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顾怀袖就要走了。

彭冰莹有些着急,连忙伸手拉了顾怀袖的袖子一下,倒将顾怀袖给扯住了。

顾怀袖有些没站稳,差点就跌了一下。

她抬眸看着彭冰莹,心底微寒,面上却只笑道:“还有什么事吗?”

彭氏就是想说她哥哥的事情,这可彭维新千叮咛万嘱咐的,不问不行。

“二嫂,我哥哥的事……”

她的声音,忽然渐渐地弱了下来,听不见后面再说什么了。

顾怀袖方才含着笑意,弯弯的眼眸,这时候已经变了。

她只把眼帘一掀,一双通晓人情世故的眼,就已经完全睁开了,冰刀雪刃一样清亮。

唇边还含着笑,顾怀袖似乎很疑惑:“怎么不继续说了?”

见到顾怀袖这样,彭氏哪里还敢说什么?

她畏畏缩缩地放了手,终于不再扯着顾怀袖的袖子。

顾怀袖为着张廷玉这一回当总裁官的事情,连四爷那边的差事都推了,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个彭维新而坏了大事?

这一次,张廷玉的差事必须完美,出不得一丝的差错!

顾怀袖已经不想再跟彭冰莹说什么,只道:“有多大的本事,端多大的饭碗。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自个儿掂量着,也不妨把我这话转给彭维新,我言尽于此。”

说完,她便直接往屋里走。

刚刚坐下来,顾怀袖就道:“甘露寺一行咱们也去,回头问问大嫂跟彭氏,若他们要去也一起。另外……媒婆留下的册子呢?我翻翻……最近三爷在干什么?”

“三爷时不时出去走走,听说最近喜欢出府吃阳春面,说让厨房里给做,他倒还不愿意了。”

青黛原不过是一句闲话,却没想到这竟然会与张廷璐未来媳妇儿有关。

就在青黛说完这句话之后三天,二月十八,张廷璐忽然叫人传话给顾怀袖,只说二嫂不必为他寻续弦的姑娘了,他已经找见了。

顾怀袖当时惊掉了账本,差点以为又要进来一个彭冰莹,没料想……

竟然就是当街卖阳春面的盲眼姑娘,名唤乔妙娘,家中父母双亡,自己拉扯着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每日抛头露面将漂亮的脸蛋用煤灰抹了,在外头卖阳春面,有个老大娘帮衬着,一时在街头巷尾也小有名气。

顾怀袖万万没想到,张廷璐竟然也能干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她不知如何是好,整个下午都被张廷璐这消息给震晕了。

一直等到半夜里张廷玉回来,她终于一骨碌爬出杯子,将这件事告诉张廷玉,张廷玉差点被自己一口茶给呛死:“你说三弟?”

府里上上下下都疯了……

次日里张廷玉下朝回来就问张廷璐去了,一问才知道根本是他一厢情愿,人家姑娘未必愿意。

顾怀袖当时真是无语扶额,心道此前以为张廷璐这些年也该靠谱了,结果都是瞎扯!

张廷璐却道:“每日吃着她做的面,心里就暖和。我想着,我本是娶续弦,高门大户里面挑着也累,什么关系都要细细地厘清,不如娶个省心的……我看她是个兰心蕙质。若是二哥二嫂同意,我想挑个吉日就去提亲。”

这种传奇话本小说里的故事,也终于出现在张家了。

张廷玉与顾怀袖对望了一眼,只说考虑考虑。

顾怀袖当天下午,就直接换了身普通的衣裳,闲庭信步一样,走到了街口卖阳春面的小棚铺里,叫了一碗阳春面。

没想到,刚刚坐下来,就看见远处一匹快马停下,马上的人一瞧见旁边有间面铺便停了下来,仿佛是长途奔波所以饥肠辘辘。

他下马来便要了一大碗面,嘴里咕哝着:“幸得是虚惊一场,要不沈爷不抽死我啊……”

刚抬眼,钟恒就看见了坐在棚铺角落里的顾怀袖。

他眨了眨眼,背过身走了出去,抬头看了看“阳春面”三个字,又走进来,似乎确信了自己没看错,才狐疑地走上来,想要跟顾怀袖见礼。

这时候人少,毕竟时间不大对。

可钟恒要一说话,顾怀袖肯定暴露,她轻轻竖了个手指头,让钟恒不要说话。

一旁的老婆子还没看见这一幕,只问钟恒道:“客官吃阳春面吗?”

钟恒数了数手里的铜子儿,半路上被小偷儿给扒了,囊中羞涩……

“你们这儿阳春面多少钱一碗啊?”

“五文。”老婆子看钟恒衣着光鲜,不像是没钱的样子。

这一回,钟恒就挠了挠头,特别为难地看了顾怀袖一眼,想着好歹是认识的人,张二夫人不会见饿不救吧?

顾怀袖只怕钟恒坏事,她瞧着前面正在和面的姑娘,眼睛里没什么身材,空空泛泛的,仔细瞧五官却还不错,就是皮肤被煤灰给涂黑了,只看脖颈上露出来的那肌肤,便知应当是个肤光赛雪的美人。

张廷璐的眼光倒是不错。

青黛看顾怀袖没搭理钟恒,只暗叹了一口气,好心从钱袋里摸出了几枚铜钱,上去递给了钟恒。

钟恒一接,掂了掂,又压低了声音为难地看着青黛:“你们夫人借钱都这么吝啬吗?钟某又没说不还了。”

青黛只道:“不够?”

“……”钟恒憋,他终于体会到自家老板的感觉了,长叹了一声,他道,“我才从天津卫奔回来,饿得厉害……”

青黛嘀咕:“瞎折腾……给你……你们老板的生意什么时候又到了天津了?”

“可不是什么生意,我们哥儿病了,天津有个名医,刚过去医呢。”

钟恒随口说了一句,看向了那边的顾怀袖,却见那女人毫无反应,只道是个冷心的,一时之间又可怜他们爷好心搭了驴肝肺。

前次见着明明已经说好,不管取哥儿是生是死都要还给顾怀袖了的,可……

也都怪他们爷,什么“亲一口给你个惊喜”,这不是自己作吗?

取哥儿天纵奇才,十分聪慧,处理扬州江宁的商事颇多惊人之语,活脱脱又一个鬼才一样的沈恙。

出于私心,钟恒还是觉得爷不还这个孩子的好,更何况爷一直觉得若是把孩子送回去又死了,不过让他心尖尖平白伤心,索性留着自个儿伤心,当个恶人罢了。

不过还的确就是恶人。

人跟人想法不一样,他家老板是一半私心,一半走不了回头路……

当初取哥儿挖出来谁知道是不是立刻就会死呢?

他觉得自家爷不告诉顾怀袖也无可厚非,后面就……

一错再错,终究不可收拾。

这些事情压得钟恒心里沉沉的。

他看了青黛一眼,又接了她几枚铜子儿,这才坐下来要了两碗面。

顾怀袖那边,看着青黛回来了,只扫了钟恒一眼,又去看那揉面的姑娘了。

她问那婆子:“这位姑娘眼睛……她不看能和好面吗?”

☆、第一七七章 坏棋

乔妙娘在这里卖了有些年头的面了,手艺一直都不错。

她眼睛虽然看不见,可因为熟能生巧,也能拉出好看的面条来。

现在她也看不见到底是哪一位客人在说话,不过似乎是个派头很足的夫人,说话与旁人不一样。

乔妙娘自己接了话头过去,只道:“只是熟了,原来也揉不好的,常常揉坏面,可有周姨帮衬着,总要好上一些……夫人您的阳春面要加点别的吗?”

顾怀袖原不是来吃面的,只是来看看人,不过也不好什么都不吃。

她吃得讲究,却不知道这里的阳春面是不是能下口了。

“有鸡蛋吗?给我摊个鸡蛋吧。”

十指不沾阳春水,顾怀袖其实也是个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

不,她其实知道,只是太久没过过那样的日子了。

现在她随口说出了个“鸡蛋”来,换个地方兴许寻常,可这里怕是拿不出一个鸡蛋来的。

好在顾怀袖见机得快,立刻改口道:“算了……还是换些白菜叶子吧,吃清淡一些好。”

很明显,这是在体贴人了。

乔妙娘也听得出来人这身份不一般,虽不知今日怎么这个时候也有人来,可毕竟生意上门,乔妙娘也不会推。

她洗过了手,熟练地将之前拉好的面条抓了抓,然后几乎早已经将位置记熟了一样,揭开了锅盖,将面条放了下去。

顾怀袖就这样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小石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小石方做饭了。

往年在顾府里没事儿干的时候,就喜欢往厨房那边走,看着那小子择菜洗菜,左右那个时候的日子无聊,权当消遣了……

可现在,却没了那一份心境。

顾怀袖想想,自己其实还是老了。

没一会儿,面终于端了上来,顾怀袖看见那乔妙娘有些局促地擦了擦自己有些粗糙的手,跟那边的大娘说着话。

眼前这一碗面很简单,顾怀袖看着心底却复杂了起来,

她用简陋的筷子挑了面,吃了一口,不管是用料还是手艺,都没法跟小石方比,这是自然的。

她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吃什么都要跟小石方做的比较。

不过这乔妙娘的手艺,算不上是最好,却也算是市井之中的美味了。

至少一瞥旁边饿狼一样的钟恒,就知道这东西在普通人眼中算是相当厉害。

顾怀袖没说什么话,只慢慢将一碗面吃了,分量很足,她差点就没吃完。

吃到后面,也将面汤给喝了一些,浑然不顾旁边钟恒无礼的眼神。

她吃完了,用帕子占了蘸唇角,却又慢慢折着帕子,问道:“以前有个厨子跟我说,有时候做东西做得好吃就未必好了,我还不信。今日吃了妙娘的面,才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说着,顾怀袖略一抿唇,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乔妙娘倒似乎明白,她眯眼笑着道:“自然不是做得最好就好,做什么动心都要走心用心的。若是做东西的人不用心,做出来的东西,再好吃其实也没有回味的感觉。跟您说这句话的人,肯定是个厨艺好手了,还是个很用心的人。”

“是个很用心的人。”

顾怀袖打量着她,还想说什么,就看见外面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跑过来,巴在了灶台前面,看着锅:“大姐大姐,街那边有舞狮子的,可好看了,你去看吗?”

乔妙娘摇摇头:“我看不了,你们去吧。”

她眼睛不好,本是看不了的。

那男孩儿立刻拉了女孩儿一把,“都是你,惹姐姐伤心了!”

乔妙娘的黯然只是一闪而过,后头却伸手出去摸两个孩子的头,两个孩子立刻争先恐后将脑袋凑到她手底下。

乔妙娘道:“你们玩去吧,我守着摊子,等你们回来给你们下碗香烹烹的面。”

“大姐最好了!”

两个小家伙蹦蹦跳跳,又跑走了。

顾怀袖心道却是两个机灵的小家伙,都是相依为命起来的,也没有高门大户里面勾心斗角的倾轧。

想想皇家,想想张廷玉他们家,最后想想顾府……

顾怀袖忽然笑了起来,她让青黛留下了五文钱,便道:“多谢妙娘的款待了,很好吃的面,下次有机会肯定叫我家里人都来吃的。”

乔妙娘受宠若惊,知道这一位夫人来是带着丫鬟的,也不知道富贵人家的太太们都在想什么,竟然也来她这样犄角旮旯的面摊子吃面。

她好言好语地送走了顾怀袖,又回头来揉自己的面。

钟恒瞧着顾怀袖扶着丫鬟的手上了轿子的背影,捧着斗大的面碗,却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沈爷总是对这女人念念不忘了……

他一开始以为只不过是美色惑人,直到今日与张二夫人坐在一家面摊子里面吃饭,听着她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才恍惚有些了然的感觉。

兴许沈爷一开始的确是为美色所惑,可钟恒老觉得,即便是将顾三这一张脸给划得稀烂,变成个人见人厌的丑八怪,他老板也一样会愿意把这女人捧在手心里疼。

太奇妙了。

钟恒埋下头,想起取哥儿来,又想想顾怀袖,张廷玉,还有他的老板。

这关系,也真够乱的。

到底他的老板也就是一个第三者插足,活该没有好下场。

钟恒长叹了一声,“吃碗面都能吃出病来!”

“哎,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呢!什么吃出病来?!”

一旁的周大娘不乐意了,上去叉腰就指着钟恒的鼻子骂。

钟恒连道倒霉,只拱手弯身道:“大娘您别误会了,我这是想着我手里事儿还没办完,所以这不叹气呢吗?面可好吃了,真的……”

千般解释万般解释,说了一大通,钟恒才将周大娘给摆平了,牵着一匹已经疲惫的马,朝着琉璃厂万青会馆而已。

只怕是沈爷心都等焦了吧?

盐帮那边等着派活儿,根本走不开,所幸已经到了京城,这才让钟恒去了天津。

远远地,钟恒牵着马路过了张府大门口。

门里门外,就是两个世界。

顾怀袖的轿子落在偏门,压轿了她便进门去,回屋的时候张廷玉正拿着几只毛笔,摆了只画缸,在玩投壶呢。

“你如今有这么无聊吗?眼看着没小半月就要会试了,你反倒是闲了下来。”

她进门就坐下来,觉得吃得饱了一些。

张廷玉道:“过两日就要去甘露寺祈雨,你可不知道,他们为了讨皇帝的欢心,寻了个妙地儿,可厉害着……这一回去,你就能开着眼界了。”

“你那些卖关子的事情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

顾怀袖忽然住嘴了,有关林佳氏的事情,她不想让张廷玉知道。

更何况,还不知道四爷要给她怎样的甜头呢。

她只道:“我方出门吃了一碗面,味道不错。”

“比你的小石方还厉害?”张廷玉笑了一声,“看你吃得挺开心。”

“三爷的事情……”

她看着张廷玉,果然看见张廷玉动作停了下来。

张廷玉回身,道:“看过了如何?”

“这一回没错了,就是出身低了些……不过三爷都不在乎,咱们在乎什么?”

张家又不需要跟什么人联姻,来获取政治利益,张廷璐娶的还是续弦……

顾怀袖自己挺喜欢那个妙娘的,兴许只因为她很会说话。

很窝心的话。

张廷玉自然看出顾怀袖对这未来弟媳是不是满意了,不过他也道:“这件事咱们先快马修书一封回去给父亲说,父亲也不是在意门第的人,只要三弟喜欢,比什么都好。你我……”

张廷玉当初小人之举夺了顾怀袖,可不是什么君子之举。

他虽说是敢作敢当,也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愧疚,可如今毕竟关系到弟弟的终身大事,又有小陈氏的教训在前面,不能马虎了。

如今好不容易碰见个三弟喜欢的……

可是……

“三弟喜欢倒是好了,可人家姑娘对他有意思吗?这还是续弦……”

这一点,顾怀袖也没把握。

不过她道:“让你三弟自己折腾去,咱们这里已经看过了,就看公公婆婆跟三爷自己了。”

他们能做的也就到这里。

即便是快马加急地跑,来回也要很久,索性张廷玉放了信鸽,将事情写回去,不过料想张英那边不会有什么不愿意的想法。

老三在外漂泊了那么久,也该定下来了。

所以,实际上,张廷璐在得到了二哥二嫂的首肯之后,就只身去那面摊子提亲了。

谁都没想到张廷璐竟然会玩这样一手漂亮的好戏法。

都是后来,顾怀袖他们才听说的。

原来三爷刚刚回京城的时候,就是饥肠辘辘,整个人看上去落魄得很,也不像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进去吃了一碗面,也没见着乔妙娘有什么嫌弃,就是最饿的时候吃了一碗面,便记住了。

偶然一回出门,又到了那边吃面。

于是一日一日地吃下来,终于吃成了习惯。

他一个人,带了一块玉佩出门,就坐在了乔妙娘的面摊子前面。

张廷璐叫:“来一碗面。”

乔妙娘听着声音熟,便知道是那个人人都喊“张三”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做什么的,总有几日要来吃面。

她照旧给做了一碗面,叫周大娘给端了上去。

没想到,今天张三吃完了面却没走,竟然将玉佩放下来,托了周大娘转交过去。

周大娘才是完全愣住了,哪里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一桩事?

她左右看了看竟然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跟乔妙娘说:“妙娘,这……这张三爷要送你玉佩……这、这缠枝连理……”

乔妙娘于是完全愣住了,甚至手足无措起来。

这是个什么意思,她怎能不清楚?

当时乔妙娘就想走,不料张廷璐今儿就是想要抱得佳人归的,只截住她去路道:“嫁给我,我照顾你,也照顾你的弟弟妹妹,我会请大夫来给你治眼睛。也许是我冒昧,兴许姑娘还觉得在下是登徒子,可在下出自于真心,想要求娶姑娘……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