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张廷玉差点笑出声来。

他也落下一子,像是根本没有思考过一样,只是下。

可若仔细一看,这一子落下的位置,刚好靠住了胤禛方才下去的那一枚黑子,像是要紧紧将之制住一样。

张廷玉的棋路,一下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这样的变化,胤禛如何看不明白?

张廷玉道:“微臣曾听说过一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可如今,微臣见了万岁爷的棋,却禁不住要问一句:知己者可知士之为知己者死?”

“……”

胤禛不曾说话,抬眼看着张廷玉,沉然的怒气已然在他眼底逐渐汇聚,像是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

然而张廷玉此刻已然无所畏惧!

“千不该,万不该,万岁爷万不该派了臣——去赐死年羹尧!”

他声音,陡然这么一高,笑容出来的时候却是针锋相对,肃杀无匹!

目光在棋盘上空交汇,仿佛电光火石,刹那之间杀机毕露!

胤禛素性阴狠,闻言竟然笑了一声,冷笑,蔑笑,天下苍生尽在他掌握之中,何人还敢越过了他去?

“朕,乃九五之尊!帝王之道,人皆草莽而已。年羹尧贼心不死,当掘坟戮尸!”

“年羹尧此人死不足惜,可他为皇上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后来嚣张跋扈,焉知没有陛下的捧杀?”

早年年羹尧还是个很知道进退的人,连顾怀袖对他的印象都很不错,可后来就渐渐变化了,人很容易被一些东西给迷了眼,年羹尧便是被荣华富贵和赫赫功勋迷了眼,真以为皇帝会跟他兄弟相称,情同手足!

到头来,不过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千万荣华富贵功臣梦,都化为了青山下一抔泥土。

张廷玉终于抬了眼,直视着胤禛,不曾含有半分的忌惮,那眼神也完全不是一个臣子的眼神。

“万岁爷敢做,缘何不敢认?年大人将死之人,给微臣讲了个故事,微臣讲给您听如何?”

那是一个很短的故事,也是张廷玉知道一半,而胤禛完全知道的一个故事。

康熙四十二年,对整个张家来说,都太暗,太暗了。

胤禛听着张廷玉说话,竟然没有什么反应。

“……微臣一直在想,我大哥聪明绝世,却偏偏一时糊涂。他看准了您,也看错了您。盗走索额图密信之时,您之前安插去太子身边的林佳氏,为了保全自己,不使太子倒台,终于揭发了我大哥取信之事。只是她也为了保全自己,不使自己被您猜忌或是灭口,没有告诉太子我大哥是您的人。”

“您是何等的心机谋划?”

“原本一个好好的计划,天衣无缝,因为林佳氏对您的不信任,转眼之间功亏一篑。而您,在得到了消息之后,几乎立刻判断出林佳氏不敢供出您来,顶多是知道了我大哥有鬼。而我大哥出了宫门之后,还不曾知道,太子的人已经追了出来。”

“他星夜奔驰出长安街,眼见着到您的府邸了,后面还有追兵,一支毒箭便在这时候取了他的性命,并且拿走了他盗走的密信……”

“这群人不管是服饰还是腰上的腰牌,都是索额图与太子的人……只是这时候,他已经到了您府邸外头,就隔着一道墙,一道门!我大哥指不定满心以为门会开,至少会有个人来救他,可后面追上来的一匹快马,只是夺走了他身上一封沾血的信!”

“万岁爷乃是天子,算无遗策,不如猜猜,这射出毒箭的是谁,拿走信的又是谁?”

说到这里,张廷玉竟然低笑出声,满含着嘲讽地看胤禛。

胤禛“啪”地一声落下一子:“你胆子很大。”

“大不过当年万岁爷!”

张廷玉想起当初年羹尧嘲讽的眼神,想起那一个晚上,他大哥濒死时的眼神……

岂不是押错宝?

当时的太子与胤禛乃是一党,四皇子辅佐太子,从来都是忠心耿耿形影不离。

他派出人去射杀张廷瓒,在太子看来就是他的人射杀了张廷瓒,这当中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那个时候太子根本不怀疑胤禛,也许还因为胤禛对张廷瓒下手而更加信任他!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太子在张廷瓒灵前是知情的表现。

——殊不知,愚蠢的太子,早已经被胤禛推出去当了替罪羊。

不仅张家仇恨上了太子,甚至最后的书信也落到了胤禛的手上,而后成为扳倒索额图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其高明又何其冒险的手段?

不愧是帝王之才,不愧如今能坐上龙椅,不愧能成为大清万里山河的主人!

这样毒辣的心机,他张廷玉,自愧弗如而已!

“只是不知,万岁爷午夜梦回之时,可曾有想到过手下人的赤胆忠心为您抛下的头颅、洒出的热血?家兄视万岁爷为明主,万岁爷口蜜腹剑,不念半分情义,微臣可怜大哥。”

眼含着讥诮,张廷玉手里捏着的已经是最后一枚棋子了。

他向来有经世之才,更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所以一直以来,但凡遇到人使出围杀之局这样不死不休的招数,张廷玉从来都是下到最后一子,便投子认输。

也只有顾怀袖,曾对他围杀一局感到过怀疑,而从那以后,张廷玉就很少下了。

胤禛勃然大怒,只将手边的棋盒一摔:“张大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张廷玉捻着那一枚棋子,轻轻放在了自己右手边棋盘的边角上,白子青玉棋盘,煞是好看。

他起身,站到一旁去,看着胤禛:“微臣忠心耿耿,对皇上绝无二心。”

“张廷玉!”

胤禛怒极攻心,却感觉心口猛地一阵抽痛,只那一刹,便像是触发了什么,身子往前一倾,便呕了半口血出来,落在棋盘上,触目惊心!

目光落到茶盏上,胤禛脑海之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末了竟然大笑起来:“好,好,好!故技重施,朕这是天理报应了不成?何人给了你胆量,竟然敢毒害天子!”

张廷玉并没有丝毫的惊乱,这里甚至也没有人敢进来,外头苏培盛跟高无庸,已经在他们开始下棋的时候便被人给制住,冲也冲不进来。

他穿着一品文官补服,从容镇定,然而眼前是四十二年张廷瓒之死带给张家的灾难与血腥!

张英临死前的话,他的眼神,他当年的疲惫和倦意……

君子中庸,十年不晚。

语出则掷地有声,张廷玉看上去大义凛然:“是非公道在天看。万岁爷为龙椅算计家兄,不错,为君之道;微臣为家兄复仇毒杀天子,亦不错——孝悌之道而已。”

“圣人言:天地君亲师。 圣人又言:以孝为先治天下。微臣乃是血肉之躯,长兄如父,恩重如山,忠孝不能两全,况皇上您这样的君,以何使臣效忠?”

他说来,头头是道。

然而落在胤禛耳中,不啻于歪理邪说悖逆之言!

“苏培盛!高无庸!”胤禛喊了一声,然而没有人进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皇,当年也是在畅春园,也是几乎一样的场景,群臣环饲,却没有人能成为他的依靠……

而他,一个皇帝,当到如今,身边竟然已经没有一个人。

孤家寡人。

兴许是心口的绞痛,让胤禛脸色煞白,他阴狠地看着站在前面不远处的张廷玉,叱问道:“ 可是弘历有谋反篡位之心!”

天理循环,因果报应而已。

张廷玉没有说话,他若没有个依仗,自然不敢动手。

前几日胤禛将四皇子弘历封为了宝亲王,又赐了雍和宫下去,任是谁都知道谁是未来的皇帝了。

而促使张廷玉提早进行这一计划的,乃是胤禛的第二道遗诏。

他长身而立,从容镇定,道:“万岁爷请放心,您是病故,四皇子继位顺理成章,便像是您当年继位一样顺理成章,而微臣——还是功臣。”

“乱臣贼子!尔乱臣贼子,亦敢妄称功臣!”

胤禛万万没想到张廷玉竟然有如此的胆量,终归是他看错了人,也太过自负!

又是一口血涌上来,他身形摇摇欲坠,却竭力用手掌扣紧了棋桌一角,手背上青筋爆出,指甲几近断裂,如同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将择人而噬!

天子一怒,何等威势惊人?

可现在,胤禛身边没有任何人。

困兽犹斗,不过如此。

这场景,看上去异常地凄凉。

而圆明园外面到底是什么场景,张廷玉心里有底。

外面没有任何的声音,而刀光剑影却在无声之中。

张廷玉喟然长叹:“先皇去了,您有什么冤屈,尽管向着先皇去诉,顺便可以忏悔一下万岁爷您满手的血腥,被您逼死过的功臣和牺牲掉的所有棋子……您与微臣,并无不同,唯有成败论英雄罢了。”

都不是好人,而成败决定一切。

成王败寇。

“您是九五之尊,是天子,可九五并非极数……九五之上,有上阳爻卦,曰:亢龙,有悔。”

九五乃是至尊之数,可《周易》卦象尚有“上阳”一说,乃是盛极而衰之“盛”,有不吉之兆,所以九五最为祥瑞。

然而——

九五非至尊!

胤禛已然说不出话来,手心里捏着的一串佛珠几乎要崩裂开来,为着张廷玉狼子野心!

此等三姓之臣,先皇之死与他不无关系,如今加上一个他自己,即便是弘历再没有心机,也断无可能让此人入功臣之列!

做梦!

可张廷玉嘲讽一笑,轻声道:“您也该驾崩了,这日斜西山的时辰,正好。”

“至于臣……皇上您不必多虑,有您放入正大光明匾额之后的诏书,臣是忠是奸,是贤是愚,皆不重要了。微臣百年之后,将沐皇上圣恩,永享大清太庙万万人香火,名垂青史!臣张廷玉,叩谢皇上圣恩,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言罢,堪称恭谨地一掀衣袍下跪,磕头谢恩!

在胤禛听来,这是何其大的讽刺?

他脑海之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却是那一雪夜,他高高在上坐在亭中,看着顾怀袖低眉顺眼跪在冰冷地上的场景。

前面珠帘微微晃动了一下,一角雪青色裙摆闪过,胤禛瞧见了,因着中毒心痛如绞,脸色已然灰败,然而眼底却迸射出滔天杀意。

他抄起手边的青瓷茶盏便朝着珠帘外砸去!

“噼啪”地一声响,茶水伴着茶盏碎片溅了一地。

他死死盯着那一处,声音冰寒肃杀:“朕当真养了个会咬人的好奴才!”

☆、第259章 大结局(下)日落紫禁城

她是四爷养的奴才,是他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顾怀袖清楚,也知道……

会咬人的狗不叫。

而她顾怀袖除了说真话之外,别的话的确很少说了。

方才知道消息,从外面过来,顾怀袖就有那样的预感,看着日头西沉,便觉得天将夜。

在半路上,顾怀袖遇见了宝亲王弘历,他很恭敬地给顾怀袖问好,而顾怀袖那一瞬间便明白他脸上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了。

实则,张廷玉很早就在筹划,而一切以她得知第二封诏书的内容为起点,像是忽然落下的一点火星,明灭之间已然引爆这一切。

于是,火焰纷飞,刀光剑影,悉数从眼前划过。

而她则踽踽独行,来到了静香书馆前面。

台阶下面侍卫们压着手脚都沾满了血的苏培盛,高无庸也被扭住了手,嘴里塞着布。

在看见顾怀袖的一刹那,苏培盛眼底闪过几分带着希冀的光,像是一下又有了力气,死命挣扎起来,他想要爬到顾怀袖的身边来,而顾怀袖不曾说话,也不曾朝着他走一步。

于是,苏培盛眼底的火星,又渐渐熄灭了,像是头一次看清顾怀袖是个什么人一样。

他呜呜啊啊地嚎起来,几乎以头抢地。

可顾怀袖依旧站在那里,她沉静的眸眼转过去,轻轻扫了一眼还算镇定,并且眼神平和的高无庸。

除了粘杆处的心腹之外,高无庸与苏培盛,也很得胤禛的信任。

这两个人乃是从他还是皇子、住在阿哥所的时候就开始伺候了的,后来赐了名,又赏了大太监的位置,可以说是一时风头旁人魔能敌。

苏培盛擅看种种的人情手段,待人接物基本都是他来做,会说话,也能说话;高无庸则更沉稳一些,或者说性子沉默一些,由是有的事情他也比苏培盛看得更清楚。

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张二夫人。

万岁爷因着张二夫人的本事倚重她,若没张二夫人,当年万岁爷被先皇禁足之时便要元气大伤,好在有顾三那与万岁爷一样毒辣的心肠,不惜自损一拨棋子,总算稳定了局面,没有让八爷的人占去便宜。

那时候,万岁爷嘴上说顾三妄为,实则除了那一条路之外别无他法。

从那个时候开始,高无庸便清楚,张二夫人这脑子到底有多有用了。

最后,事情也的确如高无庸所料一般,张二夫人毫发无伤地回去。

可如今看着顾怀袖,高无庸觉得很陌生,却也很熟悉。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顾怀袖,却未必是万岁爷的奴才了。

顾怀袖对着高无庸微微一笑,便抬了步,朝着台阶上去了。

她的脚步很缓慢,就这样,一步,一步。

每上去一步,她便觉得自己身子冷了一分,这是高处不胜寒。

胤禛在这皇帝,已经做成了孤家寡人,何必还继续当下去呢?

她缓缓行至帘外,方站定,便被茶盏砸在了身前两步远的地方。

胤禛声音沉怒,带着一种极端的憎恶与痛恨,而顾怀袖只是穿过珠帘,屋内摆着一座紫铜八宝麒麟纹香鼎,地上铺着团龙富贵金红色洋毯,粉彩天球瓶就在两边的角落里放着,汝窑白瓷花觚里还插着几支白玉梅。

一切,都安然极了。

顾怀袖跪下行礼的时候,便瞧见了那染血的棋盘,还有放在棋盘边角上的一枚棋子。

这是顾怀袖无比熟悉的一盘棋,从她与张廷玉结发那一日,竟然下到了如今。

而那最后的一枚棋,却永远被张廷玉搁置在边角上。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顾怀袖躬身垂首,依旧恭敬,仿佛毒杀皇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她也不是帮凶,更不曾对张廷玉说过第二道诏书。

她从头到尾,似乎都是一个旁观者,而非亲历者。

然而,她越是如此超然冷静,便越是让胤禛痛恨,恨不能将她凌迟处死,三千六百刀,刀刀割尽血肉,再挫骨扬灰,让她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还知道是朕的奴才……好奴才……”

他盘坐在榻上,已然感觉到眩晕,方才饮下的茶有毒,而今日来的静香书馆,偏偏距离正大光明殿很远,来时不曾带多少侍卫,如今竟然是这样凄凉下场,胤禛只觉格外荒谬。

当年他皇阿玛,不知是否如此?

张廷玉始终站在一旁不曾说话了,他眼底似乎有什么回忆的光,就这样闪烁着。

屋里三个人,外头斜阳笼罩,光线很柔和。

胤禛生命的最后,竟然与康熙最后那一段时间,有着奇异的融合。

而圆明园内的四皇子弘历,又与当时的胤禛,有着无比的雷同。

为了这皇位,皇族一代一代,多少血腥仇恨?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围绕着这一张龙椅,却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权力的最顶端,容不下任何的真情,所以皇帝,不过孤家寡人一个。

胤禛眼皮耷拉下来,想着他坐拥的江山万里,想着这因果报应的死法,想着他孤家寡人一个,想着许许多多被他杀了或者害了的人……

顾怀袖是到现在为止,除苏培盛、高无庸两个之外,跟了他最久的奴才,也懂得他许多。

她低眉顺眼,似乎温驯得很:“从万岁爷南巡时候开始,我——顾三,大姐瑶芳,太子,十三爷,十四爷……到后来的大哥,到朱江心,年羹尧,隆科多,钱名世……还有沈恙,敦肃皇贵妃……乃至于您自己,如今要了结了,奴才到死也是您的奴才。”

对,到死,她还是胤禛的奴才。

只是,死的不是顾怀袖,是胤禛。

胤禛闻言只抠紧了自己手里一串沉香木佛珠,多年来拿在手上,早盘得光泽圆滑,已经让他有些捏不住。

他以为自己多病,是因为年纪大了,身子不大好,可现在想想,未尝不是一种先兆。

张廷玉通过奏折制度与之前多次抄家,又是否有徇私枉法与挟私报复,只有张廷玉自己知道。

一旦胤禛处于皇帝这个地位,臣子们说的所有的话,都只有一分是真。

下面的人总有种种的秘密,他们就是皇帝的耳目,而皇帝的耳目未必肯为皇帝服务。

若是许多年之前,他断断不会被张廷玉这样的手段蒙蔽,因为那个时候他是雍亲王,也是在下面的人,也并不是孤家寡人,他有忠于自己的大批智谋之人,他是蒙蔽人者,而非被人蒙蔽者。

可是一旦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上,他就成为所有人都想要蒙蔽的人。

多少年前,曾想过,不知道坐上皇位是个什么滋味,所以想要知道,却不能肯定自己成功之后是不是后悔。

可现在想想,他真的没有后悔吗?

天子,乃是上天之子,与寻常人不同,所以天子被所有人孤立。

他要高高在上地去拿捏所有人,而他们不敢反抗。

早年继位之时多有抄家灭族之事,臣工早就敢怒不敢言,所有于百姓有利之事,必定为大部分官员所不喜。

原本不算是什么,可这些都成为了张廷玉如今敢行事的依仗。

他一手筹建了军机处,也凭借着军机处将内外大事揽于手中,早先权柄全在胤禛的手里,而此刻,何尝不是在张廷玉的手中?

好算计,好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