边的丫鬟都没了。”

说没就没了,青黛跟顾怀袖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顾瑶芳那院子里的丫鬟,都是要走的。

从此以后,顾怀袖就是整个顾府里唯一的小姐了。

以后不会有人喊“大姑娘”“三姑娘”来区分,只“姑娘”两个字,就足够了。

顾怀袖起身,伸了个懒腰:“明日就是明珠长子的忌辰,我父亲怕是要去的。指不定,我们也要跟着走一趟,还是歇了吧。”

“奴婢伺候您歇息。”

青黛走过来,整理床铺去了。

这一夜,顾怀袖睡得出奇地好,竟然也没有一大早地起来。

青黛是卯正三刻才叫她起来的,天都亮开了一些。

青黛问:“您去给老爷请安吗?”

顾怀袖眼皮子一搭:“暂时不去,现在他大约不大想见到我。”

顾贞观年纪大了,也不是每一日都起得那么早,很久以前就免了晨昏定省,只初一十五走一趟。现在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更不要说,顾怀袖心里有疙瘩,她见了顾贞观放不开,顾贞观见了她也难受。索性能少见,就少见。

这些也不必跟青黛解释,她伸了个懒腰,起来洗漱之后用粥。

刚吃到一半,张妈就进来,哆哆嗦嗦地说了个消息。

“大小姐那边的丫鬟婆子全被发卖出去了。原来贴身的大丫鬟青溪,被灌了哑药,折断了右手的手指,配给庄子里一个小厮了……”

声音一下就消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