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过去,看张廷玉坐下了,便主动给他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

有些话很想问,可也不知能不能问,顾怀袖索性坐下来,等着张廷玉说话。

张廷玉却暂时没说话,他也在琢磨怎么开口呢。

一个等着人开口,不知该怎么说;一个天生闷葫芦,沉得住气。

屋里一片安静,丫鬟们垂首而立,都有些心惊胆战。

但凡二爷跟二少奶奶都在的时候,这情况就有些奇怪。

过了大约一刻钟,张廷玉道:“你们都出去吧。”

屋里就只剩下了他跟顾怀袖,张廷玉终于看向了她,问道:“你那陪嫁厨子……”

“噗……”

顾怀袖差点一口茶给他喷在身上,她老觉得这件事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啊。

心念一转,顾怀袖忽然皱眉,看他:“你知道些什么?”

张廷玉道:“我只听说小陈姑娘使唤了你的厨子,不过因着你请大嫂那边吃了顿午饭,所以不了了之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张廷玉是肯定不知道大房那边是发生了什么的。

顾怀袖心底莫名地安定了一点,她看着左右无人,忽然觉得自己跟张廷玉之间也该好好谈谈。

有的话,敞开了说兴许比较好。

顾怀袖现在对整个府里的情况,只有个大致的了解,可毕竟都跟雾里看花一样不分明。

她现在需要,从某些人这里,得到更深层的认知。

这个人,比如张廷玉。

张廷玉仔细地考虑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应该说。

他跟顾怀袖,即便是没有什么所谓的“情”字,现在也应当是捆绑在一起的夫妻一体。

张廷玉让她坐近了一些,慢慢地说起这府里的情况来。

张家书香世家,往上追溯几代,到明朝都是做官的。

那些都是远话,但说近的,现在张英就很厉害,当着太子的老师,也是四阿哥的老师,康熙肯把大清未来的皇帝给张英教,那就代表着康熙对张英的信任。

可张廷玉这时候说了很要紧的一句话:“父亲虽是太子的老师,可未必得太子喜欢,况自打我父亲成了太子的老师之后,太子便日渐不学好。我父亲当太子的老师,却并非太子一党。”

为什么,顾怀袖觉得张廷玉给自己讲的不是这府里的事情?

她有些发怔,没料想张廷玉又继续讲了下去。

“参与党派之争终究有危险,不如跟紧万岁爷来得妥当。所以不管多艰难,别人怎么说,我父亲也也坚持了下来,中立着。你很聪明,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大阿哥一党的明珠将我父亲视为至交,太子一党的索额图也将我父亲划入他的势力范围。你说我父亲,到底是哪一党的呢?”

顾怀袖心头一凛,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张廷玉,却没勇气将这件事给说破。

正常男人,谁会对自己的女人说这些?

她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张廷玉抬手帮她理顺鬓边的一缕发,嘴唇微微弯着:“小心方能使得万年船。又有一言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们张家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可最危险的也就是这聪明人。我只盼着你别这么聪明,当个蠢笨的,可好?”

他笑意盈然地看着顾怀袖,顾怀袖指尖却微微泛着凉意。

她抬眼注视着张廷玉,张廷玉则毫不避讳地回视。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彼此无话。

顾怀袖沉默了许久,“你……”

想想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顾怀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我记得了。”

她终究还是没说。

张廷玉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然后道:“我只盼着你是真知道了……”

可顾怀袖却知道,那泥潭没那么简单。

张廷玉这一番话,旁敲侧击的,不知道是不是暗示着什么。

除了四阿哥之外,顾怀袖没跟别人接触过,若张廷玉这一番话真的意有所指,也只能是指顾怀袖跟四阿哥这一点联系了。

他说得隐晦,顾怀袖也听得隐晦,模模糊糊感觉到他想要说的,似乎要抓住了,可张廷玉又不说透,留着给她自己揣摩。

顾怀袖真恨不得把他头颅给揭开,看看里头藏了些什么。

“我们家的情况,别的倒都很简单。内宅之中的事,多半都是小事,要出什么事,也都从外面来。你紧着点心,也不必太担心宅院之中,总归都不会……”

不会怎么?

张廷玉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也不遮掩,闭上嘴,便道:“大嫂跟大哥是伉俪情深,我爹没纳过妾,这日子你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但凡屋里的事情都由你做主,我这边的丫鬟和小厮,除了阿德,你都可以随意。”

阿德,这一个顾怀袖记住了。

她想起张家这情况,有时候觉得复杂,可想想也真就是妯娌婆媳间的那一点事,跟她当时在四阿哥那里经历过的生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张廷玉这一句话,是又说到了点子上。

她听着他说,又慢慢点着头,眼看着天将黑,才唤了丫鬟们来布菜。

夫妻两个食不言寝不语,吃了饭,一个坐在书案后面看了会儿书,一个半躺在床上玩儿了一会儿买来的鲁班锁。

等书房里的烛火吹熄了,顾怀袖还没知觉,兀自瞪着一双大眼睛,摆弄手中的东西。

一大堆的木头,不用任何的楔子,就能这么拼卡在一起,可拆散了就拼不回去,也真是奇怪了。

她盯得认真,没注意张廷玉已经脱了外袍走过来。

“哎……”

手上一空,同时一道黑影覆盖过来,顾怀袖抬眼一看,张廷玉已经将那东西握在他手中了。

是个笼中取宝的锁,这东西叫鲁班锁,也有人叫孔明锁,到底是谁发明的,众说纷纭。

不过看看这样式,倒是极为精致。

他顺势就坐了下来,捏着这横纵木条拼起来的鲁班锁,道:“你喜欢玩这些吗?”

顾怀袖靠着床柱,摇摇头:“无聊打发个时间,别的倒还好,费脑筋了一些。”

“脑子太久不用会生锈,你可以装得蠢一些,不过内里还是聪明些的好。”

张廷玉笑出声来,却伸出手指,轻轻地将那锁的几根横木推拉了一下。

顾怀袖一下凑过来看。

也不知张廷玉是怎么回事,他动作不紧不慢,却像是在做出这一个动作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下一个动作。

将一块木条推过去,就能露出里面装着的“宝”,一枚不小的珍珠。

很有规律,也很有节奏,慢慢地推开,露出来的缝隙越来越大,等到这缝隙大到一定的程度,就能取出珍珠了。

“嗒”地一声轻响,张廷玉轻轻一晃手,已经将那珍珠取出。

他把它递给顾怀袖,而后手指却飞快地动起来,将那一个拳头大小的鲁班锁给还原,扔到顾怀袖枕边。

见她还捏着珍珠发愣,张廷玉便莫名地笑了一声,一下将她按进锦被里,道:“这些个东西玩着费神费脑,白天玩玩,晚上就别一直盯着了,晚上还是该早日歇息。”

他又慢慢用被子把她裹起来,自己去吹熄了蜡烛,也躺进床上去。

两个人钻到一起去,彼此静默无声。

完事儿了,她打了个呵欠,却又睡不着,只一手支着头,看张廷玉也没睡,便问道:“那小陈姑娘,定然是未来的弟媳了?”

张廷玉见她一条雪白胳膊露出来,便拾了锦被给她盖上,道:“爹娘跟当初的陈县令都是认识的,算是故交。小陈姑娘是当初父母说好了,要嫁进张家来的,若没什么意外,过两天把事儿说成了,她也就回去了。”

好歹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如今是以照顾堂姐的名义住在顾家,可等着要谈亲事,就有些不对了。

顾怀袖听着就皱了眉,她轻哼了一声:“那可得心疼你三弟了。”

“你心疼他?”张廷玉眉头微微拧起来。

夜里顾怀袖也看不见他表情,懒洋洋地缩进被子里,感觉到自己身边这一具身体比自己烫得多,她就更懒了,大抵旁人说的什么饱暖思淫i欲和人肉炉鼎,就是这感觉吧?飘飘欲i仙的……

“小陈姑娘不是个好相与的,我瞧着不像是个懂事的。罢了,嫁进来也是他们三房的事情。”

兄弟们总有一天是要关起门来过日子的,他房是非,顾怀袖还是少参与,免得触怒了头顶那一位婆婆吴氏,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张廷玉听着,也跟顾怀袖是一样的想法。

琢磨这些没意思,还不如早睡了。

次日天没亮,张廷玉就起来了。

顾怀袖起身的时候,只瞧见他已经穿戴整齐,不由有些泄气。

两个人去吴氏那边晨省回来,才坐在一起吃饭。

今儿早上的吃食是小石方做的,很对顾怀袖的胃口,她吃高兴了,就没怎么顾着张廷玉。

张廷玉眉头皱起来,盯了一眼碗里的粥,不声不响地喝了,跟顾怀袖有一句没一句地掰扯。

心里想着的,却还是顾怀袖那陪嫁的厨子,老觉得这心里不大舒服……

唉,总归是个厨子,他堵什么心呢?

现在跟顾三是夫妻,可情这一个字上,还八字儿缺一撇呢,暂且忍着吧。

用完早饭,张廷玉跟她说了一声,便要上学去,临走时候他瞧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兰花,还是他昨日剪过的模样,便放心了不少。

可没想到,顾怀袖上午无聊,又转到窗前,瞧见这兰花左右对称的叶子,指着问青黛:“我怎么瞧着比昨日要少了几片叶子呢?这哪个丫鬟剪过的,规规矩矩地对称着,多难看……”

青黛再次冷汗:“二少奶奶……奴婢不懂……”

顾怀袖翻了她个白眼,拾起剪子来,咔嚓咔嚓地剪了两片叶子,嘴里却道:“梅以欹斜为美,兰花也要个不羁的姿态才美……”

听不懂的青黛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索性忽略过去了。

顾怀袖将剪子一扔,便叫了张廷玉身边那个叫芯蕊的丫鬟,领着去园子里逛一圈,熟悉熟悉环境了。

张廷玉中午回书房转了一趟,一眼就瞧见那稀疏了许多的兰花,顿时无言。

这时候又找不到个掌事的丫鬟,问问这是谁剪的兰花,哪儿有偏生剪个不对着的?叶片跟叶片之间简直杂乱无章。

张廷玉皱着眉,也提了剪子,咔嚓剪了两片。

阿德跟着张廷玉站在后面,看着这一盆可怜的兰花,如今就剩下两片相对着的叶子了,简直……可怜极了!

离开的那一刹那,张廷玉忽然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看了一眼那兰花,还是回学塾去了。

晚上回来,那种不详的预感,终于应验了。

今日是回门之前的一天,他从走廊上慢慢过来,就见到窗前站了个穿着粉蓝缎袍的丽人,手里提溜着一把剪子,一剪刀剪落了一片叶子,还笑眯眯跟后面的丫鬟说:“芯蕊,青黛,你们回去给我问问,哪个剪的这兰花,偏生跟我对着干。”

话音刚落,张廷玉就隔着窗站在她面前了。

青黛跟芯蕊连忙俯身见礼,顾怀袖就站在那儿没动。

张廷玉看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那兰花,一根孤零零的花穗,一瓣孤零零的叶片。

顾怀袖的剪子还没从手上放下,很显然,这一位刚进门的顾三,就是造成兰花越来越稀疏的凶手。

“呃……二爷,这兰花……”

傻子都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顾怀袖简直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她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在张廷玉波澜不惊的目光下,立刻伸出去一剪子,将最后一片叶片给剪掉,道:“这一回也对得上了。”

咔嚓。

最后一篇叶子掉在窗台上。

张廷玉嘴角微微一抽,瞧见孤零零一根花穗插在花盆里,满腹的话却都不知怎么说出口。

他沉默地站在窗前看了半天,也看了顾怀袖半天。

末了,他叹了一口气,扭头对阿德道:“回头你找花房搬几盆兰花来,照着少奶奶的喜好剪。”

阿德躬身,“是,小的明白了。”

顾怀袖略尴尬,不知说什么好,看着这一盆摆在窗台上,有碍观瞻的光秃秃兰花,有一种滑稽的感觉。

张廷玉只说:“但凭你剪个开心吧。”

顾怀袖:“……”

她发现,自己跟张二公子,真是审美上存在一定的偏差。

默默将剪子放下,顾怀袖很想问:我说我是手抖,还来得及吗?

她有些痛苦,捏着手指道:“我觉得……这一盆就挺好的,别的……倒不必了。”

一瞥那秃了的兰花,张廷玉伸手捏了捏眉心,道:“少奶奶喜欢,那便好生浇水养着吧。”

“是。”

里里外外丫鬟婆子小厮们都齐齐应声。

于是,顾怀袖就生生看着这么一盆连叶片都没有的兰花,摆在她窗台上足足半个月……

若要问她有什么感受,兴许就一点:好丑。

作者有话要说:略流水化,= =晚上有点困了……没赶上时间,这一更算3号的,4号晚上7点再说更新吧OJL

☆、第三十七章 嚣张气焰

在府里的日子太短,顾怀袖还没品出个味道来,就要准备着回门了。

她起了个大早,也懒得看窗台上那丑陋的兰花一眼,便让青黛给自己梳了个好看一点的堕马髻。

张廷玉一面挽着自己的袖子,一面问外面的芯蕊:“让外面准备的礼物,都挑好了吗?”

芯蕊原本就是伺候张廷玉的,有些事情不适合阿德去办,都是她帮着张廷玉料理的。

相应的,这一位大丫鬟长得也比别的丫鬟端庄,跟个府里的小姐一样体面。

自来主子们身边的大丫鬟都要比别人高贵一些,就像是顾怀袖身边的青黛也格外超然一些一样。她这边摸了一支珠钗起来,一面听着那边的对话,一面却把珠钗往头上比。

芯蕊上前来,将腰带捧给张廷玉,同时低声道:“回爷的话,都准备好了,按着您说的办好了。”

张廷玉点点头,却是没劳动下人,自己将腰带系上,回头一看顾怀袖还对着菱花镜比珠钗,顿时无言。

他走过来,将顾怀袖手里的珠钗拿下来,把玩了一下:“回门,不该风光一些吗?”

顾怀袖端端正正坐着,看着镜子里张廷玉把玩着珠钗的手指,修长有力,很自然的动作,却透出些许沉稳感觉来。

“风光又给谁看?更何况……”

嫁给张家,就算是什么风光的事情吗?

顾怀袖可没觉得。

她朝后面伸手:“珠钗给我。”

说话一点也没有作为他妻子的克制和容忍,张廷玉不由得叹气,却没把珠钗给她。

他一抬下颌,示意青黛将那边的首饰盒子打开,里头珠光宝气地闪烁了一大片。

顾怀袖顿时一惊:“你待作甚?”

张廷玉似笑非笑看她,一手搭在她肩膀上,另一手却将珠钗扔回盒子来:“要护着嫁妆,也别做得太露痕迹……”

况且,他还没说要拿她东西呢。

他怎么觉得,他们这一对儿夫妻,根本就不是什么夫妻,也就是同一屋檐下面住下的冤家。

从钗盒里挑了挑,张廷玉看到了一支白玉翡翠嵌合在一起的簪子,在她头上比了比,“这样好看。”

顾怀袖恨不能翻他对白眼,一把把簪子夺下来,“我今儿穿的这是湖蓝的袄子,配个绿钗,亏你想得出来!”

这一脸的嫌弃模样,却是让张廷玉不知如何是好了。

顾怀袖在匣子里翻找着,一屋人都在等她。

芯蕊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自家爷的脸色,斟酌着开了口:“二少奶奶,奴婢瞧着白玉翡翠那一支海棠连珠簪子挺衬您这一身儿的……”

手上动作一顿,顾怀袖听着这话,老觉得有些不对味儿。

她唇边的笑弧,忽然泛开了,似是湖上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带着几分平白的旖旎。

顾怀袖重新拿起那一根被她扔进去的白玉翡翠的簪子来,放在手里左看右看,她问青黛:“青黛,我这簪子打了多少年了来着?”

青黛老老实实道:“回二少奶奶的话,这根簪子还是三年前在无锡,少奶奶做姑娘的时候跟姑奶奶一起出去打的,戴了几年了。”

“这么旧的东西了啊……”

顾怀袖看似感叹了一句。

方才说话的芯蕊,顿时脸色一白,她两股战战,就要跪下来,不料顾怀袖已经向她招手:“芯蕊吧?你来。”

这是张廷玉身边伺候的丫鬟,还有句话说得好,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呢,顾怀袖是刚刚嫁进来的,哪儿能得罪人家大丫鬟呢?

她面上笑意清浅得很,纯良极了。

“怎么不过来?莫不是怕我吃了你?”

这时候的顾怀袖,跟往常见的都不一样,张廷玉抄着手站在一边看,一点搭话解救的心思都没有。

他瞧着顾怀袖,那俏生生的脸,语笑盈盈的,活像是个大善人。

可这周身的气派,那就不是一般地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