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字一字地又将顾怀袖那歪歪扭扭的字给看了一遍,一遍,一遍……

还是原来那个意思。

这一封信就是顾怀袖的笔迹,他比谁都清楚。

张廷玉两片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却阴森寒冷至极。

那边的胤祥早已经作完了诗,回头绕到船边上一望,却见到张廷玉那近乎狰狞的表情。

平日里,这一位张家二公子永远是不咸不淡的温文模样,可今日活像是个阎王,胤祥都没想到一个人转瞬之间有这样大的变化。他只是看了一眼,又撤了回来,想想终究没走出去。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张廷玉才松了手,看着信纸上一个深深的指甲印子,是他方才无意之间给掐下的。

顾不得了,什么高官厚禄加官进爵,在皇帝面前站稳脚跟,都已经顾不上了。

不管如何,他现在先回江宁去。

张廷玉进了船,只向康熙说江宁顾怀袖那边出了些事情,想要回去陪着妻子。

康熙盯了他半晌,道:“朱三太子还没抓回来,若是抓不到,我依旧让你休了顾三,现在你还有闲心回去陪她……”

张廷玉垂首,只道:“此事,甚为要紧,还请万岁爷恩准。微臣去办完事情就回来,朱慈焕已有了下落,臣会一手将之督办归案。”

“罢了,左右你们小夫妻两个也是折腾。朱慈焕抓不到,你与你夫人,朕都不会客气的。”康熙端着茶喝,口气轻轻松松,说出来的话却足够人吓破胆,而后道,“退下吧。”

“微臣谢皇上隆恩,臣告退。”

张廷玉也懒得去想康熙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一下了皇上的龙船,便跳上小舟往江边而去,待得前面渡江靠岸,这才立刻从驿站挑了一匹快马昼夜兼程地往回赶。

顾三的头一个孩子,是他们的心病,还是无解无药医的心病。

如今忽然有了转机,虽则里头藏着万般的凶险,可他还是要回去这么一遭。

什么前明后裔,朱三太子,都见鬼去吧!

前前后后来来去去,他打马再快,也无法眨眼即到……

而在张廷玉往回赶的这一日,顾怀袖已然从病榻之上起身,掐着手指算了算行程,想着信也该到张廷玉的手里了,可是李卫那边还没消息。

生辰八字到手一对,便该有个结果了。

她心里忐忑得厉害,面色苍白地搅着碗里的药,苦得人舌头都要掉下来,可她心里也苦。

刚刚将药碗里的药给喝完,阿德就跑着来说李卫到了。

李卫进来,还有些后怕,“干娘,取哥儿的八字拿到了。”

顾怀袖盯着李卫手里的一张纸,差点打翻了桌上的碗碟,只道:“你拿过来……怎么拿到的?”

李卫道:“我看了几日,才知道沈爷将哥儿的八字给放在了书房背后的暗格里,虽知道地方却拿不到,因而看了几天。昨夜取哥儿发烧,钟先生跟沈爷都去看了,这才溜进去查到了的。”

“发烧?”

顾怀袖接过了那一页纸的时候,抬眼看着李卫。

李卫低着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了:“昨儿半夜里忽然来的高烧,不过今早已经退下来了,沈爷也回屋休息了……”

取哥儿是时时刻刻都可能被阎王爷勾走魂的,原本病者病着众人都该习惯了。

可他每病一回,众人也就为之心颤一回,都揪着呢。

更何况,如今取哥儿……

李卫没敢看顾怀袖打开那一页纸时候的表情,只能用眼角余光瞥见顾怀袖手背上一滴一滴砸下来的眼泪。

顾怀袖看着,万千情绪霎时之间全部涌出来几乎要将她给淹死。

她只看着,说不出话来,一手掩了半面,只道:“李卫你出去等我……”

李卫躬身退出去,一句话不敢说。

这是她的孩子,这是她那一日生下孩子之后落的八字!

人虽没了,可孩子的八字她如何不记得?

沈恙,好一个沈恙!

顾怀袖想起这些年来艰辛备尝,却万万没料想有这样的一天……

她看着那空空的药碗,一想起自己的儿子几乎病疾缠身不曾有过一日安宁,心底只如刀割斧凿,还不如将她给千刀万剐了……

无声恸哭,她只为着这失而复得的喜,骨肉分离八年的悲……

屋里安安静静似乎什么动静也没有。

顾怀袖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衣服,也挽了个好看的头发,虽则面色苍白得厉害,可她看上去很漂亮,微微上了妆,补了补最近不大好的气色。

青黛画眉站在她两边,院子里的小厮们也都看着她。

顾怀袖扶着青黛的手,走下台阶来,却笑道:“阿德与李卫跟着我就成了,旁的人守着别院吧,发生什么事都不与你们相干的。”

她出去,上了轿子,朝着沈园而去。

到了园门口,顾怀袖看一眼那人似乎要去通报,身边李卫已经很机灵地上去道:“沈爷请的,我带着进去就成了。”

那家丁一看,是李卫小爷,连忙站到一边不吭声了。

顾怀袖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人通报的时候进去了,她一路走着这勉强算是已经熟悉了的道,想着那一日陆氏领着自己走的路,又有李卫在一旁引着,很快就到了里面。

走过的路太多,顾怀袖若是仔细看,但怕是眼睛都要看花。

可她心里没想着路,而是想着取哥儿。

顾怀袖手里掐着那一张生辰八字的纸条,只觉得每一步都跟踩在云端上一样。

她想着要怎样去补偿这个孩子,还有到底要怎样对沈恙……

刚刚转过前面园门口的拐角,前面有两个丫鬟过来,还在小声说话,道:“现在仙姨娘回来了,终于说要给哥儿过生辰呢……”

顾怀袖的脚步一下顿住了,连着李卫也愣住了。

那两名丫鬟朝前面走了很远,才发现顾怀袖,忙躬身行礼:“张二夫人好。”

“……去吧。”

顾怀袖没说话,只看了一眼李卫,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八字。

不对……

有哪里不对劲……

仙姨娘,她曾在玉器店里面遇见这一位,听见了她说话。

仙姨娘……

她跟取哥儿长得挺像,可往日不曾听说过沈恙有这样一个外室,最少不在江宁。

顾怀袖沉了沉心,捏紧了手里的八字,还是朝前面走。

一路上安安静静,顾怀袖的脚步也是无声的,旁边忽然有鹦鹉的叫声,廊边挂着一派的小鸟。

她隔着花窗,站在园门口,忽然看见了站在另一边回廊下头,正坐在旁边喂鱼的沈恙和垂手立在他身边的钟恒。

前面路过不去了,只得换一条。

可她这件事左右都要跟沈恙说的,她也想问问,沈恙安的是什么心。

刚准备迈开脚步,顾怀袖就听见他们说话了。

沈恙捏了手里一粒鱼食儿,朝着水面扔去,很快引来了一群鱼儿。

他笑了一声,似乎颇为高兴:“望仙终于回来,也不恨我了……今年准备给取哥儿过个好生辰……”

“爷,您可别得意忘形。”钟恒叹了一口气,道,“仙姨娘虽回来了,可您后院里还一堆人呢,迟早要闹起来的。再说了,那八字……”

“偷偷过也就是了,我等着张二夫人上钩……李卫这小子也乖巧,设个套,让他跳,他就跳……怕是现在张二夫人已经以为取哥儿是她的孩子了吧?”

沈恙扬着眉,又一眯眼,艾子青的长衫穿在他身上,说不出地带着几分狂气。

钟恒垂眸,扯了扯唇角:“回头叫张二夫人见了取哥儿,若真以为是张廷玉的儿子,给您抢走了怎么办?取哥儿像仙姨娘,长得跟姨娘挂相,仙姨娘又是张英老大人的掌上明珠,张二胞妹,这一个个地挂过去……就算是您回头跟她说,那不是她儿子,她都不一定信。”

“操心那么多干什么?我沈恙的儿子,还能被别人抢去了不成?”

沈恙冷哼一声,眼角划过冷意,却一把将手里的鱼食儿都洒了下去,“有取哥儿在,张廷玉就跑不了。他手里还握着宋荦,现在宋荦也被他给笼络过去了……是我棋差一招。盐帮那边的事情,也走入了死局,罗玄闻就是张廷玉养的一条狗,跟疯了一样咬人。吞了爷的产业,好歹也要给爷吐出来……”

“那若是此计成了,取哥儿,您给是不给?”

钟恒又问。

“给……也不是不可以给。”

沈恙竟然笑了,他拍拍手掌。

“你说取哥儿叫我爹,回头叫顾三为娘,顾三也是貌美如花,还是我占便宜……想想不觉得,这大大一顶绿帽子扣在张廷玉的头上吗?他还不得不束手就擒,因为投鼠忌器。你沈爷我,一箭三雕呢。”

“您对张二夫人还想着不成?”钟恒一脸无语的表情看着沈恙。

沈恙道:“想想,又没付之于行,何必在意?”

他双手叠放在自己脑后,扭过身就要跟钟恒说话,然后就看见了从园门外面一步步走进来的顾怀袖。

张二夫人今天特意打扮好了过来的,因为她想见自己丢了八年多的儿子,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觉得他娘也病歪歪的。

病才好,所以看着脸上其实有遮不住的苍白。

她脸上从面无表情,一直到带了几分笑。

一步,一步。

嘴唇一点一点弯起来……

沈恙见着,拿叠放在脑后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放了下来,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近。

钟恒站在一旁,似乎已经完全被这一幕给震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同样震住的还有那边的李卫。

所有人都站着,只有顾怀袖还走在长廊上,一步一步。

难怪那一日见着仙姨娘竟然如此眼熟,她是张廷玉那个远嫁给商人的胞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跟沈恙搅和到了一起,如今竟然联合起来欺骗她……

玉器店里仙姨娘说“自打我”,而后立刻改口为“自打取哥儿生下来”,想来她想说的是“自打我生下取哥儿”,后头说着说着却为一个不是自己孩子的取哥儿落了泪,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儿子!

临走时候,仙姨娘跟身边丫鬟说事情都办妥了,该说的都说了,还让人告诉沈恙。

她那时候便存了疑心,可后来李卫那边过来的消息,让她打消了所有的疑虑。

除此之外,还有她来沈园那一日她见取哥儿,陆姨娘听她说要见人的时候,提了一次“仙姨娘”,想必这仙姨娘才是取哥儿生母。

仙姨娘,张望仙。

张家的姑娘……

顾怀袖想着只觉得这大千世界未免太小。

张廷玉那边的消息说,罗玄闻已经吞了沈恙在盐帮大半的生意,若是这时候沈恙手里忽然握着张廷玉的儿子,所有的难题便该迎刃而解。

而后,让取哥儿鸠占鹊巢,让张廷玉帮别人养儿子……

好打算,好打算!

不愧为名镇江南的沈铁算盘!

顾怀袖已然慢慢顿住了脚步,怒极反笑,高高地扬起了自己的手掌。

“啪!”

在顾怀袖抬手摔了沈恙一个耳光的时候,陆姨娘刚端着茶盘进来,一见这场面只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下将手里的东西全打翻在了地上。

沈恙脸都偏向了一边,过了一会儿才扭过头来,注视着她。

顾怀袖不曾留情,只让自己手心都疼了,火辣辣地疼了,才能消减自己心中的怒意。

她满怀着希望而来,却将带着满心的失望而去。

好一个沈恙……

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她盯了沈恙一会儿,才转身:“机关算尽,作茧自缚!”

她一步一步来,又一步一步走,只抽了袖中的手帕,将方才打过沈恙的一只手狠狠地擦拭着,直到满手掌都是血痕了,才将绸帕扔了。

风一吹,那绸帕像是顾怀袖的衣角,一下就远了。

沈恙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五指印格外明显。

他望着她摇摇欲坠的背影,眼看着钟恒与陆姨娘都要上来扶他,他却轻飘飘道:“滚吧。”

作者有话要说:第四更,24点左右有第五更。

☆、第一六二章 心尖尖

顾怀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走出沈园的了,想哭,又忽然觉得这就与当日知道孩子夭了一样,已经没有眼泪能流了。

可偏偏她还跟个傻子一样泪流满面。

一路回了别院,她一个人坐了很久,从天还亮着,一直坐到了深夜。

等到摸着脸上干干的了,她才再次坐在书桌后面,将小小的景德镇窑出来的青花镇纸,压在了信笺上,然后抽了笔筒里一支湖笔,五天里第二次给张廷玉写信。

顾怀袖忽然有些记不得,五天之前自己坐在这里给张廷玉写信是什么心情了。

到头来,一场空欢喜。

夜里,顾怀袖终于推开了房门,叫来了阿德,“再给二爷送一封信去,这会儿二爷应该还在往镇江的道上,腿脚利索些。”

阿德实在是担心顾怀袖,捏着信不敢走。

顾怀袖却叹一声:“命里无时求不来,你去告诉二爷,他那边杂事缠身,耽搁不起了。”

张廷玉如今正在平步青云的道上,停下一日都觉得奢侈,她岂会不知?

瞧着天也要亮了,阿德终于还是去送信了。

一路策马奔驰到镇江府,过了有两日半,终于找了个地方停下来,阿德不知道张廷玉到哪儿了,却知道二爷回来的时候定然也是骑马走陆路,比江上逆流行船快许多。

所以一路的驿站上应该都消息,结果今日在镇江府驿站一问,说是有个四品官在这里换了马,因为连日奔波太劳累,被江苏巡抚宋荦强按着去歇下了。

阿德立刻问了位置,这才火急火燎地往府衙奔去。

宋荦是半路上听人说张廷玉的疯狂的,从常州那头一路水路换了陆路过来,他见着张廷玉的时候哪里有什么当日丰神俊朗张翰林的风采?只瞧见一个眼窝深陷的疯子。

“您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再急也不能这样要命地奔啊。”

“……”

张廷玉端了茶,嘴唇干裂,他手指枯瘦如柴,自己看了一眼,只道:“这几日的确是跑太快……可很快就要到了……”

茶水略略沾湿他嘴唇,只润了润口,张廷玉却发现自己根本尝不出到底是哪里的茶。

宋荦道:“您要不再歇半日?”

前头康熙来镇江,看见宋荦已经将丹徒的百姓找回来,颇为高兴,说他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这一切都是张廷玉指点他的,宋荦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虽只道张廷玉给自己说话,又拉拢自己肯定不是出于什么单纯的“贤”字,可毕竟是救命之恩,哪里能够轻而易举地说翻脸就翻脸?

更何况,张廷玉这人还是光明磊落。

念头刚刚落下,宋荦还没等到张廷玉答话,就听前面差役来报:“巡抚大人,有个人带着张大人家人的信物来寻张大人了,说有急信!”

张廷玉端着茶的手一抖,也顾不得别的了,只将茶盏放下,“让人进来!”

阿德这才进来,期期艾艾喊了一声“二爷”,然后将信封递上。

一看见阿德脸色,张廷玉就只道事情肯定不好了。

他现在整个人精神都已经绷紧了,根本松懈不下来,太阳穴上突突地跳动着,仿佛下一刻整个脑子都要炸掉一样。

张廷玉心知自己应当是没休息好,这几日赶路都跟疯了一样。

他强压着这种因为疲惫而出来的焦躁,撑着精神,将信纸给拆了,拆了三回才取出了信纸。

然而这一回展开信纸一看,纸上仅有寥寥几字。

他看了,虽在见到阿德的时候就有了预料,可真正事实迎头痛击过来的时候,他却难以压抑自己心底的压抑,劈手将酸枝梨木茶几上装着滚烫茶水的茶盏,摔在地上!

“啪!”

碎瓷片伴着滚烫的茶水一下溅开!

张廷玉手掌被茶水给烫了,可他僵直地站在那里,体内酝酿着的却是风狂雨骤。

一手捏着信纸,一手还灼灼烫着,张廷玉只觉得荒谬,他目光在虚空的左右逡巡了一下,甚至看着周围转着头,仰着面,一闭眼。

“真好……”

阿德差点都要哭出来:“二爷,您别这样……”

张廷玉仰面站着没反应。

他与顾怀袖,虽分隔两地,可何尝不是同样的由希望而失望?

一路跑了多少天?

水路换了陆路,陆路换了水路……

江南水乡走得他心都焦了,可眼看着要到了,送到自己手里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封信。

顾怀袖言语很简单,可张廷玉不用想都知道他的发妻如今是什么心情。

因为夫妻一体,感同身受。

头一个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终身抱憾之所在。

他缓缓将眼帘掀了起来,扫一眼阿德,却道:“我与宋荦大人有几句话说,你先出去等我,一会儿一起回去接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