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门扇又嘎嘎开了,脚步声渐进,走入视线的身影却让杜小曼有些意外。

她站起身,不太确定地盯着那个应该只见过一面的华服女子。

唐王妃?她来做什么?再杀一遍女儿,还是?王妃紧紧盯着她,一步步向她走近:“我的女儿媗媗,到底在哪里?”

杜小曼与王妃对视数秒,方才开口:“王妃问我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我的女儿在哪里?”唐王妃的声音很冷静,但她的眼神,却像要活活把杜小曼吞噬,“你说出来,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想办法满足。”

杜小曼叹了口气:“王妃娘娘您问唐晋媗在哪里,是准备把她找出来,再让她为朝廷献身吗?您的女儿两个陪嫁丫鬟绿琉和碧璃,都是朝廷早已派去月圣门的卧底。所以你们让唐晋媗嫁去慕家,一开始就打算让她做炮灰。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唐晋媗是死是活,您真这么担心吗?”

唐王妃冷冷地看着她:“即便你说这种话,我也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看到你第一眼起,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儿。你这妖女,装得再像,也休想瞒过做娘的眼睛!”

杜小曼摊手:“我本来也没打算装成你的女儿啊。有这副身体,我也不想的。我跟您的女儿没有半点相似,也没遮掩过。王妃娘娘您现在过来,是后悔了之前的事吗?我可不可以因为这张脸,问您一声,为什么?”

唐王妃紧闭着双唇,盯着杜小曼,一言不发,眼中似很晶莹。

这样高傲的妇人,想来不愿意在她这样的人面前,表露出真实的情感,吐露真言吧。

杜小曼叹了一口气:“王妃,您请放心吧,唐晋媗没有落在月圣门的手中,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现在过得很好。”

唐王妃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片刻后才声音略涩哑地道:“究竟是什么地方,能否请姑娘直言。”

在天上。现在应该正看着你我呢。

说出这句话,王妃非昏死过去不可。杜小曼道:“一个得漂洋过海,走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唐玄奘去的天竺国远多了。我向您保证,她生活得很快乐,有了新的人生。还有真正爱她的丈夫和……”

呃,折算一下时间,如果说出唐晋媗的孩子,估计王妃会当她胡扯,杜小曼于是折中地说:“将来还会有可爱的孩子。”

唐王妃硬声道:“那个地方,具体在哪里。”

杜小曼有些不忍心,但还是不得不说:“对不起,王妃娘娘。她暂时,不能和您见面。但或许有一天会。”

唐王妃仍是直直地盯着她,眼中那种冷厉的杀气已经没有了,换成了另一种,让杜小曼觉得很沉重的东西。杜小曼垂下视线。

唐王妃简单地道:“多谢。”就这样转身,向门外走去。

杜小曼抬起眼,看着她优雅挺直的背影:“王妃娘娘,我也要谢谢您。”

王妃顿了一下,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杜小曼再长长叹了一口气:“本来,我觉得,这个地方的人和事,都挺冷酷的。但是王妃您这次过来,让我发现,也许有些东西,我没看到。也就感觉,没有白来啦。”

知道了唐晋媗的娘那次想毒死她,是看出了她并非唐晋媗,让她松了一口气。

虽然,杜小曼仍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亲女儿送去当炮灰,但是,唐王妃这次过来,还是让她感受到了,这个时空,这些属于宫廷和政治的人,仍有点人情味的。

唐王妃和救了十七皇子的A版,算是这场冰冷透顶的阴谋与互算中,仅有的两点温暖了吧。

王妃鬓边的步摇又轻轻晃了一下,但仍没有回头,继续向外走去。

殿中又剩下了杜小曼自己,她坐下来,继续喝凉白开。

这次刚喝了两口,再有门响,她又抬眼,终于,她看到了那个她想看到的人

宁景徽。

永远那么冷静从容的宁景徽。

看着他走来的模样,杜小曼内心五味陈杂。在初见到这个男子的时候,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白,只觉得这个男人跟小说里走出的美男子或谪仙一样,优雅又清冷,看不透,仿佛与这尘世带着一丝疏离。

而现在,已被千锤百炼成了老油条的她方才发现,清冷的真名叫无情,神秘源于深深的城府,那种在花痴的她双眼中看到的超尘脱俗,乃是因为,他一直在用全局的俯视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宁景徽倒是和神仙很像啊,掂着棋子,坐在棋盘前看尘世中卑微的人类,操纵一切。扔掉哪颗,留下哪颗,都无所谓。只要,这局能赢。

唔,也不对,像北岳帝君那种神仙,是俯视着棋盘,一副“你们这群痴愚的蚂蚁啊,就这样爬来爬去吧”的淡然,而宁景徽,则是务必要让每一着都按照自己的预想落下,每分每毫都在自己的把控之内,只能成功。

这种人,不是超尘脱俗,而是深深入世。

天生就该站在政治与权势的最中心。

宁景徽走到杜小曼的面前,躬身一揖。

“本阁代这社稷天下,谢过姑娘。”

好大的礼。

杜小曼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真想问,右相大人您怎么不抱个香炉进来,给我点上三根香再三鞠躬呢?

“宁相大人,您是真会忽悠人啊。把我弄进皇宫,还送我顺势而为这四个字,月圣门跟您实在比不了。”

宁景徽直起身凝望着杜小曼:“本阁深知对不起杜姑娘,但为天下,不得不如此。”

“不得不如此?”杜小曼无奈轻笑一声,“宁相大人把我扔进皇宫,送我顺势而为这四个充满禅意的字,便撒手让我自己顺势而为了。那时候我就应该想到,右相大人打算干什么了。”

“本阁本就只是要唐郡主进宫便可。”宁景徽平静地道,“杜姑娘无需再做任何事。”

无需再做任何事,只要“唐晋媗”进了宫,便是往这碗看似平静的水中,投入关键的催化剂,接下来,水中沉浮的种种自然会翻开浮起,一切皆按照宁景徽的预想发生。

“宁相大人你早就知道月君和唐晋媗曾经的事。”

宁景徽未做任何回答。

杜小曼又想呵呵了。

宁景徽当然早就知道孤于箬的身份,以及孤于箬和唐晋媗的事。

堂堂的德安王府邸,一个男人来来回回翻墙出入,和小郡主花前月下谈恋爱,怎么可能没人察觉。

宁景徽当然还知道真公主假皇帝的身世,知道假皇帝喜欢他的事。

所有关键的点,沉着的宁右相都早已掌握。今天的一切,肯定在他的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无数回。

唐晋媗进宫,是整场谋划最关键的一步,必然要走的一步。

月君方寸大乱。真公主假皇帝醋海生波,与月君生出间隙。月圣门内讧。

为了让这一步更加完美,宁景徽甚至还自我牺牲。杜小曼想起了之前在杭州的次次“偶遇”,那让她静下心来的茶水,那取走她头发上落叶的手,那句“本阁可以娶你”……

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从胃里泛进口腔。

她杜小曼还自己买一赠一,附送了一个裕王造反的理由。

她苦笑两声:“我真蠢,竟然进宫之后,还傻呆呆地找过内应,等着有人来和我接头什么的。”

哪里会有内应啊,宁景徽只要有个唐晋媗送进宫就OK。

不论是真是假,进宫了,作用就达到了,而后这个唐晋媗就顺势而为地等着被废掉便成了。

顺势而为,这么一想,宁景徽赠她的四个字还真实在。

杜小曼紧盯着宁景徽:“右相大人妙计无双,但,靠牺牲无辜的不相干的人来成就心中的大业,难道你真觉得理所应当?”

宁景徽表情依然那么冷静:“本阁从不敢言对错,只是身在此位,便务必要让损伤变做最低。”

以少换多,牺牲一点,成就大局。

典型的上位者思维。

杜小曼也冷静地道:“那么我也罢,唐晋媗也罢,都只能认自己活该倒霉,有幸被右相大人选中。”

宁景徽的双瞳仍是杜小曼看不透的墨色:“本阁自知,对杜姑娘罪孽深重,亦不做辩解。当有的种种报应,愿数倍承受。”

杜小曼嗤道:“原来宁相大人也信报应?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什么都不信呢。我从没想过要为江山社稷做贡献。”

宁景徽望着她:“但江山社稷,必会铭记姑娘的功德。”

哈、哈、哈

杜小曼忍不住笑出了声:“宁大人虽然贵为丞相,但代表社稷苍生说话,也实在太夸张了。铭记?怎么铭记,把我写进历史书里吗?说到这儿,裕王起兵,是不是拿我做了借口?真是好计策啊,一箭N雕。即便进了历史书,也是唐晋媗,而非我杜小曼。史学家们也不会在史书中夸这样的唐晋媗吧。”

宁景徽道:“史墨皆为云烟,天地自有公道,无需他人论断。”

杜小曼连笑都懒得笑了:“这话,宁大人真说得出口。”

幸好她有老天开外挂啊,如果真的两眼一抹黑,这时候听到宁景徽的这些话,肯定得疯了,估计要一边嗷嗷吐血一边撞墙吧。

宁景徽神色未变,望着杜小曼的眼神也仍是那么的温和。

“杜姑娘可还有什么心愿?本阁定竭力办到。”

杜小曼道:“我想活着离开这里,可以吗?”

宁景徽没有回答,片刻后,垂下眼帘,又一揖:“本阁再次谢过杜姑娘为这天下所做的一切。姑娘的功德,社稷必会记得。”

寝殿的门又响了,跟着响起的,是脚步声。

轻而稳,整齐的像一个人的步伐。

一列宫女,手捧漆盘,徐徐进入杜小曼的视线,分成左右两行站定,如两排整齐的木偶。

宁景徽再深深看了看杜小曼,转身离去。

杜小曼皱眉:“喂,宁相,你……”

“宸妃娘娘。”一个宫女上前一步,福身施礼,截断杜小曼的话,她抬起脸的瞬间,杜小曼怔了一怔。

竟然是……碧璃。

碧璃大大的眼眸不复有往日的单纯灵动,闪烁着锐利的神采。宫女们在她身后并成了一行,将宁景徽渐远的背影阻隔。

杜小曼脱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门扇轻轻地吱呀,再合拢,宁景徽离开了寝殿。碧璃一抿唇,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奴婢特意前来,答谢娘娘往日对奴婢的诸多关照。”

逃出慕王府,在杭州开酒楼的那段最单纯快乐的时光又浮现在杜小曼眼前。

那时到现在,其实没过多久,却像已经历了几辈子一样。杜小曼觉得自己已经快换个人了,碧璃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又单纯又嘴快的碧璃。

杜小曼道:“绿琉,她还好吗?”

碧璃双颊的酒窝更深:“好呀。她蒙娘娘所赐,已经在天上了,再不用受这世间的苦,想来,应该是无忧无虑了。”

杜小曼又怔住了。

碧璃紧盯着她的脸:“怎么,娘娘忘记了?是你在月圣门的人面前,说出了她在庆南王府曾服侍过裕王的事。就因为娘娘这一句话,我的姐姐,一直忠心耿耿服侍娘娘的姐姐,命就到头了。”

杜小曼的心中脑内一片空白,碧璃又一撇嘴:“当然呀,我们是奴婢,天生该服侍娘娘的,因娘娘去死,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娘娘现在也该明白了,姐姐在月圣门,是奉了密令,为了社稷。但谁让她天生奴婢命奴婢心,总想着护着娘娘。娘娘看她不顺眼,也不会觉得她做得对。这么送命,只怪她自己蠢罢了。”

杜小曼干涩的嗓子里泛出苦与腥。

天啊,她做了什么……

竟然自作聪明地觉得绿琉曾经在慕王府服侍过裕王,而在杭州却假装认不出时阑,是因为绿琉背后的月圣门有更深的谋算。

于是她在月圣门的夕浣面前说出了这件事,想要以此刺探出自己臆想的阴谋。却不曾想,是让月圣门发现了绿琉的破绽。

绿琉因此……

杜小曼的腿有些发颤。

那时她身陷月圣门中,绿琉所作的种种,她对绿琉的种种,一一浮现……

好像有千万根针一起钉入了她的脑中。

碧璃柔声道:“娘娘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吗?月圣门中的细作和叛徒,都要在祭月礼上成为祭品,钉在柱子上一点一点地放干她的血……当然,想来娘娘觉得,姐姐这么死,身为奴婢,乃是理所应当吧。”

杜小曼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对不起,我……”

对不起?这三个字,她有资格说么?

没有。

说了,能挽回些什么吗?

不能。

碧璃盯着杜小曼面无人色的脸,眨了眨眼:“奴婢今日特意来送娘娘,亦是加上了姐姐的一份。圆一圆与娘娘的一场主仆情义,娘娘,升天的时辰已到。不知娘娘想选哪种法子?奴婢一定会好好服侍娘娘。”

碧璃微微向一旁让开身,几名宫娥捧着漆盘行到杜小曼面前。

漆盘上有一叠白布,一个瓷瓶,一把匕首,碧璃甜甜一笑:“请娘娘择选。”

宫女们一起跪倒:“奴婢们恭送娘娘升天。”

杜小曼稳住混乱的心智,迅速扫了一眼殿内。

碧璃盯着她变色的脸,笑意更深:“这把短剑乃名匠所铸,宝库珍藏,据说吹发可断。用它能很快的。这匹长绫……”

她话刚说到这里,杜小曼一把拿起漆盘上的瓷瓶。

“抱歉碧璃,是我对不起绿琉。真的很抱歉。如果能用我的命把她的命换回来,我很愿意。”

说完这句话,她拔开瓷瓶上的塞子,仰头将瓶中的液体灌了下去。

熟悉的飘飘祥云场景又现。云玳和鹤白使又在眼前。

杜小曼脱口道:“不会,这就算结束了吧,就这样算我输了?”

云玳立刻回答:“当然不是呀。恭喜你,刚才的选择很正确!”

杜小曼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不算有绝对的把握,只是想拼一把豁出去赌赌运气罢了。

审视情形,当时的场景不大像有其他回转的余地,可能也不会突然冲出一道身影大喊且慢。那么,如果想争得一丝生机,只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上吊绳、刀子和毒药,哪个道具适合放漏放水?一目了然。

幸亏我够机智,真的赌对了!杜小曼给自己点了个赞。

云玳脸上也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对那个死掉的女孩子,你不必太自责。她早就被怀疑了,即使你没说那句话,她也是那个结果。”

杜小曼低下头:“可是,我的话毕竟是原因之一。”

鹤白使淡淡道:“那你就把这,当成是定数吧。”

杜小曼心中一震,云玳赶紧道:“好啦好啦,对了,我得告诉你,这里呢,其实的确是一关。如果你喜欢上的是那个宁景徽。可能这一关,就是你的结局了。”

杜小曼被转移了注意:“怎么讲?”

云玳抬手一圈,化出一面大镜:“大概,事情就会变成这样吧。”

镜中浮现出杜小曼版唐晋媗和宁景徽。

开始的画面杜小曼很熟悉,初次相见,宁景徽从酒楼的二楼缓缓走下,桌旁坐的她眼睛直直的,哈喇子仿佛随时会流下来。

杜小曼捧住脸,以旁观的角度看自己花痴的脸,好羞耻。原来这么明显。

然后,场景转换为第二次酒楼里相见,她以为自己的话被宁景徽听到了,一脸心虚与……花痴。

然后是杭州街头见面,她一脸意外和花痴。

再然后是再见面,再再,再再再……她看着宁景徽的眼神表情越来越花痴与心痴。

杜小曼不由道:“这……是不是有哪里不对,我记得我当时的心情,不应该露出这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