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孙连翘自己是怎么回事,孙连翘说她是喝醉了酒,气血又有些虚乏。

冬日里头顾怀袖身子调养得不错,真以为她不懂医术,便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吗?

孙连翘满口胡言,兴许以为能蒙混过去,可顾怀袖哪儿能不清楚?

现在听了顾怀袖说的这话,孙连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跌坐在地上,目光在地面上游移了一阵,才道:“您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问我?”

“你只需要告诉我,一开始四爷是怎么跟你说的。”

顾怀袖想要知道,今天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什么都敢想,可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样大的能量。

孙连翘知道事情遮不住,可她贪生怕死,不怎么敢说。

“告诉您,就是背叛四爷……”

“不告诉我,你离死也不远。”顾怀袖笑了一声,忽然想起当初遇见孙连翘的时候,就在寺院里,听她说那些惊世骇俗的话,“我知道你是平时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善心人,也听说你见不得什么打打杀杀,以前跟着孙之鼎学医的时候,连从禽鸟身上取血你都不敢看,对那些畜牲照料备至……可是这样一个善心肠的人,杀人的时候却是一点也不手软。”

谁不说孙连翘也是个菩萨心肠,治病救人,还经常去庙里祈福上供香火。

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偏偏对人很无情。

当初顾姣身边的丫鬟,还有顾怀袖吩咐她处理掉的那些跟宫里顾瑶芳通消息的钉子,甚至包括暗地里给顾瑶芳和太子下毒……

还有什么别的?

顾怀袖也不是很清楚了。

这样的一个孙连翘,到底是菩萨心肠,还是阎罗的手段?

孙连翘也知道自己罪不可恕,她从来都是这样,人命轻贱如草,倒是对那些少灵智的东西心怀怜悯。

她听着顾怀袖的话,感觉着她高高在上的蔑视,竟然轻笑了一声:“您又何曾比我高贵到哪里去?不过也是阴谋算计人的小人罢了。”

“我从未说自己乃是良善之辈,也从不讲究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就像是今日我问了你,回头就敢告诉胤禛一样。”

敢开口直呼皇子的名字,可想而知现在的顾怀袖到底有多大的愤怒了。

她真是懒得忍胤禛了,他不仁,她何必有义?

“当初是我推你入了火坑,让你进入了这个争斗场,时时刻刻我都有被人卖掉的危险,我也想过这个人会是任何人……也许哪一天这个人成了张廷玉,我也不会惊讶。我只知道,我可以被人卖掉,但只要我不死,一定会报复回来。不能报复的先忍着,秋后算账的日子还长。”

这就是顾怀袖的原则罢了。

在名利权势争斗场上混,不可能永远独善其身,也不可能永远轻而易举地规避所有的风险,再聪明也有失算的时候。

顾怀袖从来都是很坦然地接受自己被人算计的事情,可事后该讨要回来的自然会讨厌回来。

“你说吧。”

都这种时候了,孙连翘不说,顾怀袖虽不会立刻跑去问胤禛,可她很可能直接去找沈恙,孙连翘不说,沈恙一定会说。

似乎终于知道自己非说不可,孙连翘终于道:“这一切,都是沈恙要求的……他手里握着八爷在江南官场上的名册,还有种种的把柄和证据,都在账本上。上一回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算计八爷的时候,用的人就是上半本里面的,并不是很要紧,真正要紧的人都被他藏了许多起来。四爷要账本,一劳永逸,沈爷肯给,可有一个要求……”

说到这里,她抬眼看着顾怀袖,眼底带着一种来自于女人的奇怪钦羡。

“如今,您该知道他求的是什么。”

沈恙多半是沈天甫的后人,可现在四爷用着他,沈恙也肯给四爷效命,顾怀袖总觉得不是因为什么表层的利益关系。

沈家的案子本来就是冤案,从卷宗上就能看出来,若说是沈恙不想翻案,那是假的。

顾怀袖不相信沈恙的目的有这么简单,他对于女人的迷恋还没到这个程度,兴许只是提了一个要求不成,而退而求其次。

不过……

罢了。

顾怀袖又问了一些细节,孙连翘一一地说了,只是在说道年沉鱼的时候,顾怀袖脸色才有些异样起来。

虽然早知道这个小姑娘会变成这样,可眼见着她变了,却又心生出一种难言的愁绪来。

谁让她嫁入皇家?

跟着她的四爷走,才能有恩宠,才能得到更好的,所以年沉鱼也没错。

就像是顾怀袖时常算计别人一样,年沉鱼如今帮着四爷算计她,顾怀袖没怨言,只是她算计别人,别人会报复,如今别人算计她,她也会报复。

人之所作所为,皆有其定数。

孙连翘还不知道自己说了之后会是什么下场,她有些惶恐不安,可顾怀袖镇定极了。

她听完了孙连翘说的话,只道:“嫂嫂起来吧,你熟知我是个怎样的人,也该知道会有如今的局面,心底若有怨言,吞下去,我只当看不见。这档子事儿,牵连不到你的头上,且把心放回去吧。”

原本她跟孙连翘的关系便不算是很好,都是相互之间的利用罢了。

孙连翘指望着从她这里攀上四爷,并且联络着两边,这都是寻常事情,顾怀袖与孙连翘都清楚。

他们所处的场,便是这样即便被人甩了一巴掌,也要笑脸迎人的。

所以即便是如今顾怀袖出手,孙连翘也不该记恨。

这是她的报应。

顾怀袖说完,便直接走了出去,外头的丫鬟见着她了,有些畏畏缩缩:“张二夫人……”

“我身边的丫鬟,穿浅青色夹袄的那个,你可见着了?”

见着这丫鬟,顾怀袖顿了一下,问了一句。

丫鬟道:“是青黛姑姑吧?她之前晕倒了,刚刚叫人探了一回,才醒过来。奴婢帮您去唤她吧?”

“带我去便是。”

顾怀袖之前便担心着青黛,醒来便没见着人,想来她都已经晕倒了,青黛更不可能被放过,不过看她们这遮遮掩掩的样子,青黛肯定也要被下手。

旁边的耳房里,青黛只觉得自己额头疼,她下意识知道事情不对,只觉得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

推开了丫鬟起身,青黛假作无事,只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我家夫人……”

话音还没落,目光一抬,她便见着顾怀袖在外面了。

“夫人……”

“宴席将散了,你头还晕吗?该走了。”

顾怀袖扫了这里伺候的丫鬟一眼,心想自己的面子还挺大。

青黛连忙出来,跟上顾怀袖,等到走了许久,见着要出来了,才差点哭出声:“夫人,您没事儿吧 ?”

“能有什么事?”

顾怀袖淡淡一笑,看着青黛这担惊受怕的模样,倒是平静的很:“我晕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本是奴婢照顾着您的,老觉得不对劲,原想着有顾二少奶奶在,所以也没担心,可是二少奶奶叫奴婢出去熬药。奴婢多了个心眼子……”青黛还不知道顾怀袖那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看着顾怀袖的脸色,也不敢问,十分勉强地说着。

顾怀袖却道:“金簪是你放在我手边的?”

青黛眼泪都掉下来了,用力地点了点头:“当时奴婢叫不醒您,原想下狠心给您扎下去,您曾对奴婢说过,若有这种时候绝不能晕着……只是奴婢还没来得及下手,便被人带走了。他们是强行拉的,逼着奴婢去熬药,奴婢刚刚到哪儿,便不知道为什么晕了……”

顾怀袖听着没说话,金簪虽然没派上用场,可若是差池了一点,谁知道这簪子会不会救命?

说四爷谨慎,的确是谨慎,韬光养晦地蛰伏,可说他胆大包天,未免也不假。

她就是给他卖命的,一条小命都捏在他手底下,作为上位者的胤禛随时能够因为更大的利益将她抛却。

一般而言,做奴才的,只有让自己更有利用价值,才能避免被过河拆桥。

胤禛就是这么现实的人罢了。

只是有时候,卖命的事情做多了,越加惜命起来,就难免产生也不一样的心思。

顾怀袖现在脑子里转着些别样的念头,只道:“这件事,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擦擦你眼睛,回头见二爷别露出端倪来。”

青黛还是不敢问顾怀袖的事情,点了点头,便用帕子擦着脸。

放慢脚步,顾怀袖抬眼望着黑沉沉的天幕,又想起当初的种种人,种种事。

当年宴席的时候,年羹尧还是个一箭射穿鹦鹉眼睛的少年郎,如今文武全才,也是心机深沉;当初的隆科多,不学无术,连诗作都是张廷玉代笔的,如今也是朝中新晋上来的重臣……

一个个的人,一种种的变化。

她朝着前面走,脚步又忽然之间停顿下来。

张廷玉站在那掌灯的廊下,正跟自己面前一个人说着话,神情怡然。

年羹尧听着,偶尔也说上两句,同科之间有同科录,他们二人算是三十九年会试殿试朝考之中如今混得最漂亮的,有话说才是常事。

顾怀袖这边一来,年羹尧便已经远远看见了,跟张廷玉一拱手,便叫小厮过来给他们引路,送人离开。

年羹尧没留多久便走了,顾怀袖走过来,便闻见张廷玉身上有酒气,不深不浅。

他看着她,目光如当年一样平和深邃,“我怎见着你有些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吗?”

顾怀袖与他一道,在小厮丫鬟们的引路下,便朝着门外头去,宾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张府的马车停靠在旁边,张廷玉扶她下台阶,又道:“总归有些东西我能看出来,旁人看不出来。”

说话间,已经到了马车旁。

身边没有旁人,顾怀袖看了张廷玉一眼,只道:“你看出来什么了?”

张廷玉两眼微眯着,不过很快又轻声一笑:“你眼底带着戾气,动了杀心……在想什么?”

想什么?

顾怀袖微启朱唇,似乎想要说出来,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不过转瞬她便靠近了张廷玉,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

张廷玉瞬时抬眼看她,目光锋锐如刀刃。

顾怀袖又补了三个字,“日后的。”

她心子未免也太黑,想必今日又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张廷玉拉了她手,捏着她手指,只道:“你……”

“我没事,二爷的心思,不比我还狠毒吗?”

顾怀袖唯一想起的,不过是一个被他划去的“忠”字。

贤臣,权臣,奸臣。

一字之别罢了。

张廷玉只笑:“我想的却是如今的。”

也是三个字,如今的,日后的。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顾怀袖摇头笑了一声,他俩也真是敢说。

说话的声音小,也没人听见,顾怀袖上了车,只道:“如今你还有什么打算?”

张廷玉进了车来,眼神晦暗不明:“二皇子被废,朝堂上开始说议储之事,是时候借刀杀人了……你可还记得我的门生?”

门生?

若说是门生,印象最深刻的,也只有那一个了。

戴名世。

还是张廷玉老先生亲手发签下令监斩,只道现在这件事都还在士林之中流传,到底落到每个人的耳中是什么意味,都只有他们知道。

于张廷玉而言,却似乎不那么要紧。

不过也仅仅是似乎。

赵申乔诬告的好事,康熙命他亲手斩的人,一桩桩一件件,张廷玉都记着呢。

张廷玉还说过,要赵申乔知道他当初的痛苦。

人死的时候,必须要挑个好日子,入了六道轮回,方能投好胎的。

张廷玉想着,今年年运还不错,好好给挑个吉日,也送赵申乔的儿子上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见。

☆、第二三一章 一败涂地

张廷玉真的回家拿着黄历翻,自己看吉凶日,掐了个日子,便跟顾怀袖说:“三月十八,好日子。”

顾怀袖只坐在妆镜前面,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将金簪给取了下来,却忽然想起来,似乎还有一根簪子掉在了年府。她心里不大痛快,只道:“选好了?”

“挑好了,大吉大利的日子呢……”

张廷玉走过来,将某页翻给顾怀袖瞧。

好日子……

顾怀袖见了这一页上头写的,才缓缓抬眼起来,看张廷玉,他轻轻松松地站在她身边,闲适悠然,伸着手将书页一抖,便笑:“怎么看我?”

“想看看二爷你这心有多黑……”

若是让赵申乔知道,张廷玉给他挑了这么个好日子,让他儿子入六道轮回,不知道会不会气得背过气去?

赵申乔也是可怜罢了。

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若不污蔑戴名世,如何能有今日之下场?

五十年年尾的南山集案,到现在都还没结束。

方孝标,方士玉,乃至于方苞,都是方氏一族的人,方孝标早已经开棺戮尸,方士玉等人更不必说遭难无数,现羁押在刑部大牢之中的还有一个方苞,已经定了死刑,只是因为种种缘由还在审查羁押之中。

这方苞也是个犟脾气,治学严谨,尽管人在狱中,竟还坚持著作,写了《礼记析疑》和《丧礼或问》,颇为人所津津乐道。

他的运气,要比戴名世好多了。

想起戴名世,余下的不过是叹惋罢了。

终究还是可惜了他一腔才华,满腹经纶……

顾怀袖慢慢将头上的钗饰都取了下来,耳坠手镯都搁在了妆台上,回头这么一看,还是她很熟悉的屋子,和熟悉的人。

她看向张廷玉,张廷玉则将黄历放到了一旁去,扫了一眼那妆台上的东西,却忽然道:“你的双雁翅怎少了一根?”

“约莫是落在年府了。”

她一点也不慌乱,慢条斯理地说了,又拿梳子梳头,问他道:“听说今儿沈恙也来了?”

“来了,不讨人喜欢得很。”

张廷玉想起来,便是一声冷笑,他还是想问双雁翅金簪的事情,不过顾怀袖这一副样子不像是想说。他勾唇一笑,叹了口气:“听闻近日他还要在京城逗留,你万莫撞见他了,到时候才麻烦。”

沈恙如今是个员外郎,于他而言,捐个官跟闹着玩儿一样。

横竖,他沈恙不缺那一点子钱。

寻常人家有钱不能使鬼推磨,真到了沈阳这样有钱的程度,大半个江南官场都是他囊中之物。

刺探情报,不过是钱字而已。

人说富可敌国,却迟早要为国所灭。

早些年,沈取便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千古盛衰之理,从不曾有改变。

张廷玉自然不希望顾怀袖见到沈恙,顾怀袖自己也未必就想见沈恙。

她梳了头,才按着自己的额头,朝着床榻上躺,只道:“一个二个都是要人命的煞星……”

“看你懒成什么样。”

张廷玉看她转眼就要睁不开眼睛了,只暗笑,而后也躺了上去。

同床共枕时候,最是温柔,只这么躺着,似乎就是地老天荒。

有时候,顾怀袖觉得自己的愿望也很简单。

可也仅仅只是有时候。

她觉得自己兴许要等到七老八十了,才会知道什么叫做“澹泊”。

不过现在,她知道什么叫“野心”。

还有,仇恨。

第二天一早起来,张廷玉上朝,顾怀袖照常喝粥。

宫里的消息来得很快,说是今日皇帝又让议储,赵申乔竟然推选了八阿哥,更别说他儿子赵熊诏了。想想赵熊诏也是四十八年的状元,这几年却在翰林院之中几乎没有作为,似乎天底下人人都在跟他作对一样。

明眼人都知道是张廷玉不想他出头,可谁又敢去参张廷玉?

人都贪生怕死,墙头草在朝堂之中占了绝大部分。

赵申乔有一子名为赵凤诏,乃是赵熊诏的哥哥,又太子一党之中两江总督噶礼的心腹。噶礼此人行为不检,多有贪污受贿之举,赵凤诏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太子已经被二废,噶礼的势力早就被打击得七零八落,眼见着刚翻过年,还以为事情应该要结束了,哪里知道今日早朝,刑部侍郎周道新竟然一本将赵凤诏参了,言及赵凤诏贪墨大笔府库银两。

朝野无数人,顿时嗅出了几分不寻常的味道,周道新跟张廷玉乃是朋友,虽然听说最近两年两个人颇有一种分道扬镳的意味,可不管怎么说,弹劾的奏折由周道新这里递上来,总让人觉得稀奇。

周道新跟张廷玉有旧交,参劾的是赵申乔的儿子,赵申乔又因为戴南山一事与张廷玉结仇,最后几乎是逼着张廷玉将自己的门生处斩。

张、赵二人之间的仇怨,一点也不寻常。

是以,众人一听见这参劾,立刻就想到了张廷玉的身上去。

可张廷玉压根儿没什么动静,站着便站着,等到皇帝问他有什么意见的时候,张廷玉只说:“左都御史赵大人乃是清官之中的清官,赵凤诏乃是赵大人的儿子,没道理……”

没道理这样贪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