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话是什么,假话又是什么?”

“假话自然是我与明珠老头子没有半分关系,更不谈什么合作。明珠乃是大阿哥党,而今大阿哥不行了,儿子怎会如此愚不可及地搭上明珠这条船呢?”

张廷玉面容沉肃而镇定,声音很稳,也让张英那打量的目光无法穿透他外面厚厚的伪装。

兴许他在张英的眼中,便是默默无闻了好几年的二儿子。

藏拙藏拙,并非天生便是“拙”。

自古天才,才有藏拙一说。

至于庸人,本就是“拙”了,何用得着藏?

张英叹了口气:“所以真话呢?”

“真话是……想必父亲还记得当年有过一场吟梅宴,就在明相府上,那时候大阿哥糊涂招来了皇上,纳兰明珠不是不在府里的吗?”

他终于还是慢慢地交代了出来。

其实这种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叙述出来的时候,就像是释放开了一种压抑。

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他们总喜欢自己做过的一切为人所知,他们的阴险和智计,算计和毒辣,种种的种种……只是又因为这样的野心,不得不瞒天过海罢了。

今日是张英问起,张廷玉别有目的才这样说了。

若是没个人问,张英也永远不查,那么张廷玉会让这些秘密埋藏一辈子,永远不为人知。

当时皇帝去找纳兰明珠,却被告知纳兰明珠去了张英府上,张英就说事情怎么那么巧,皇帝来了没一阵,纳兰明珠就在后面到了。

事后他曾询问过纳兰明珠,只可惜明珠老狐狸只说是他真是去找张英的,哪里想到撞上那样的事情?

明珠守口如瓶,不曾对外透露半分。

张英也知道明珠老奸巨猾,所以一直没有再问。

岂料,昔日之过往,竟然在今日被张廷玉和盘托出。

此子机心,果然很重。

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一切,把众人都蒙在鼓里,这可是欺君大罪……

可他想也不想地就做了。

张英曾跟顾贞观说,觉得自己二儿子的机心很重,那时候不过是忽然有那样的认知,却没想如今竟然真的应验了。

“所以你便因此与明珠搭上了?”

张英很难言说自己的感觉。

他自己一直是皇帝一党,而张廷瓒看似跟太子走得近,到底大儿子也是个有主意的人,时时刻刻注意着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也是好的。

可二儿子的心思,自己还真是看不懂了。明珠老狐狸可是大阿哥的人。

而张廷玉只说道:“这并非是长久的合作,只是一时的利用,一笔的买卖而已。明珠老头子欠了儿子一个人情,原本儿子想着用在刀刃上,不曾想前些日子出了那样的事情,便顺道请了明珠老头子帮忙。不过明珠不一定肯帮,儿子就写信建言献策,好歹今儿父亲也算是知道这件事了,剩下的似乎不必详说。”

“刀刃为何?”

张英不愧是重臣,一下便抓住了重点。

他逼视着张廷玉,等着他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

张廷玉道:“会试和殿试金榜。”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这一刻他感觉很轻松,也像是把隐藏多年的自己,暴露给了自己的父亲。

张英老辣的眼神,一下落在了张廷玉的脸上。

他坐在那里没动,还是如苍松翠柏一样,此子内秀于心,不显于外,可张英却没想到他背地里藏着这么狠这么亮的一把刀子。

“若是为了会试与殿试金榜,找老头子我,不比明珠更快?”

“父亲您是皇上的人,一则不会徇私舞弊,二则老了,顾虑太多,怕树大招风。若是按着父亲原来的意思,咱们府上顶多也就出一个大哥吧?”

张廷玉眼底带着轻微的嘲讽,然后看向张英,与自己父亲对视,看上去还是恭恭敬敬的表情:“父亲,我不是一块金子,我是铁,放久了会生锈。”

人都说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可张廷玉从不觉得自己是一块金子,他就是一块看上去好一些的破铜烂铁,兴许外头还沾满了毒汁。

他会随着长久的风吹日晒而生锈,如若再不得出,兴许真就这样成为尘埃一抔。

所以张廷玉等不得了,他没有那么多的三年再等。

顾怀袖也没有那么多的三年可以等。

所以他不等了。

“父亲轻轻松松一句话,能让我们兄弟等,您有您的道理,我们有我们的野心。”

张廷玉的语气,出乎意料地诚恳,还带着对张英的尊敬。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父亲,他所知所得的一切,皆出自于张英。年幼时候认识的第一个字,念出来的第一句书,都从张英这里来。甚至他大部分的韬略智计,也从张英身上耳濡目染而来。他在朝堂之中,永远也避不开争斗,所以张廷玉逐渐从这样的刀光剑影里,知道更暗流汹涌的那个朝堂。

如今,他是一尾鱼,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身进入。

张英有张英的道理,儿子们有儿子们的野心。

张廷玉看张英没说话,便笑了一声:“父亲,庚辰科会试总裁官,儿子真怕看见您。”

“……”

沉默了许久,张英才缓缓仰头,将眼睛闭上。

他额头上有横生的皱纹,头发已然透着花白,像是累了一样。

在张廷玉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终于道:“如你所愿。”

张英一门父子都是进士了,如今老二想要出来入仕,也无可厚非。

他凭什么因为“树大招风”这么个原因,就拘束着他们?

到底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至于将来是福是祸,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该操心着。

现下里,让自己糟心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张英似乎看见张廷玉那紧绷了许久的身体,微微松了一下,唇边不自觉地带上一点笑意:“我韬光养晦一辈子,做官倒是挺简单,可是处理你们的事情却让我心力交瘁。你在江宁乡试的答卷我看过了,文采第一,说理第一。可我一直存了个疑问,三十二年乡试之后,赵子芳落马,前面出现过被传为你三弟的一份考场答卷,可是你所为?”

那时候张廷玉没去出风头,只叫人散步消息说那是张家三公子廷璐的答卷。

后来赵子芳死了,事情尘埃落定,才有人发现那不是张家三公子的答卷,到底是何人作的答卷,已经无人知晓。

只是……

张英如今怀疑到了张廷玉的身上,也是够老辣。

张廷玉不大想回答,只沉静着一张脸道:“儿子不知。”

张英终于不再问了,他两手交叉放在一起,想了许久。

“若以你之才,会试绝无问题,今科考生之中当无人出你之右。可一甲不能有你,一甲风头太劲,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我老了,我怕。”

张廷玉眉头微微聚拢,回答很直接:“那便二甲第一。”

张英差点被他给噎死!

“你小子一定要一个头名吗?”

“儿子乃是江宁乡试头名,江南一向是科举之地,江宁又是江南中心,从江南贡院出来的头名,上不了一甲头三已然有让人耻笑之嫌,即便是二甲第一怕也有人怀疑是父亲您手腕通天,生生给儿子捐了个头名呢?”

张廷玉慢慢地分析着利弊。

二甲第一就很好,不在一甲前三之中,却也是进士,二甲的头名不高不低,不太过出头也不太过落后。

做人不可锋芒毕露,亦不可不露锋芒。

于藏拙之人而言,“甲”字不好,“乙”字第一。

中庸之道,舍张廷玉其谁?

十八岁便开始参加乡试,二十八才能金榜题名。

十年蛰伏,寒凉自知。

不求一举扬名天下知,但求无愧自己这十年寒窗辛酸苦。

张廷玉所求,实则简单无比。

张英细细想来,也几乎老泪纵横。

他压了儿子们多少年?

如今也真的够了。

二儿子素来最能忍耐,十年苦熬岂是寻常?

多少年辛酸只付给一场金榜题名?

该他得的,便是他该得的。

张英手指僵硬了许久,终于道:“我已知悉你之志向,且待庚辰科金榜题名之日。”

张廷玉起身,深深躬身下去,一语不发退出去。

他缓缓将书房的门给合上,外头的阳光颇为刺眼,落在他眼底涣散成了一片朦胧的暗色。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将相隔八年,然则该是他的,还是他的。

顾怀袖就在屋里坐着等他,也不知为什么心底不安定,心跳有些快。

她抬手按着自己的额头,轻轻拨了一下桌上的算盘,今日的账还没算,张廷玉去了这么久,也还没回来。

“青黛,去看看二爷……”

“我回来了。”

不必去找了,张廷玉已然掀了帘子进来。

他身上似乎压着什么沉沉的东西,进来却是无声,走到她身边坐下,却将手掌放在顾怀袖那隆起的腹部,亲昵蹭着顾怀袖脖颈,一语不发了。

顾怀袖手指点着算珠,问他:“可谈好了?”

张廷玉下巴点了点她颈窝,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回头,看见他唇边挂着笑,眼底却似澎湃的一片海。

“我在你眼睛里,看见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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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喜得麟儿

这一胎实在是特别安静,孕吐的症状也很轻微,一切都安安静静,孙连翘一直说孩子健健康康。顾怀袖想着,兴许这孩子正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真的应了她心底的期盼,是个沉稳冷静的乖孩子。

不过距离孩子生下来还早呢,倒是丫鬟们都迫不及待,跟着要做什么小衣服,小鞋子……

顾怀袖也上去扎过两针,不过她女红不大好,做了一双鞋就放在一旁了。

好吃懒做的顾三,本来也不大爱理会这件事。

至于往后孩子问:为什么娘不给我做衣裳啊?

若是个男孩儿,顾怀袖就说男娃娃不需要漂亮的花衣裳,丫鬟们做的将就穿就成;若是个女孩儿,顾怀袖就说,这是为了锻炼你自己,养成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好习惯。

她甚至已经编好了将来有关于“我娘好吃懒做”相关方面问题的答案,万事俱备,只等着孩子生下来了。

张廷玉笑说:“生个孩子跟对付政敌一样,也用得着这样小心谨慎?”

顾怀袖只哼声:“站着说话不腰疼,回头别家孩子的娘给他们做衣裳,做这个做那个,我不会孩子不会笑话我吗?当然要找个好借口了。”

仔细想想,顾怀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以教给孩子的,吃喝玩乐却是样样都成。

她道:“往后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我带着孩子玩,你呢就负责把他们教育成材,我们两个分工合作,定然能培养个栋梁之才了。”

“……”

张廷玉终于无语了。

孩子是打小培养起来的,照着顾怀袖这说法,往后还不是他教孩子顾怀袖在一旁拖后腿吗?

罢了,罢了,往后再说。

有这么个懒娘,往后娃生下来可就苦了。

张廷玉禁不住捏了一把冷汗,还是去家学那边。

科举科举,虽人人都说张廷玉绝无可能落榜,可毕竟这是从整个大清选拔能人,能上来的庸才太少。

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博古通今,并且心思缜密,写好一篇八股上来的,都是有大才之人。

张廷玉不敢托大,近日来也收心在府中苦读。

不过这些兴许都只是次要的原因。

更要紧的应该算是近日来京城的流言吧。

年家幼女被张二少奶奶吓哭,张二少奶奶在顾府门口怒而掌掴隆科多小妾李四儿,以致其昏倒在地。如此嚣张之恶行,非但没有被人惩戒,反而由康熙爷发话,将隆科多逮出来打了一顿,要往后的八旗子弟都以隆科多为前车之鉴。

佟佳氏是这样的大族,整个家族都以隆科多为耻。

若不是隆科多死活拦着,早把那叫做李四儿的小妾给扔出去了。

到底还是心疼儿子,佟国维将这事情前思后想,老觉得还是要做个样子给万岁爷瞧瞧,于是亲自登门给张英一家子致歉。

谁料,张英只说不过是些许小事,又不是他张英揪着不放,您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找明珠别找我。

而后,二话不说直接将佟国维连同着他的礼物都请了出去。

张廷玉细细一想自己算计人家佟家可是太过分了,他还是待在家里安生几天甭出去走,不然每天都要被无数人搭讪,日子难过呀。

于是这么一考虑,张二爷就跟蒸发了一样,消失在了京城诸多文人士子和富家公子的眼底。

他在家学塾屋里两边跑,过的那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悠闲日子,盛夏里还去什刹海避过一回暑,甭提多惬意了。

白巧娘也来找过顾怀袖,带来了四阿哥安慰的话。

想来这一位爷高高在上,还是想把顾怀袖给捏在手里。

人家是皇帝,人家本事大,顾怀袖不冷不热地应付着白巧娘,却道:“四阿哥的如今不过是看着臣妇有那么一些儿作用,又开始逗哈巴狗一样逗弄着罢了。且去回你四爷,顾瑶芳那女人迟早坏他事,若是四阿哥刚愎自用不听人劝,将来出事了不要找我。”

白巧娘依旧是听得冷汗。

想当初拿捏顾怀袖多容易啊?如今看着二少奶奶一日一日往妖孽的方向狂奔不回,心底亦是复杂。

话传回胤禛那边,胤禛却没将这话当一回事儿。

到底他有自己的顾虑,顾怀袖聪明虽然聪明,可皇宫里的事情总是双刃,有一面好就有一面坏。胤禛知道自己时刻走在刀尖上,即便是林佳氏将带给他危险,也不能放弃这一枚棋子。

即便,她注定可能成为一枚坏棋。

待得日后,胤禛回忆起这一日白巧娘之所言,却只余下平静的苦涩了。

春去秋来,顾怀袖的肚子一日一日地大了。

随着胎儿逐渐在她腹中成长,她倒是比一开始的时候勤快,整日里都出来走动,只说是怕生产的时候一个不小心难产。

“难产”两个字一说出来,丫鬟婆子们吓得齐齐打了个冷战,她自己倒是不介意,只道:“哪里就那么容易难产了?”

还别说,她这一胎真是顺利得不能再顺利。

从年初一直到年尾,几乎就没出过什么状况。

平静日子里,三五不时有人来看她,甚至送送东西,其中以江南沈老板跟廖老板的东西最贵重,到底这两个都是有钱人,东西送来堆了小半个库房。

春天有春天的礼,夏天有夏天的礼,刚刚过了秋,秋天的礼才送过,冬天的礼又要预备着来了。

香山的叶红了,什刹海上碧色橙黄交错成一片,顾怀袖看着外头飘零的落叶,肚子已经圆滚滚地了。

她看着一面还在看书的张廷玉,没忍住道:“你说这沈恙是不是有毛病啊?”

张廷玉笑了:“单名一个恙字,可不是有毛病吗?”

这人要是没毛病,真对不起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今天顾怀袖提起这人,只是因为罗玄闻那边过来的消息。

沈恙自打年初来了京城,就已经大半年没回去过了,江南那边的事情几乎是放任不管,罗玄闻趁此机会鲸吞蚕食,大肆开始了在扬州盐帮之中的扩张。沈恙刚刚经营了一年多的盐事,在这大半年里都被罗玄闻拖垮了不少。

后来也没见过这人,顾怀袖也不清楚到底沈恙现在急不急,又到底为什么还留在京城。

张廷玉想着活该他继续留在京城。

这样倒是也好,给了罗玄闻充分的喘息时间,若是沈恙再停留得一段时间,整个江南那边的格局,就可以推倒重来了。

“廖逢源那边说他对手上的事情爱理不理的,有一阵是一阵,大多都是钟恒在照看着。说是去年也有一阵这样,不过去年年尾又好上不少,现在又开始自己作践自己的生意……总而言之,廖掌柜的说,看不懂这人。”

张廷玉也跟廖逢源一个想法,看不懂这人。

顾怀袖道:“要咱们看得懂,他就不叫沈恙了。”

这铁算盘本事是大,可做事情没有什么定性,有一阵是一阵,有时候做事根本不考虑后果。

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似乎天生就是个过客,走一遭是一遭。

活得轻飘飘的,可想着又觉得沉甸甸的。

“左右这人心还不算太坏,他跟罗玄闻就斗着吧,咱们就看着。”

话也是这样。

张廷玉现在还没本事对付沈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