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御书房中灯火尤明,小宦官躬身站在御案边,轻声道:“万岁,龙体要紧,请早些安寝。”
御案后的人手中朱笔一顿,又将面前奏折翻过一页。
“朕听闻,傍晚大理寺竟从皇宫门前拿了一个犯人,怎么回事?”
小宦官忙道:“禀皇上,就是那位唐王府的郡主,今日被皇后娘娘接进宫说话。出宫的时候,接她的人来了好几波,有慕王府的,还有唐王府的,后来大理寺又来人将这女子带走了。究竟何缘故,奴才在宫中亦不知情,皇上恕罪。”
皇帝皱起眉头。
次日早朝后,皇帝召宗正令彭复怀仁殿问话。
“唐王之女清龄郡主,昨日在宫外不远被大理寺拿去。郡王之女,即便触犯刑律,亦应由宗正府办,何故变作了大理寺?”
宗正令俯首请罪,面色却有犹豫。
皇帝道:“卿不必吞吐,有话直说无妨。”
彭复道:“此事臣亦听闻,亦着人到大理寺询问,但康大人道,昨日乃奉宁相谕令,其实清龄郡主并未触犯律法,只是……”
皇帝道:“只是甚么?”
彭复伏地:“清龄郡主正欲于庆南王和离,之前,唐王妃觉得郡主败坏门风,差点家法处置。宁相恐清龄郡主被哪方接回都……方才临时调大理寺人手阻止。”瑟瑟抬头,脸色又有犹豫。
皇帝慢慢道:“盛卿有话尽可说。”
彭复再伏地:“臣闻之即着人去大理寺问询,但大理寺禁守森严,道相谕其余人等不可靠近,清龄郡主不得有丝毫伤损……”
皇帝冷冷笑起来:“不得有丝毫伤损。看来挂念这位郡主的,并非只有朕的皇叔哪。”
旁侧随侍的井公公低声道:“老奴本不当说此,但,看裕王殿下名誉折损,老奴实在……那清龄郡主,委实是个祸害。老奴当日迎裕王殿下回府,郡主与裕王殿下同车共食,绻缱眷眷。裕王殿下不在时,亦常借故与宁相言语。老奴还曾见……宁相怀中藏一锦帕,僻静处取出观看。宁相近侍酒后与老奴说,宁相府邸卧房中,有幅女子图画,乃宁相亲笔所绘,画得就是……就是……”
井公公不敢再言,殿中一片沉寂。
许久后,皇帝方才缓缓道:“彭卿,你着人持朕的手谕,去大理寺将那清龄郡主,不拘什么形式,在今日黄昏前,悄悄地办了罢。”
午时,侍卫禀报宁景徽:“宗正府来人,手持圣谕,要即刻提走清龄郡主。”
宁景徽放下手中公文:“圣谕岂能不遵。放行。”
两个婆子带着几个女官打扮的女子走进牢门,左右搀住杜小曼,将她带出石室。
“老身宗正府差唤嬷嬷,奉圣谕带郡主出去。”
青惨惨的小轿,旁边立满阴森森的人,杜小曼不禁问:“去哪里?”
圣谕?皇帝的谕令?不会这么闪耀吧?
婆子面无表情,将她按进轿中:“自然是好地方。”
杜小曼想掀开轿帘,双手顿时被按住。
好吧,顺势而为。
轿起,上路。
茶烟袅袅升腾,寂静室内,唯有偶尔书页翻动的声响。
叩叩叩,门响三声,宁景徽抬首道了声准入,侍从推门进屋。
“轿子没进宗正府,去了皇宫。”
宁景徽合上书本:“哦。”
侍从看看宁景徽,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相爷如何知道,轿子必然去皇宫?”
宁景徽道:“我不知道。”
侍从一怔:“那……”
宁景徽从容道:“若去了宗正府,就再做打算。”
轿子落地,轿帘掀开,杜小曼看到了巍峨的宫墙。
一个小宦官在轿前含笑:“郡主请这里走。”
杜小曼福身:“有劳公公。”
方才,出轿子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匆匆轻声道:“相爷命我转告姑娘,看出那个人。”
看出什么人?杜小曼有点懵。
能别那么简略吗?
她下轿的这个地方是宫内,长长甬道,两边都是高墙。到大理寺接她的人都不见了,杜小曼被一群宫装少女左右夹拥着前行,一个老嬷嬷走在外沿,亦是陌生面孔。
走了一段路,拐上一条岔道,折转到了一扇门前,门首一匾写着绮香二字,入门转过照壁,是一座精致宫院。
小宦官引着杜小曼自正殿走进内里的偏殿。
殿中的屏风后,赫然放着一个大浴桶,桶内盛满香汤。
小宦官道:“请郡主先沐浴。”
左右宫娥开始扒杜小曼的衣服,杜小曼看向那小宦官,小宦官笑道:“郡主不惯让奴才这样的人在旁边,奴才便先出去候着了。”
杜小曼颔首笑道:“劳累公公,自牢狱出来,着实狼狈,让公公见笑了,望多包涵。”她身上剩的钱物都在被逮进大理寺的时候让人搜去了,塞不了人事。
小宦官道:“此话奴才怎担待得起,能服侍郡主娘娘,乃奴才的福分,奴才就在门前候着,郡主有吩咐便传唤。”说罢退出屏风。
杜小曼掂量这个话里的意思,这回进宫,应该不是被问罪的那种。大约是皇后得知了昨天皇城门前的撕扯,想要再出手协调?
她泡进浴桶,温度适宜,水中应是加了什么料,芬芳香润。皇宫的东西和宫女的服务,的确是别处比不了的。杜小曼闭着眼睛享受,一面又继续思考,宁景徽到底让她看出谁?
八九不离十,还是和月圣门有关。
像宁景徽这样的人,每句话都内涵丰富,特别是让人捎的这句重要指示,肯定每个字都值得斟酌。
这个指示微妙的地方在于,不是“查出”、“找到”那个人,而是“看出”那个人。
也就是说,这个人,她一定会见着,只是要看出那人的真实身份。
啊,我真是个做谍报工作的人才!杜小曼给自己点了个赞。
嗳,难道……皇后是月圣门的人?
杜小曼被这个念头惊了一下。
确实,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皇帝的后宫,是出产怨妇的宝地。月圣门不在这里面发展几个会员,实在对不起自己的教义。皇后一般都不是皇帝最爱的女人,而是最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摆设。
宁景徽这帮人这么重视月圣门,而又不能一下子拔除它,这个教派一定渗透到了很重要,很高端的地方。
杜小曼回想了一下皇后的模样。
端庄有余,妩媚不足。而且,在劝了她几句回慕王府之后,就不再提及,也有点放水的感觉。
杜小曼越想,就觉得可能性越大。
但是,怎么确定?
难道要和皇后娘娘对月圣门的暗号吗?万一皇后不是的,会不会打草惊蛇?
万一皇后真的加入了月圣门,刺探之意太明显,会不会反倒暴露宁景徽的计划?
沐浴完毕,更衣上妆的时候,杜小曼的脑子转个不停。
嗯,宁景徽只是交待“看出”而已,并没有其他的。或者他也不能确定,只是让判断一下是不是真的。
顺势而为嘛。
宫女们停止了对杜小曼的摆弄,更衣上妆完毕。
杜小曼回神,站起身,愣了一下。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就这个季节来说,很是……轻薄。
银朱裙曳香雾,海棠绦缀玉环。罩衫轻又软,还有点透明。领口……杜小曼不禁按住胸前,把衣服用力拢了拢,提了提。
宫女们掩口而笑,又替杜小曼整了整衣衫:“郡主,就是这种样式。”
杜小曼再一看镜子,明明方才那些宫女在她脸上擦擦涂涂半日,神奇的是,看起来妆并不太重,只是怎么瞧都不像以前那张脸了。云鬟松散,步摇斜插,眉间竟还有朵花钿。
杜小曼转头向宫女们道:“呃,能不能换一套衣服。”
宫女们笑道:“郡主放心,这样妆扮并无差错。”
浴桶和屏风都已撤下,小宦官低头施礼道:“郡主,请吧。”
杜小曼又被簇拥着走出宫院,登上一辆垂纱辇车,心中警铃大作。
难道这是个圈套?等会儿见了皇后,皇后便冷笑说,哎呀,清龄郡主怪不得总惹事是非,一看就是个不端庄的模样。殿上失仪,给本宫拖出去!
唉唉,顺势而为吧。
真不行就在被拖出去之前,大喊一句“娘娘,临死之前我有一首歌想献给你!”然后唱起那支“云之外兮,天之涯兮”博一把!
对了,那歌怎么唱的来着?
杜小曼想了想调,在内心捋了一遍,想起了开头的音节,居然从头到尾连歌词都顺出来了。真是太好了!
她在心里反复唱了几遍。辇车停住,宫娥往她头上扣了个垂着长纱的帽子,扶她下去。杜小曼四顾周围,朦胧看不分明,只能由宫女们搀扶着,跨过一道道门坎,又走进了一间大殿,宫女们替她除下纱帽,帮她再理了理鬓发,施礼退出。
那小宦官站在门槛外,向杜小曼一揖,殿门合上。
这是关门放大招,单独料理的节奏?
杜小曼镇定着猛跳的小心脏四顾周围。
大殿开阔华美,层叠帷幔上绘着祥云龙纹,落地乌金台上,螭首炉中升腾出袅袅烟雾。
帷幔之后,缓缓走出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姿容俊逸,气息冷冽。
墨黑的双瞳盯着杜小曼,居高临下,毫无感情。
玄纱袍上,绣的是……祥云,龙纹。
杜小曼一看清楚,赶紧跪倒:“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啊,居然是皇帝!
竟然见到皇帝了!没白穿越!
杜小曼的小心脏又砰砰地跳着,缓缓的脚步声,一步,一步,逼近。
“你与慕云潇和离之事,朕已准了。”
杜小曼惊讶,趁此机会抬头,与皇帝的视线刚好对上,她不由得暗暗打了个寒战。
好冰冷好犀利的眼神。
“好大的胆子,竟敢直视朕。”带着磁性的声音,亦冷冽无比。
杜小曼赶紧又低头:“失仪唐突圣驾,请皇上恕罪。”
皇帝和秦羽言长得并不很像,倒与秦兰璪的脸型有些相似。影帝的皮相身量更胜一筹,皇帝胜在高高在上的逼人气魄。
“朕,真的不知道该拿你如何是好。皇叔之事,已成天下笑柄,你一个女子,竟能闹出如此动静。”
杜小曼只能继续低着头,不吭声。
皇帝衣摆就在她眼前不远处。
“先平身罢。”
杜小曼赶紧站起,一只手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抬起了她的下巴。
杜小曼愕然睁大眼,皇帝的手修长,冰冷,她的下巴被捏得生疼,那双盯着她的双眸仍寒如冰潭。
“这样的一张脸,竟能连宁景徽都为你着迷,朕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杜小曼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汗毛根根竖起。皇帝周身散发着阴森的气场,仿佛她是一只脚边的小强。
而且不知怎么的,杜小曼总觉得,“连宁景徽都为你着迷”这句话,寒气格外浓重。
好像,还带着……酸。
杜小曼张了张嘴。
皇帝的双目微微一眯:“事已至此,必得寻一个解决之道。你既然这么爱位高权重的男人,朕便成全你。”
那冰冷到极致的面孔,忽而逼近,近到杜小曼能感受到皇帝的吐息。
“进宫来,做朕的嫔妃。”
第六卷顺势而为
轰
轰隆隆
杜小曼被劈焦了。
这是什么发展?这是什么剧情?
这,这是不是幻听?这是不是做梦?
皇上没病吧?还是我病了?
“万……万岁……臣妾是嫁过人又离过婚的女子,皇上这么做实在不合适。”
那寒冷的双目再一眯。
杜小曼赶紧加快语速:“皇上是天下之主,又这么年轻英俊,全世界的少女都盼望进您的后宫。您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娶个二婚,这太有损皇上的光辉形象了,皇上千万三思,此事万万不可!”
“怎么,你竟不愿意进后宫?”捏着她下巴的力度又强了几分,“难道你对裕王动了真情?或是,你舍不得宁景徽?”
杜小曼凭着野兽般的本能脱口而出:“皇上,我和宁右相是清白的,什么都没有!真的!”
皇帝薄薄的双唇微挑:“那就是裕王了。你觉得,朕不如他?”
这……这哪跟哪。
“皇上当然无人可比。只是我,我这么一个又土又俗又二婚的女人,真的不能玷污皇上啊!”
皇帝突然轻笑了一声。
“朕之意,汝竟多言?”
“臣妾只是……”
这又是北岳帝君的大招么?见一直没有进展,索性来一个进入后宫结局,不是怨妇,也得做怨妇。
杜小曼的身体一倾,突然被肩臂处一股劲力猛扯向前。
龙纹玄纱几乎能摩擦到她的下巴,冰冷言语携带的气息抚在她的脸颊:“两日之后,便是个吉日,你便正式入宫。”
皇帝的手指再度扣住她下颚,将她的脸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