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摇曳树枝,凉亭的尖顶不屑地无声一笑。
可叹,世人堕入凡俗,便会被红尘蒙蔽双目,从前的灵透资质尽失去,又怎能明白探求幻化极致的快乐?
树叶飘落在石色外壳之上,萧白客淡然合着双目,无心无我。
至境之处,总是寂寞。
杜小曼又斟了一杯果汁,看向亭外。
“咦,那个孩子是谁家的?”
草丛里,滚做一堆一堆的孩子中有个相貌异常清秀漂亮的孩童,不怎么跑闹,文文静静的,在一堆野猴子里格外打眼。
秦汧拉他团泥巴,他就将泥球整齐摆好,一个个按顺序发给拿泥团互丢的孩子们。
秦汧那堆孩子滚打成一团,他在一旁把方才乱丢的树杈铲子都拢起来。
洛雪蝉道:“哦,昨日我和弈哥哥去迎我爹他们,路上遇着辆马车。说是探亲归家,我见是几个老仆带着一个小孩子。这两天寿宴,来往的江湖人士太多恐也聚了些不是正道上的人,赶路不甚安全。就让他们先到山庄中来歇脚。他们住杭州附近,正好寿宴结束,可以和我娘家人同路。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由仆人陪着探亲,这家大人也真放心。”
杜小曼点点头,看举止,这孩子是出身官宦或读书人家吧。
洛雪蝉让下人端来点心鲜果和新冰好的果汁,招呼孩子们过来吃。
那孩子站在一堆拥抢的孩子后面,秦汧抓着满满两把糕饼果子从孩子堆里撞出来,把其中一把往他手中塞。杜小曼端了两杯西瓜汁递给他和秦汧:“慢慢吃,别噎着。”
小少年接过杯子,像小大人一样道谢。杜小曼摸摸他的头:“你姓什么,多大了?”
小少年垂下眼睫:“回夫人的话,小侄姓宁,名希知。今年七岁。”
杜小曼一怔:“你姓宁?”
夜晚,白麓山庄内灯火通明。
杜小曼站在浮桥上,看千万朵烟花绽放于夜空。秦兰璪从背后揽住她,夹着淡淡酒味的衣香将她包裹。
杜小曼轻声道:“我今天,看到了一个姓宁的孩子。”
“哦?在这山庄里?”秦兰璪轻笑,“天下姓宁的多的是。”
“但那孩子看起来和普通的孩子不太样,又住在杭州附近……我总觉得,宁景徽一直没有放弃对你的爱。”
杜小曼深深呼吸了一口夜晚清爽的空气。
“算啦,你我都是和神仙打过交道差点做过皇帝的人,只要坚持自己,再多外因也无法干扰人生。”
“嗯。”秦兰璪亲亲她发顶,“记得天上的镜子推演,若你是皇帝,我只是排在最末的小五。”
杜小曼一抖:“哈哈,你,你还记得这个……”
秦兰璪揽紧她:“即使是那样,最后你还是会封我做皇夫的吧。要怎么封呢?”
杜小曼额头有点冒汗。
呃呃,这个……
当皇上,不能不考虑很多很多……
江山,社稷,朝政啊……
璪璪这厮,搁后宫,肯定就是个能使君王不早朝的祸水。
抛开感情,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说,最有正宫相的,应该是宁……
秦兰璪幽幽在她耳边道:“你该不会,心中另有人选吧。”
“哈哈哈,怎么会!”杜小曼立刻爽朗地笑,“我只喜欢你怎么会想别人呢。我根本也不可能做皇帝,皇后都不做怎么会考虑皇帝。”
绝对会脚底抹油跑路哒,后来的事仍是和现在差不多吧。
所以,是不是,这世上的确有些事,不论过程如何,结果都一定。
这就是所谓注定吧。
“压根儿不可能的事就不要想象啦……哇,看!那边,那颗星好亮!”
重明二十九年,皇帝秦羽言崩于乾元殿,谥号文皇帝,史称文宗。
文宗仁爱宽厚,崇儒尚德,史官赞颂其英比尧舜,尤胜汉时文、景。在位三十载,数减徭赋,重治轻刑,朝无党争,百姓富庶,天下大治。
文宗立皇长子为太子。太子即位,改年号为庆和。庆和十一年,皇帝崩,谥号英皇帝。九皇子继位,年方两岁。太后垂帘,太傅辅政,定年号大安。
大安五年,外戚李氏谋逆,小皇帝驾崩,无嗣。
三年后,裕王秦汧诛清乱党,匡正社稷。天命所向,群臣叩请,加冕为帝。追尊祖父秦兰璪为昭德玄尚启圣皇帝,祖母杜氏为端仁庄贤天圣皇后。这是秦兰璪与杜氏的后人初次公开将两人当做离世之人对待。但秦兰璪及杜氏的亡讯从未正式发过,皇陵中,亦一直无这二人的陵墓。
乃至百余年后,仍有人声称,见一年轻男子,俊逸华美,仿佛裕王模样,与一年少女子携手游玩,嬉笑甚欢。
秦汧又尊父王秦允为太上皇帝,母谢氏为皇太后,外祖父谢况弈为扬义侯。姑母敏嘉郡主加封懿嘉公主,叔父秦介尊号灵妙真人。革整朝纲,废左右相制。
扶助裕王平乱登位的谋士宁希知以布衣之身登丞相位,辅政当国。
番外·龙吟曲
一
二月初二,皇帝寿辰。眼看元宵将过,小宦官聆咏忍不住悄悄问十七皇子羽言:“十七殿下今年送什么寿礼?”
他听说,诸皇子王侯的贺礼早早便都送到宫里去了,唯独十七皇子还毫无动静。身为十七殿下的贴身小宦官,聆咏心里着急。
十七殿下虽与皇上是一母同胞,但并不亲厚,皇上极少召见他,他已满了十六岁,皇上却一直没有赐封王衔府邸放他出宫,好像压根儿忘了这回事。十七皇子就仍然不尴不尬地住在王宫角落的小宫院里。
羽言向聆咏道:“贺礼还没有找到,再等两日吧。”
聆咏在心里想,只怕再拖下去,皇上以为殿下你有意拖延,煞费苦心找来的礼物反倒不讨好。
但他只敢在心里想,不敢说出口。
二
正月十六上午,羽言悄悄出了宫。
除夕夜,领御宴守岁的时候,大总管马公公向他道:“最近皇上听说,前朝有一名曲,名曰龙吟曲,音若天籁,失传许久。皇上十分想听,可惜寻不到啊。”
羽言从小就不受待见,也很少打赏宫中的宦官内侍,马公公这样特意地和他说悄悄话,这是头一回。
肯定是饱含深意的。
羽言便决定,找到这支失传的曲子,献给皇兄做今年的生辰贺礼。
这些时日,他翻遍典册,四处寻访,终于打听到,法缘寺中,可能有这支曲子的曲谱。
他斋戒三日,换了布衣素服,前往法缘寺求曲。
法缘寺离皇宫甚远,羽言走了半晌,他穿得不算多,竟然走得冒汗了。这么一个随从不带,像寻常百姓一般走在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上,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
好像,他这个一无是处之人,终于有了一点小小的用处。
一辆华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在前方猛地停住,车中的人打起车窗帘子,诧异看着他:“十七?”
羽言愣了一下,而后欢喜地向那人笑起来,疾步走到车前,轻声道:“皇叔。”
裕王放下车帘,转而下了车:“你怎么一个随从都不带,自己在大街上?”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走,跟叔喝酒去。”
羽言向后退了一步:“叔,我……我有点急事……”
裕王挑眉看了看他,松开他的衣袖:“也罢,要我捎你一程么?”
羽言摇头,裕王的神色有了几分无奈:“不会又是去那些庙里观里罢,小小年纪,老去那种地方,当心将来娶不到老婆。”
羽言只是笑:“叔,我赶着过去,先走了。”
裕王道:“好罢,你今天有事,叔明天再找你吃酒。”一径上了车,华车转向另一条路去。
羽言继续朝前走。方才,在车帘起落的瞬间,他瞥见车厢内还有一个裹着彩色绫罗的婀娜身影,裕王的衣衫上染着浓郁的脂粉香气。
车中的,说不定又是他新纳的姬妾吧。
羽言恍惚记起,他初见小皇叔秦兰璪时,也是皇兄过生辰的时候。
那时皇兄还是太子,他熬夜画了一幅画,想送给皇兄做礼物,母后却说他哭丧脸,一付扫把星模样,不准他在大喜的日子接近皇兄,免得给皇兄带来晦气。
他抱着画往寝殿走,画被眼泪湿得皱了,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喂,怎么堂堂男儿,还哭鼻子啊?”
他揉揉泪眼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棠紫色貂袍的少年站在前面的腊梅树下,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是哪个皇子?难道是给太子送礼物,他看不上,把你赶出来了?”
羽言吸吸鼻子,哽咽着道:“我名羽言,行十七,你又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
少年的笑意更深了:“哦,你是那个和太子同母的,不受待见的小十七啊。我和你一样,也是来给太子送礼的,今天是太子的寿辰,我娘觉得,我们应该来巴结他一下,我懒得过去,就在这里等,让我娘自己去了。”
今天来给皇兄送礼的人很多,有各位妃嫔,也有王侯的家眷们。他问:“你是哪位皇兄或王兄?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少年俯身捏捏他的脸:“我不住在皇宫,你当然没见过我。我不是你皇兄,小十七,我是你的皇叔。”
羽言曾听旁人偷偷议论过这位小皇叔,他是先帝退位做太上皇之后才生的皇子,比皇兄还小了一岁,名兰璪,先帝驾崩后,他身份尴尬,一直住在行宫。
自这回给太子送完礼后,兰璪和太妃就时常进宫了,兰璪不耐烦陪他母妃在皇后那边应酬,就跑到羽言的寝宫找他玩。
他年纪比羽言大了数岁,懂得东西多,羽言跟着他,学会了玩骰子,打马球,踢蹴鞠,叶子戏,兰璪还教他射箭,带他去行宫的围场打猎。
兰璪十六岁时,获封裕王,搬出行宫,有了自己的王府,就不常进宫了,只时常让羽言到他的裕王府玩。他年纪渐大,玩得越来越开,羽言年幼,个性又温吞,混在兰璪玩乐的队伍中,总有些不伦不类,他自己觉得别扭,常常推脱不去,兰璪就不大找他了。
再后来,太妃薨,皇兄登基,羽言与兰璪越发来往得少了,裕王府的风流韵事却常常灌进他的耳朵里,这日裕王收了一名美姬,那一日裕王居然纳了一个胡蛮舞娘……诸如此类。
羽言听了,也只是笑一笑。皇兄皇威日重,小皇也叔已不是当年那个只带着他玩的小皇叔。
唯有他仍停留在原地,不进不退,不上不下,如同山石花木,翠屏池塘一般,是这偌大的皇宫中,一件无用的摆设。
三
法缘寺的住持禅房内,茶烟袅袅。
羽言向住持悟明法师说明来意,悟明法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十七殿下所说的曲谱,本寺的确有。此曲被世人遗忘已久,敢问殿下为何要找它?”
羽言便道:“我听闻此曲音如天籁,十分思慕,更想赠与一人,做生辰贺礼。”
悟明法师的神色有些古怪:“不知殿下是否知道此曲的典故?老衲不便询问殿下想把它送给谁,但这支龙吟曲,不宜轻易赠人。”
二月初二,皇上寿辰,百官朝贺,万民称喜。
帝尚简朴,命寿筵不得铺张,只在万寿宫内摆下数席,与诸王重臣共饮。
席中的诸人均早已送过贺礼,内侍府清点礼单,唯独十七皇子羽言的贺礼在前两天刚送到,只是一幅寿图,一柄如意,显得有些寒碜。但按照惯例,在席间,诸人还要再送一两件小物,或一画一诗,或一两句吉祥话儿,添些喜庆应景。不知十七皇子是否把最珍贵的贺礼,留到席间再送。
几个沉不住气的小宦官探头打量,只见十七皇子两手空空,真不像带了什么好东西的模样。
诸位皇子中,只有羽言还没有封王,他的位置被安排在了其他皇子之下,坐在最上首的兰璪遥遥向他道:“小十七,过来和我坐吧。”
羽言婉拒,在最末的席位上坐了。礼乐舞蹈之后,众人开始逐次献上贺礼,羽言出列道:“臣弟有支曲子,愿献与皇兄,席间助兴。”
御座上的皇帝微笑道:“十七弟擅音律,为朕准备的曲子,定然极其珍贵,不知是否乃失传许久的名曲?”
羽言并未回答,只向御座行礼道:“那臣弟便献拙了。”从袖中取出玉笛,横在唇边。
清越笛声,扬而起。风暖桃花,燕啄新柳,水滴青石,溅于清涧,清涧潺潺,染翠春山,山远天高,流云舒卷。
皇帝击掌赞叹:“妙极,妙极,果然好曲,不知此曲何名?”
羽言收起玉笛,躬身道:“臣弟听闻,前朝有一支曲子,名曰龙吟曲,音若天籁,失传已久,因此……”
他话刚说到此处,突然一个声音道:“且慢!”
对面重臣坐席之首,当今的国丈,左相李同州霍然起身:“臣冒昧打断,十七殿下为皇上吹了《龙吟曲》,可知此曲的典故?”
羽言刚要出声,皇帝已道:“朕听此曲十分悦耳,竟还有典故?”
李同州肃然道:“禀皇上,据老臣所知,《龙吟曲》乃前朝殇帝夏敫所作,夏敫笃信道术,狠毒残暴,在位时滥杀无辜,为炼邪法,求长生不老,甚至亲手杀死自己有孕嫔妃,最终天理不容,二十余岁便暴毙而亡。龙吟曲就是他自称自己看到了龙而作的曲子。此曲十分不详,老臣不解,十七殿下在皇上寿辰时,把这首曲子献给皇上,是什么用意?”
殿中一时寂静,羽言抬眼望向御座,御座上的皇帝半垂着双目,面无表情。
裕王站起身道:“陛下,臣想,小十七并不知道这支曲子的典故,只是觉得好听,才把它献给皇上。”
皇帝道:“哦,皇叔所言有理,李卿不必小题大做。”
羽言再沉默了片刻,忽而躬身道:“陛下,《龙吟曲》的来历,臣弟知道,这支曲子,的确是夏敫作的,但并非不详的曲子。即便大恶之人,亦不可能心中没有一丝良善,此曲集夏敫一生之良善,也是他一生的思慕。”
皇帝凝目向羽言,裕王愣了愣。
李同州冷笑道:“但不知十七殿下所谓思慕,是否指夏敫想要长生误入邪术的思慕。”
羽言道:“史书记载,夏敫幼年时,曾见过龙神,他执著一生,都只想再见那龙神一面,后来误入歧途,的确残酷暴虐,罪不容恕。但作出此曲时,心中只是纯粹对龙神的思慕,再无其他……”
李同州拖长了声音道:“殿下所言,不免牵强罢……”
皇帝打断他的话:“李卿,方才朕听这曲声,婉转柔和,确无戾气杀戮。一支曲子,何必斤斤计较。”
羽言躬身道:“臣弟思虑不周,寿宴上献上此曲,的确不妥,助兴不成反倒成了败兴,实在惭愧难当,请陛下容臣弟先行告退。”
竟就请辞,离开了寿宴。
四
献曲一事再没有了下文。
羽言知道,这件事必然会被记住,对他今后或许有些影响,亦或许没有,都无所谓。
兰璪过来探望时埋怨了他一顿。
“你也太不会做事了,寿宴之上,怎么能献这种曲子。李老儿的行径有些奇怪,倒像是事先准备好一样,该不会你被谁陷害了吧。你怎么想到找这支曲子的?”
羽言只说:“没有,是我做事不够谨慎,下次会记得了。”
为什么马公公要对他说那些话,为什么寿宴上会出现那些,他都不愿意深想。
夜晚,羽言在院中吹笛,聆咏蹩在旮旯中侍候。
这是支聆咏从未听过的曲子,曲调极其简单,反反复复,只是那几个调子,高高低低,像在说悄悄话儿,像在喊着什么,又像有人在一遍遍地念……
不知怎么的,聆咏就觉得心里酸的很,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攥着袖头偷偷地蹭。
一曲吹完,羽言依然在原地站着,聆咏忍不住哑声道:“殿下,晚上风凉,别受寒了,奴才知道,殿下心里苦……”
羽言回过头,笑了笑:“我不苦,是这曲子苦。”
聆咏辗转了一夜,没有睡好,脑里绕来绕去,都是那支曲子,做梦还在绕。
第二天早上,他小心翼翼和羽言道:“殿下昨晚吹得那支曲真好,奴才跟邪了门一样,总是绕在心里头。这支曲是殿下写得么?叫什么?”
羽言停住夹菜的手,抬眼看了看他:“你听得懂这曲子,作它的人若是知道了,定然很欣慰。”
聆咏又问:“这曲子到底叫什么名儿呢?”
羽言却没有回答。
他没告诉聆咏,这支曲子叫《龙吟曲》。
真正的《龙吟曲》。
他在寿宴上吹的,并不是《龙吟曲》,而是另一首曲子,那首曲子是他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