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丹徒。

康熙爷南巡的时候,丹徒小镇人烟稀少,便是因为盐枭们争着占丹徒,在那一地发生了火并,张望仙夫君徐桥,便是当初死在那一次盐枭争端之中的人。而丹徒一争,才是沈恙控制住一切的起点。

罗玄闻也是在那一次没了的。

细细数数沈恙此人手中的罪孽,真真也让人头皮发麻了。

张廷玉的妹夫,救过的一个得力干将,甚至沈取……

都跟沈恙有关系。

于公,他是官,他是商;于私,二人旧怨深厚,即便是面子上敷衍着说话,也不过为了沈取与顾怀袖,实则二人之间少有缓和的余地。

不触则已,一触见血。

只是事情走到如今这地步,张廷玉未免是不唏嘘的。

“皇上那边已经下了旨,翻案的事情你已经交代了李卫帮你办……想来,你走之前,已经将一切都算好了。”

张廷玉缓缓从袖中抽了把象牙柄的匕首来,银打的鞘,看着还算过得去,低眼这么一看,他略一勾唇。

“左右你要死,我敬你曾与我张廷玉争锋相对,明里暗里也斗了小半辈子,如今……”

他只隔着一道牢门,将匕首递给沈恙。

沈恙接过来,眉眼带笑:“张望仙也早就巴望着我死了,即便你家顾三饶我,她也不饶的吧?倒是如今……算是你给我这个厉害的对手,一个最后的体面?我自个儿动手,脏不了她的手,也脏不了她的眼,张相且放心好了。”

张相。

张廷玉蓦然一声笑,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可外头油灯投落了几道影子,从转角口过来了。

有人来,他不能在此多留。

不惊动任何人进来的,多半跟张廷玉一样,或者比他还本事。

见沈恙收了匕首,他也就一转身,从另一头离开。

大牢里,还是这样阴暗与潮湿,有一种难言的腐朽味道。

沈恙就这样静静坐在里头,摸了摸茶壶肚,还有些烫手,兴许要来一位贵客?

刚这样想着,前面差役已经引着人来了。

“四爷果然来了。”

沈恙不用回头,都知道外面站着的是谁。

胤禛穿着一身藏蓝底子的长袍,暗纹盘了满身,见了沈恙这镇定模样,由是一声笑:“果真是朕没猜错,你沈恙过的就是富贵日子,连坐牢都比旁人舒坦。”

“谁叫李卫也曾经是我手底下办事的呢?”

沈恙面上浑然不见半分的惧怕,胤禛却渐渐冷了脸。

早在沈恙投他门下,成了他门人的时候,胤禛就盘算着弄死这个人了,不成想竟然留他活到了今日。

所以,“能活到今天,还是你赚了。”

“自打一族被满门抄斩开始,沈某便是无根飘萍,能多活一天都是幸事,何时死了我也不在乎。人生下来,不过都是为了死,有什么可计较的?”沈恙的话,豁达到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你们当皇帝的,也未必有我这个当商人的自在,吃的不如我,穿的不如我,我也能号令官场,执掌银钱命脉……穷时苦,富时乐。穷时乐,富时苦。我这一辈子,该见过的也见过了,不该见过的也见过了,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如今死都能这样舒坦……若有一日,万岁爷您死了,怕还未必有我潇洒。”

他这话,无疑戳了胤禛的痛处。

没人比胤禛更清楚,当年康熙爷是怎么去的,千古一帝,晚年何其悲凉?

更何况,什么千古一帝……

说句不敬的话,胤禛少有觉得他皇阿玛哪件事是办漂亮了的,投鼠忌器颇多,即便是满朝文武喝彩,也不过虚伪罢了。

可康熙爷即便是这样,晚年也已经如此,轮到他胤禛,怕更不知悲凉到何处。

眼神骤冷,胤禛冷笑一声:“阶下之囚,将死之人,唯有这一张嘴能说了。”

“李卫是替您去办自流井的事情了吧?”

沈恙也懒得反驳,忽然问了这样的一句。

胤禛道:“确是去办了。”

“您从没想过,我写给李卫的东西,不一定是对的吗?”

沈恙忽然大笑起来,像是看傻子一样看胤禛,他从没把谁当成过主子,以利而和者,亦必以利而离,像是罗玄闻,像是胤禛,像是张廷玉,像是李卫……

他见过的勾心斗角多了去了,人都要死了,还摆了李卫那小子一道儿,拉人给自己陪葬,也是挺开心。

只是胤禛的确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有陷阱,不过他一转眼便道:“前几日顾三那刁民觉得日子乏味了,索性去四川那地界儿玩了,这回跟着李卫一起去,出不了事……”

那一刹,沈恙抬眼看胤禛。

胤禛眼神冰冷,面无表情:“刚听见朕说顾三也去了,是心头紧了一下,还是差点说出自流井的问题来?若是你不说,朕即刻让顾三跟李卫一起去四川。”

谎话。

沈恙自然知道之前胤禛说的不是真的,顾三没事情平白去四川干什么?

可即便是如此拙劣的谎言,他还是为之乱了心神。

沈恙有一件说错了,他这一辈子,舒坦的时候的确是舒坦,该见过的见过了了,不该见过的也见过了,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可不该喜欢上的人,也喜欢上了。

他这一辈子,不是真正的舒坦。

心里是甜,还是苦,只有他自个儿舌尖才知道。

“好歹你与朕,也算是主仆一场,你死后既然留了李卫帮你翻案,那想必自流井的事情也不是麻烦的大事。”胤禛出奇地冷静,沈恙一死,再抄了几个盐商的家,不消说,国库立刻就能满满当当,“已是秋后,过几日便要上断头台了,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一面要杀人,一面却说什么心愿。

沈恙低低地笑,他头发霜白,却忽地抬手这么一摸,风流模样恍然当年。

“即便是有,也来不了。”

胤禛却是眯了眼,忽然道:“朕这里,倒有一个人想要见见你。”

他只轻轻一摆手,旁边便出了道纤丽的影子,是个裹紧了斗篷的人,身形有些瘦。

那镶着雪貂毛的斗篷这样落下,露出那女人一张脸来。

阴暗潮湿的大狱之中,恍然是花开雪落之声,惊艳经年时光。

暗香,浮动。

☆、第二五五章 病入膏肓

胤禛说,李卫手里拿的盐井数目不对,有人查过了。

沈恙是盐商,也是盐枭,一面走官盐,一面贩私盐,好人坏人他都是。

四川的井盐一向出名,当年沈家巨富,便是因为在四川那边握有一大篇盐井,都是凿小井煮盐。自流井与贡井,都在富顺周边,顾怀袖知道后世称之为“自贡”,便是由此而来。

那边的盐井乃是火井,便是地底下有气,打盐井的时候便接着气来煮盐,不过有时候情况特殊会遇到炸井。

一炸井,自然是大事。

现在李卫处理事情,自然也稳当得多,他手里握着沈恙一些旧部,并且比较了解沈恙,知道沈恙乃是老奸巨猾之辈,即便是心甘情愿被坑,可心里不一定舒坦。

所以现在,沈铁算盘给李卫挖了个坑。

顾怀袖将之前胤禛与沈恙的对话听了个清楚明白,她也知道胤禛叫自己来是干什么的。

牢门被人打开,顾怀袖并不曾看胤禛一眼,胤禛只扔下一句话:“若你乖乖就死,兴许还有翻案的一日,不成弃卒保车之事,朕也做得来。”

人走了,留下一扇开着的牢门。

沈恙的目光,便这样灼烫地落到她脸上,不曾移开半分。

他此刻,最想见到的人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她。

想想当年被罗玄闻算计,头一回见到她的时候,便异常落魄,如今人要死了,就更落魄了。

转眼,已经是阶下之囚。

沈恙状若无事地转开了眼,看似很平淡地起笔,舔了舔墨,才落笔在纸上写字:“如今你不过就是不想看着你干儿子死,想必已经发现我在盐井动过的手脚了吧?没意思……”

到头来,他还是孤单单一个人。

顾怀袖看他落笔的时候分明有些手抖,说话却依旧镇定。

这一瞬,她忽然想起了当年见着他的时候……

心底莫名有些难受,即便知道他是罪有应得,大约也因为人将成真正的“故人”,所以格外难以言说。

他是她亲骨肉沈取的最大的仇人,也是他最大的恩人。

养恩大于生恩,可偏偏沈恙又是使沈取无法报生恩之人……

那孩子,在中间,还要面对着一个爱他,却必须抛起他的父亲。

世事,何故如此弄人?

“写好了。”

沈恙想要写得慢一点,可他下笔的时候却很快,像是寻常在处理事情一样,他还是那个富可敌国的沈铁算盘。

写慢一点,她便还会在这里站久一些,可同时就会在这里看见他的狼狈更多一些。

过得再舒坦又如何?

其实不过是个阶下囚。

她贵为大学士夫人,即便是刚见面的时候也是出来,从来都是他高攀不起。

抬手,将那一页纸朝着顾怀袖递过去,顾怀袖迟疑了一下,抬手接过。

上面写着漂亮的行书,并不很凌乱。

沈恙能教出沈取来,虽然性格与他自己太过相似,可真要说学识修养,未必弱过了张廷玉去。

他是儒商,若非这一次自己引颈受戮,真闹起来,胤禛要动他都很棘手。

可偏偏,他有软肋。

若是他没有背负血海深仇,没有经历过抄家灭族之祸,兴许不过花花公子哥儿,游方少年不解世间愁滋味。

可世间没那么多的“若是”和“如果”。

他望着顾三,像是要把她往自己心理刻。

顾怀袖收了纸,却觉得沉甸甸。

站在原地,她想要说什么,可还没想好,沈恙便问:“还不走吗?我已经一无所有,剩下的都给我儿子了。”

“……那是我的孩子。“

她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那一刹,沈恙忽然笑起来,他就这样含着温柔看她,一如往昔,眼底的神光聚拢不曾散,带着一种病态和执念。

“终究还是你虚伪,从来不曾放下对我的恨,却要欺骗着取哥儿,让他以为咱们都能好好的……”

“你不配。”

不配让她恨。

可当真没有恨吗?

顾怀袖也不清楚。

她已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一生风云的沈恙,生命最后的时光,就在这里吗?

而她,终究也没在这最后的关头,表现得很淡然很轻松。

她原本想,虚伪地告诉他,她能原谅这一切,也好让沈恙安安心心地走,算是答谢他这么多年对沈恙的养育之恩。

可顾怀袖不能,心里的芥蒂,从来就不曾散。

她就是虚伪,天生的虚伪。

什么善良大度,都与她没有干系。

“人,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已是众叛亲离,骗骗我不好么?”

沈恙起身,方才写东西递给她,她已经进了牢门,四周昏昏暗暗,更深露重,连狱中也多的是湿寒之气。

“一开始,你也是想骗我的吧?可你没忍住,在我说我儿子的时候……”

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掌,指甲上沾了零星的墨迹,很碍眼。

然而他声音只是顿了那么一下,又续上了:“你的面具,被我揭下来了。”

顾怀袖眼带嘲讽地看着他:“人都要死了,你就不能安生一点,当个糊涂鬼吗?”

“没办法,我沈恙聪明一世,怎会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沈恙笑一声,颇为自负。

“我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事情,不是富可敌国,也不是让自己不当糊涂鬼,更不是偷了沈取救了沈取……而是……”

“让你恨我。”

他说出这四个字,果然看见顾怀袖脸色大变。

沈恙道:“怕是张廷玉都没我这样,令你刻骨铭心吧?恨我之时,只怨不能剥我皮、抽我筋、啖我肉、饮我血……将我挫骨扬灰…… 可你不能这样做,只因为我对沈取有养恩,我让他平平安安长到现在,你身为人母,不能亲手报复我,更不会做任何有可能会让你再次失去骨肉的事情。所以,你把我搁置下来了……我的顾三,何故如此心狠,恨我不好么?”

“我不曾恨你。”

顾怀袖垂了眼,冷淡极了。

沈恙又笑:“口是心非的女人。”

“你带给我的都是不幸,若让你刻于我骨、铭于我心,带进棺材,实是人生一大讽刺事。不妨,我这余生,便将你忘了,你死,一切就一笔勾销。”

她终于也跟着笑,不过心底是难以掩藏的荒凉。

是不是人越来越老,所以心思也越来越让自己也不懂了?

她看人很准,可不懂自己。

而她身边的某些聪明人,却似乎比她还了解她。

沈恙一直以为,自己便是其一。

“若能占有卿余生,幸甚,幸甚。想我沈恙,死了没人哭灵戴孝,总归有个女人要记挂我这下半辈子,你见着沈取便要想到我,我很开心。”

说完,顾怀袖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声,格外清脆。

微红的眼,便这样含着冰冷,看着他。

“你卑鄙。”

“我姓沈,名恙。恙者,疾也……”

沈恙这辈子,都是在歪理之中度过的,可有的歪理,未必没有道理。

“人在世间,可有无病疾者?身无病,心有疾者,普天之下,红尘众生,无一人不有疾。我沈恙,不过病世人之所病,疾世人之所疾,恙世人之所恙。”

“沈某人有三疾,一疾聪明盖世,二疾秉性凉薄,三疾寡情多情。”

“聪明盖世,故世不能容;秉性凉薄,故天下独行、无有为伴者;寡情多情,故终害相思。”

手指已触到那冰冷的匕首,沈恙眼神依旧是前所未有地那种傲然与自负,邪性未减分毫。

“夫人曾为沈某人开一剂药,相思子七七四十九枚研磨成粉煎服……”

顾怀袖没说话。

沈恙于是道:“卿卿庸医,复爱卿卿。相思子,乃为相思所化所生。无相思,便无相思子。若服相思子,不过更使之病入膏肓。夫人未曾给沈某良方,只是令沈某更病入膏肓,终究……”

“此相思,无药可治。”

实则,此药唯有一个药引,如今便站在他面前。

“沈某人也是良医,也曾想要救自己,可大夫,给自己看病,又有何用……”

“我该走了。”

顾怀袖不想在这里听他疯言疯语,她该把这一页纸,交给胤禛,然后回张府去。

沈恙手指尖动了动,便长身跪坐回了那几案之前,道:“夫人……沈某善变,忽然改主意了,走过这道门,夫人便忘了沈某,可好?”

脚步顿住,顾怀袖距离那牢门只有三步。

外面壁上挂着几盏油灯,灯影昏暗,像是深秋里飘红的叶。

她道:“好。”

沈恙只望着她身影,匕首出鞘,寒光闪烁。

他从那刃间上瞧见了自己的一双眼,却是含情之眼。

是他错,可天下不卖后悔药,既是错,更没回头路,自也不必走回头路。

一错到底,岂不也妙?

是他迷恋她美色,铸成大错。

他多想说,我不曾爱你,只是贪恋美色。可待要说出口,才发现若说了,他也是口是心非。

不过,大可不必用余生来将他忘却,他沈恙不值得。

因他这等轻尘微土,不该使她沉重半分。

若有,那是他的错,和她的误会。

顾怀袖只该一如见面之日,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