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最后,张廷玉力排众议,干了这么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他竟然把只考过一场、完全没办法上杏榜的戴名世的答卷,放在了会元施云锦的答卷上面!

刊印出来的时候,自然就是李光地看出来的那个效果了。

这无疑就是告诉世人,今科会试,戴名世才是他心目之中的会元!

对于落榜的戴名世来说,这是完全想不到的一个殊荣。

他人都已经要离开京城,却在最后驿站上面看见了人带过来的答卷录,在看到自己的答卷竟然被放在第一个的时候,戴名世也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他这半生潦倒落魄,著书为生,考了多少年的举人都没中,本来今年答完头卷,便以为肯定如往年一般,正好酒瘾犯了,干脆交卷出考场,直接喝花酒,醉生梦死去了。

杏榜放了之后,戴名世也没怎么关注,顶多看了看范琇的答卷。

戴名世甚至没有去看看自己的答卷,也懒得去领,根本不知道张廷玉在他答卷之中,提了颇多溢美之词。

而今骤然听见这消息,戴名世怔然半晌之后,竟然放声大笑起来,将手里的酒壶朝着驿站角落里一扔,抢过了路人的马匹,便道:“戴名世借马一用!”

被借了马的人原本是满腔的愤怒,而今忽然听见“戴名世”三个字,顿时愕然无比。

一时之间忘记阻拦,竟看见戴名世驰马而去,竟然又回了京城!

“这就是戴名世?那个只考了一场,却在答卷录上压了会元施云锦的戴名世……”

是啊,就是这个戴名世。

顾怀袖坐在屋里翻着答卷录,也是被张廷玉的大胆给震惊了一回。

今科的会元,也真是足够憋屈。

张廷玉这差事是办漂亮了,可人也是得罪了不少。

不过反过来想,这些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最后都能成为张廷玉在朝中的大助力。

人生有几喜?

也不过就那四件大事罢了。

想着,顾怀袖就伸了个懒腰,朝着外头走。

园子里,彭氏刚好朝着这边走,她身边不少丫鬟都捧着礼物,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二嫂,您今儿终于出来转转啊。”

“我每一日都在出来逛,只是没碰见你罢了。”顾怀袖笑了笑,实则是彭氏从来不想往这边走动,你这是?”

“今科家兄也上了杏榜,多亏着二爷提携,前儿哥哥叫我来给你送东西,还望二嫂不要嫌弃。”

彭氏前一阵还不高兴,担心得不得了,可是现在府里谁不恭维她?

兄长即将成为进士,可以说是风光得意,彭维新会试排名如此考前,想必殿试二甲是下不了的。中进士,简直如探囊取物一样简单。

只是顾怀袖扫了彭氏后面跟着的丫鬟手里那些贵重的礼物一眼,却道:“都收回去吧,原本你哥哥便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被录了的,与二爷没什么关系。阅卷的时候,谁又知道那是谁的答卷呢?要说仰仗着二爷,那是要陷二爷于不忠了。”

彭氏忙道:“何至于如此严重?不过只是妯娌间送些东西罢了二嫂若是不收,这就是不给弟妹面子了。”

“……这个面子,我给不起。”

本来张廷玉身上是非就多,他有他的成算,顾怀袖有顾怀袖的事要办,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贸贸然收彭氏的东西,谁知道往后会怎么传?

可以说是妯娌间的礼物,也可以说是彭维新叫人贿赂张廷玉。

两家本来就是姻亲关系,哪里又说得好那么多?

想想,顾怀袖只能拒绝。

彭氏却觉得顾怀袖是油盐不进。

今日这东西,其实都是她兄长托人送进来的,希望以后能得了张廷玉的帮助。

可现在顾怀袖竟然还摆着架子不肯收,这不是打她脸是什么?

若是让兄长知道,她在这府里,连个让顾怀袖收下东西的面子都没有,如何能在娘家长脸?

一时之间,彭氏垂下头,眼底带了几分委屈的泪意:“二嫂好歹收下一点,只说是妯娌间的礼,并不要告诉二爷的,反正只是弟妹的一片心意。=您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不是我不收,是不敢收。你今儿还是回去吧,若是往后能照应他,二爷肯定会照应。”

顾怀袖着实怕她心生芥蒂,又牵连得张廷玉兄弟等人伤了感情,所以说话还算是客气。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还说送什么礼,这却是要跟咱们见外了。”

听了这话,彭氏再不好说什么。

要逼顾怀袖收礼,这不是承认自己是个外人吗?

她心里不高兴,好不容易叫了丫鬟们来,带了这许多的礼物,又要败兴而归。

这二嫂,太不给人面子!

什么给得起给不起的,根本就是不想给罢了!

收个礼,能收出什么问题来?

彭氏是顿时怏怏不乐起来,她埋头撇了撇嘴,草草地对着顾怀袖一礼:“既然二嫂不收,那我便让丫环们将东西带回去了。”

说着,人便已经转身走了。

顾怀袖还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看着彭氏已经走了,这会儿心里也堵得慌,老觉得这彭氏说话跟呛着火药一样。

张廷玉录了与自己家有姻亲关系的彭维新,本身就已经很遭受非议了,算是“举贤不避亲”。

可现在一看就知道彭氏这东西不是自己的,她的嫁妆里也没有这样贵重的东西,更不用说是不是可能从张廷瑑哪里讨来的了。

张家向来家风简朴,张廷瑑那里不可能有这些。

唯一的可能就是彭维新送来的,彭维新哪里来这样多的好东西?

一个个都是长着嘴巴要吃人的。

却不知这彭维新到底是个什么居心,若是张廷玉因为这件事沾上一身的泥水……

顾怀袖一下子没了逛园子的心情,索性直接回房等张廷玉回来。

张廷玉在外面吃了酒席,听着街头巷尾转眼又在说戴名世的事情,还想着事情可惜了,一回到府里,就见到顾怀袖拧着眉头。

“今儿这是又怎么了?”

“四弟妹未免也太拎不清了,你四弟到底看中了她哪点?”

顾怀袖还就不明白了,当初说娶就娶,张廷瑑自己说,旁人自然也没有什么疑议。

可媳妇娶进门这样能呛人,走时候那敷衍潦草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妯娌是有大仇,哪里像是个出来的闺秀?

顾怀袖平时对人也是有礼有节,除非遇上已经撕破脸和即将要撕破脸的人,才摆上一副泼妇模样,可这彭氏,难道是准备跟顾怀袖撕破脸了?

一想就来气。

顾怀袖揉着自己的额头,闭了闭眼。

张廷玉问了她怎么回事,得知又是彭维新,他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不过平白来了大财,想必是有人已经开始拉拢彭维新了。

至于到底是谁拉拢,可还说不准。

“静观其变吧。”他拉着她的手,只道,“男主外,女主内。如今我也算是站稳了脚跟,只想让你在家里吃吃喝喝,什么也不用操心,什么也不用算计……早些年的苦,都是你替我熬下来的,如今换我为你遮风挡雨……”

“最近天气还不错,不必你为我遮风挡雨。”

顾怀袖原本不大好的心情,只被他这样一副貌似深情的表白给搅了。

她探了一口气,便道:“原是你我一体,说那么多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养了外室,刻意来哄我。”

张廷玉立刻指天道:“我可是忠心耿耿啊,当着夫人的奴才,万世也不敢背叛的。”

“……油嘴滑舌。”顾怀袖笑,“不过那个戴名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今科会试答卷录第一人竟然是一个没有上杏榜的落榜考生,端怕是上榜的无数人都觉得脸疼吧?

顾怀袖也是担心出事罢了。

张廷玉却是胸有成竹:“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拿着答卷来找二爷理论,你看二爷怎么奚落他……”

“二爷,外头有个人说要找您……”

阿德没注意张廷玉在屋里跟顾怀袖絮叨什么,进来就报了一句。

张廷玉顿时愣住,与顾怀袖对望一眼。

顾怀袖立刻就笑了:“别是那施云锦来找你理论了吧?”

作为一个会元,今年未免也太憋屈了。

张廷玉却摇头:“施云锦这人还算是个聪明人,不会自己跑来找不痛快的。阿德,那人递了名帖吗?”

“没递名帖,不过他自己说是戴名世。”阿德记得,似乎是这个名字。

“戴名世?”

张廷玉一听,眉头就皱了。

尽管戴名世今年落榜,可却是答卷录的第一人,这怎么也算是殊荣了。

所以,戴名世肯定也算是张廷玉的门生。

能得主考官这样提拔抬举,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这戴名世落魄不得志,混迹于秦楼楚馆之间已经有许多年,原以为一辈子都不能中试,结果今年忽然被张廷玉拔起来,虽没中杏榜,可到底名传京城,想必不久之后大江南北都知道有这样一个只考了一场的狂士。

戴名世驰马而归,就是来拜张廷玉的。

他在外头等了许久,里面才有人来传话,说二爷请他里面见。

一路进门,绕过影壁,一直进了堂屋,戴名世就看见了站在堂前,手里端着茶,背对着门外,却抬头看堂中一幅字画的张廷玉。

戴名世站在门外便拜:“学生戴名世,见过张老先生。”

张廷玉听见声音也没回过身,只笑了一声:“一路奔来,戴举人不曾被沿路的臭鸡蛋和烂白菜扔满身吗?”

一个落榜的人,竟然也敢占着答卷录的头名,若张廷玉是别的贡生,怕是早在半路上准备好了无数的鸡蛋,管它好坏全部扔到戴名世的身上去。

说实话,戴名世生平没怕过什么人。

可今日他有些心虚起来。

到底还是人家张老先生提拔自己,若是他规规矩矩地将后面两场考完,即便不是今年会试的头名,也该在前十。

只可惜,有了会元,有了亚元,甚至还有了一个九名半范琇,独独没他戴名世。

戴名世再狂,对功名利禄也有渴望的,如今失之交臂,又名扬京城,想想都是心中苦涩。

如今扬名越广,戴名世心中就越苦。

真真是悔不当初,可世上哪里又后悔药卖?

戴名世内心里长叹了一声,也唯有摊手摇头,道一句“天意弄人”。

现在听见张廷玉这不冷不热的话,戴名世哪里不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

一时之间,戴名世是羞愧不已。

他埋下头:“是学生狂妄,错失今科良机……”

“知道自己狂,便改改吧。”张廷玉掀了茶盖,动作风雅至极,只不紧不慢地说,“本是三名主考官都已经定了你的答卷为第一,甭管你后面两场答成什么样,会试与乡试一样偏重头场,后面的不要紧。可谁料想,已经将你的答卷点出来,勾上了,后面二三轮阅卷,怎么也没找见你……什么主考官,哪里有你本事?”

这就是活生生的讽刺。

张廷玉看着是恭维,可已经说得戴名世有些站不住了。

之前是谁说张廷玉随和没架子的?!

戴名世一路回来,也不是没听人说过张廷玉怎样,街头巷尾都说这一位昔日的状元、今科的总裁官,乃是个不畏强权、不在乎名利的随和之人,可现在戴名世琢磨了一阵,总归觉得不对味儿啊。

哪里随和了?

看着随和罢了,可说话一个个字只跟刀尖一样剜人心!

今年这样好的机会,戴名世没握住,落下了杏榜,只能说是自己作的。

太戏弄人了……

可偏偏张廷玉还专门抓着人的痛处说。

张廷玉要打的就是他这狂气,“人可有傲骨,不可有傲气。狂太过,实为傲。眼高于顶,目无下尘,都不大好。”

“我读你《南山集》,你自命为屈平,天下皆醉而你独醒。我却言,天下皆醒,而你独醉。安得一服清凉散,与尔解醒?今日捧你起来,摔你在地,你便该知自己错处无数。”

怕是历任会试这么多主考官,还没见过有人因为这种原因缺考?

喝花酒?

张廷玉是不懂了。

“我是怜惜你才,又想要敲打于你,才将你答卷命人刊刻于会元之前。如今,你可醒了?”

醒?

醉?

戴名世早已经醒了。

他在得知自己的答卷被放在会试头名之前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

“老先生所言,于学生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学生知错。”

张廷玉侧过身子看他,只叫阿德端茶上来:“桐城老父叫舍弟带回来的桐城土茶,你也喝上一碗,即日启程便是。三年之后我桐城子弟,卷土重来未可知……”

终究还是同乡。

戴名世早知道张家,张家在桐城乃是第一的名门望族。

今年赴京科举之前,桐城之中的几个举人,还齐齐到张府门口拜了拜,虽则张英因为避嫌的原因不见他们,却都给他们赠言,要他们好学上进。

如今戴名世一喝这桐城小兰花,却情不自禁泪流满面,恸哭出声。

他喝完了茶,好不容易止住了情绪,又给张廷玉执学生叩师礼,这才离开。

“十年寒窗,一朝狂气,负了的终究是他自己……”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张廷玉将手里的茶盏往案头上一放,只把手这么一背,那影子斜斜拉在地上,便成为一道深深的剪影。

苍松翠柏,淡泊如初。

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细细想来,他张廷玉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身处名利场,野心如初。

☆、第一八玖章 开蒙日

三月会试一结束,取士二百九十一人,原本只是二百九十人,后来多了个“范九半”,因而多一人,不过杏榜名次最末依旧为第二百九十。

参加殿试者,有二百九十,原本位列第四的桐城方苞,因为其母病匆匆赶回桐城,无法参加殿试。

这一次,桐城来的两位举人,一个没参加第二三场,一个因为母病不能参加殿试,却都是抱憾。

当然,最抱憾的还是张老先生,桐城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啊。

施云锦、吕葆中、贾国维三人再中鼎甲,延续了会试时候的风光,骑马游金街去。

殿试之后,依旧如此热闹,可所有人记得的是会试时候一天一个炸雷一样消息出来的热闹,还有今年发生的种种稀奇事。

范琇答卷的抬轿,复选,张廷玉的批语,范琇的九名半,戴名世的压会元之才和二三场缺考,方苞与殿试失之交臂,林之濬所面临的峰回路转……

一个一个的人,一个一个将要在历史上留下璀璨光华的人……

都这样从顾怀袖的眼前过去,而她此前对他们的一切,其实都不甚了解。

会试录二百九十一,参与殿试者二百九,朝考之后选授庶吉士五十人。

范琇、林之濬、吴士玉等人,尽皆在其中。

新的这一批出来的人,都是张廷玉的门生,对着张廷玉要自称“学生”。

因着张廷玉在会试的时候就把风头出尽,人人都仰慕他高才,一声“张老先生”可谓是说得心服口服,恭恭敬敬。

翰林院之中顿时加入一批新血,加上原来倒戈到张廷玉手中的一半,整个翰林院之中倒有七成多的人已经归入张廷玉手中。

这一次会试,因为在范琇事情上处理失了分寸,八爷党损失惨重。

原本范琇本人真算不上是什么,可他性子开朗,能言善辩,乃有名士风度,交游广阔,可以说今年与范琇同年的考生都认得他。

八爷党原以为范琇这一回是爬不起来了,被张廷玉狠狠地摔了一跤。

哪里想到,张廷玉一转过身特不要脸的自己驳斥了自己,还在驳斥的文中建议将范琇放在了第九名和第十名中间。

得。

于是范琇成为了开天辟地头一遭地一个会试九名半!

这还了得?

范琇名气一传再传,已然完全超出八爷党的想象。

偏偏范琇此人特别爱交朋友,以范琇现在对八爷党的厌恶,自然窥见了其欺世盗名的本质。只弃之如敝屣。

现在与范琇交好的人,又怎么肯被八爷党拉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