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意走到了书房书架前面,看了一眼架子上的书,只发现顺序有些不对。

“你看过?”

“哦,之前无聊随意翻过。”顾怀袖随口说了一句,又道,“你读书这么用功,公公婆婆知道吗?”

“……”

张廷玉没言语,手指从这书架上一排排的书上游移过去,点在了末尾那一本《容斋随笔》上,又整了整书的方向,才将书给放回来。

他拍了拍手,道:“知道又怎样?”

“你憋,你继续憋。”

顾怀袖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这人在别人眼底是平庸平凡根本没几把刷子的,可偏偏这人有盖世才华,还要慢慢在黑暗里磨。

张廷玉背对着顾怀袖,只道:“我娶你进来,不是为了让你受苦,我心因你而动,也盼着你好,盼着你开心。可在下如今,不过是一个坐在黑暗里磨剑的剑师,兴许剑还没磨出来,就已经倒下了。你可等得到我,磨出这一把剑?”

这说的是十年磨一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顾怀袖叹气:“还需要吗?”

张廷玉回头看她,顾怀袖耸了耸自己肩膀,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霜刃已开锋,藏刀剑于鞘中,只待出鞘。”

出鞘。

张廷玉一笑,隔着长方桌案,朝她一勾手指。

顾怀袖有些愣,手一指自己,“叫我过去?”

点点头,张廷玉笑了一声,依旧勾勾手指。

顾怀袖只觉得他手指很漂亮,可是这动作怎么有一种调戏良家妇女的感觉?

她脑子里眩晕了一刹,却见张廷玉唇边挂着笑,正在看她,顿时明白自己方才是走神了。

“笑这么好看是干什么……想出去勾引良家妇女不成……”

皱着眉,顾怀袖还是走了过来。

长方桌案也就一尺多宽,上面还压着一把算盘,文房四宝皆在。

张廷玉出其不意地一捞,已经隔着桌案搂住了她纤细的脖颈,两个人隔着桌案一瞬间就亲到了一起。

顾怀袖整个人都懵了,他这是干什么?

大白天的……

相对而言,这男子要高上许多,俯身隔着这长方案吻她的时候也低着头。

张廷玉嘴里有酒味,出去肯定没喝茶那么简单。

他舔吻着她两片粉唇,又将舌头探进去……

顾怀袖脸红心跳,也不知这人是吃了什么药,晚上也就罢了,那是在床帏之中,可这是在书房,若是哪个不长眼的现在进来,她刚刚树立起来的张家二少奶奶的威信,这就要荡然无存啊!

这世道,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她脑子里这个念头刚刚一动,外面丫鬟就惊慌失措地往这边跑。

“二少奶奶,二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

声音还在外面,顾怀袖听了大急,一拳就捶在了张廷玉的肩上。

可他只是轻笑了一声,意犹未尽地将她放开,末了轻飘飘道:“不知死活的丫头,外面候着。”

来报信儿的多喜满脸都是惊恐,原本是打算立刻进来的,可到了帘子外面就自动地停下来,听见二爷一声轻飘飘的责斥,却是差点魂飞天外。

她扑通一声跪下来,磕头,颤颤巍巍道:“奴婢……奴婢……”

顾怀袖只瞪了张廷玉一眼,递过去一个威胁的眼神,她抽了帕子将嘴唇一擦,随口问道:“别废话了,说那么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早说过了,别没规矩地咋咋呼呼,这又是要干什么?

多喜声音里带着哭腔:“顾家那边,姑奶奶……没了……”

姑奶奶,没了?

顾怀袖不知为何,有些眼晕,她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周遭寂静无声。

天将黑了,她听见自己浮萍一样漂在水面上的声音,有些找不到着力点:“什么时候的事?”

“申初初刻,自缢没了的……”

说完,多喜不知怎地哭出来了。

顾姣。

顾怀袖有些恍惚起来,事情怎么这么突然?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

☆、第六十四章 第二封信

顾家姑奶奶没得突然。

这一位闺名顾姣的姑奶奶,当初也是位大美人,自打嫁人之后就走了“背”字,从没顺遂过。夫家一家子都没了,偏她还好生生的,便被说是克夫。好歹还是顾贞观这里跟她有些兄妹情谊,正好其发妻亡故,家里大姐儿病弱,三姐儿顽劣,让顾姣管了家,这一管就是三两年。

原本以为,这一个寡妇大约就这样了却残生,却不想去得太快。

听下面丫鬟说,人被发现得时候,身子都凉了硬了,早不可能救得回来。

顾怀袖知道了这事,也不好立刻回去,只派了人去看。

她毕竟是已经嫁出去的人,只有等着顾姣出殡的时候才能回去看看,张廷玉似乎知道她心情不好,最近几天也都没什么话。

按理说,顾姣跟顾怀袖的关系真算不上是好,毕竟这一根墙头草倒来倒去,她当初那些个落井下石的事情可没少干,跟顾怀袖有一段时间也是针锋相对。

顾瑶芳厉害的时候,顾姣不也跟着她使劲儿地踩她吗?

现在顾怀袖觉得,自己不是怜惜她,只是觉得太突然。

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顾怀袖皱紧了眉头,已经换了一身衣裳。

今日是顾姣出殡的日子,到底她还要叫顾姣一声姑姑,跟张府这边说过,要跟着去一趟的。

天没亮,顾怀袖就上马车走了,回了顾家。

还要一会儿灵柩才会移出来,顾贞观站在外头抹眼泪,似乎不想让人看见,可偏偏见着了顾怀袖。

父女两个对望了一阵,顾贞观才叹了一口气:“去看看你姑姑吧。”

其实对生死这样的事,顾怀袖不是很在乎,除了觉得突然之外,别的还真没什么感觉。

她跟顾姣的感情一向是很淡薄,比不得顾贞观跟她是兄妹。

她也就趁着没人,上了一炷香,烧了几页纸钱,便退出来了。

道士们掐好的出殡的时辰到了,顾姣的出殡显得很寒酸,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也没有丈夫,只有一个兄长,一路从顾家这边出去。

按着规矩,顾怀袖他们是不能跟着走的,只是顾贞观说,好歹送送。

她也就悄无声息地让人赶着车,隔了半里路地远远跟着走。

前面走不到多时,就停了下来。

“前面怎么停了?”

顾怀袖坐在车里,问了一句。

顾府这边的小厮去打探了一阵,却道:“撞上前面皇宫里的游猎归来的侍卫队,说咱们晦气,都让避开,现在停着一会儿,等他们过了咱们再走。”

皇宫里的?

顾怀袖才觉得晦气呢。

死者为大……

罢了,又能大到哪里去?

顾怀袖索性往车里一坐,看见坐在旁边一动没动过的孙连翘。

“嫂嫂怎么了?”

孙连翘收回不知浮在虚空何处的目光,头上一朵白花,只道:“我进门以来,虽不觉得姑奶奶是个什么好人,却也不觉得姑奶奶该这样去了。”

是上吊自杀的,至于各种缘由……

她看了顾怀袖一眼,“我着人审过了丫鬟,说是外面送了两封信来,又有人送了犀角簪,结果这丫鬟不小心弄丢了犀角簪,于是……姑奶奶自缢了。”

犀角簪。

顾怀袖听见这一个词就明白了,她问孙连翘:“父亲可知道?”

孙连翘摇了摇头:“不敢告诉。”

人都已经没了,还敢说什么?

顾姣一个在家的寡妇,与人私通被发现,事情可不得了,顾家名声都要败光的。

顾怀袖不像是在乎这些的人,更何况她有皇帝金口玉言下了的护身符,不像是孙连翘。相比起来,孙连翘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后宅之中的姑娘家,或者说……

妇人。

顾怀袖心知人死如灯灭,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她只垂了眸:“那一枚犀角簪可找见了?怕是丫鬟弄丢了要紧东西,姑奶奶才一时没想开,又急又怕吧?”

私相授受的东西,若是被人发现,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顾怀袖心说顾家也真是绝了,可后面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孙连翘问:“那丫鬟……”

顾怀袖一下抬眼,望着她,孙连翘许久没说话。

良久,顾怀袖又低下头,轻轻地一勾唇,道:“嫂嫂怎么想,就怎么做吧。您才是顾家现在掌家的人。”

她不过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道理还要对娘家的事情指手画脚。

更何况,这样的事情……

她不会反驳孙连翘。

只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事情,可孙连翘还不知顾怀袖的心思罢了。

顾怀袖轻轻地将车帘扒开一条缝,却见到一个可疑的影子,她沉吟了一下,又慢慢放下。

出殡的人还停在半路上,小厮们去前面打听消息。

远远地,这出殡的队伍停在后面,前面长街上却有不少的人站着。

腰上跨刀的侍卫们将长道清出来,宫里的车驾在众人的卫护之下进去。

太子爷的车驾还在中间一点,后面则是妃嫔宫女和侍妾。

半路上,车驾队伍停了一下,靠中后的车上,林佳氏瑶芳正昏昏欲睡,她感觉这车没摇了,只皱了眉:“碧秀,外头怎么了?”

“听说是撞上了出殡的队伍,让他们退出九里,咱们这里才走呢。”圆脸丫鬟有些可爱,轻声地说着,又笑道,“方才奴婢听外面走过去的侍卫们骂,说是什么顾家的寡妇……”

顾家的寡妇?

顾瑶芳眉头一动,一下坐起来:“可是顾姣?”

“对对对,正是这个名字呢……”宫女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

顾瑶芳掩饰地笑了笑:“我父亲跟顾家的伯伯是故交……”

死了?

顾姣竟然死了?

有些难以接受……怎么可能……

刚刚送了信过去,她就自缢?

晦气!

还没等这车里再说上两句话,前面又开始走着了,一路上都是人,那送葬的队伍远远地,瞧不见。过了大半个时辰,前面的人才过去了,轮到顾府这边出殡的过来的时候,太阳都出来了。

顾怀袖跟孙连翘一直没出去过,就在车里待着。

大约又过去一个时辰,这才调转了车头,回了顾府。

看样子,顾姣已经下葬了。

一直等回到顾府,顾怀袖跟孙连翘这边才听人说:因为在路上耽搁了大半个时辰,没赶上下葬的好时辰,几乎是擦着一个凶时下葬的。那时候,日头都被乌云遮了一半,真是吓死个人。

不等顾怀袖发作,孙连翘已经道:“要过年过节的日子,满嘴瞎扯什么呢?要嫌话不够你说,直接撵你出去当乞丐,沿街唱他个三天三夜的莲花落!”

那小厮连忙告罪,一路磕头,喊着少奶奶恕罪。

孙连翘哪里肯饶他?只叫人拖下去打,末了又叫扣了半个月的月钱,这才作罢。

本来年节之前死人就很不吉利了,还是在府里自缢的,风言风语不少,可因着孙连翘把丫鬟那边吐出来的话给压着,一直没人知道,所以也没什么出格的话出来。

现在说什么下葬的时候逢了凶时,本就是触人霉头,孙连翘能放过他才怪了。

眼见着嫂嫂心情不好,顾怀袖只能叹气:“嫂嫂别往心里去,这样的事情从来不能当真的。”

姑奶奶说去就去,府里又少了一个人,走在路上竟然感觉出一种冷清来。

走到屋前,孙连翘道:“估摸着你也要回去了,折腾来折腾去,都折腾了这么一阵,不过你之前说的处理那丫鬟,我……”

“嫂嫂去吧,我这边也准备回去了。”

顾怀袖没打算插手,毕竟这些都是顾家的事情。

她起身,便跟孙连翘告别。

这样的决定,其实也在孙连翘的意料之中。

她送走了顾怀袖,这边才回来,一路去了柴房。

犯了事儿的那个丫鬟就在这里,是顾姣的贴身丫鬟。

叫人开了柴门的锁,孙连翘走进去了。

光线不大好,里面比较暗,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那不是孙连翘熟悉的药味儿,而是阴湿的霉味。

“取出来。”

塞口的抹布。

孙连翘站在被绑住的云儿前面三步远的地方,没说话。

云儿嘴巴刚松下来,就连忙叫喊起来:“少奶奶,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求您饶过奴婢,饶过奴婢……”

“……我哪里有逼迫你的意思?”孙连翘微微地一笑,可眼底不见笑意。

而后,她从袖中取出之前那一封在屋子里搜出来的书信,连带着信封一起放在了云儿的面前:“我记得你是说过,信是你送给姑奶奶的吧?”

“是,是,奴婢是送了两封信给姑奶奶,可是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是姑奶奶叫奴婢去取信的,她是因为犀角簪丢了所以才上吊的……少奶奶,求您饶过奴婢……”

孙连翘暗叹了一声,承不承认都是这样了。

她又从袖中取出了一瓶药,倒了一颗裹着红色丹皮的药丸,交给自己身边的丫鬟,只道:“喂给她吧,义仆殉主。”

说完,孙连翘转身便出去了。

那丫鬟只叫了两声,没一会儿就制住了,然后吞下了药去。

孙连翘仔细地看着自己脚面前的台阶,走着路,似乎生怕踩死了一只蚂蚁。

她捏着自己的手指,慢慢走了出去,她忽然一捏自己袖中的信封,心头一凛。

一封信?

两封信?

孙连翘快步走回去,刚想开口问“人死了没”,便见那丫鬟已经七窍流血地躺在地上了。

断了。

孙连翘许久没说话。

“少奶奶,怎么了?”

摆了摆手,她道:“按照先头的计划,安葬了吧。”

说完,她便走了。

顾怀袖这边的车才刚刚离开顾府,她想起了孙连翘。

当初在明珠府上见到被年羹尧射落的那一只鹦鹉,也吓得不轻,可今日心狠手辣随意处置了一个丫鬟,哪里又是仁善之辈的模样?

“药,可医人;也可杀人。”

都说医者仁心,可也许并不一定都对。

顾怀袖琢磨了一下,她撩了帘子的一角,忽然道:“停下!”

“吁——”

前面的车把式吓了一跳,只问道:“少奶奶?”

顾怀袖却道:“立刻把前面那个穿蓝袍的给我抓过来!”

这话说得是又厉又急,让人摸不着头脑,可下面的家丁都去了。

这街上没几个人,顾怀袖他们的车靠边停着,周围也没人停下来看。

那人被抓过来的时候,眼睛都还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