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作者:沈沧眉
第一章
虞七肩披长袍,顶着一头乱发自房里出来,面朝春暖花开的锦绣园伸开双臂,打了个呵欠,把闻声赶来伺候的唐诗看的两眼发直。他服侍虞七已有月余,但每次见到他那张脸依旧倍感惊艳,在他有限的人生阅历里尚不曾见过虞七这样的男子,风姿特秀自不必说,一举一动都如行云流水,叫人赏心悦目……
虞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长袍——刚才伸懒腰时从肩头滑下去的,原是示意他捡起来,不料他没有一点活络气,只管痴痴望着自己发呆。好吧,就算这是对他的一种隐性赞美,可是也不要影响正常工作嘛,真是的。
他无奈,只得弯腰亲自去捡地上的袍子。
唐诗一看,总算会过意来,赶紧一个箭步上前帮忙,衣服的边边角角没摸到一块,反倒一把抓住了虞七的手。
虞七不动了。
唐诗吓得赶紧放手,一张清秀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公,公子……”
虞七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黑亮有如明镜。唐诗被他这么一看,仿若七魂六魄均被摄入其中,愈发显得呆傻。虞七趁机提起长袍抖了抖,朝肩上一搭,抬脚往园外去了。
他脸上虽然没露一丝声色,心里却不甚愉快。虽说唐诗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屁事不懂,但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喜欢被同性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至少虞七不喜欢,想想都觉得不自在。
自打他韶年记事起,府里稍微年轻点的丫鬟一见到他,就跟见了鬼似的,失魂落魄,丢三落四,摔坏的杯盏茶碟不计其数,搞得虞老爷子十分没辙,只好把他送到青城山住了十年。最近因为姐姐出嫁的缘故方才下山回家。临行前,白云道长特意赠送人皮面具一副。归府后,管家也特别指派了两名小厮唐诗、宋词前来伺候,原想换了男孩子在跟前必定不同,可照刚才的情形来看,效果甚微!
他闷头顺着墙根缓步而行,刚转过墙角,堪堪一抬头便看到西方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铁锈般的色彩,云层仿佛被某种力量按捺住,极力扭动身躯要挣脱出来。
这个诡异的景象使他的脚步微顿,心里隐约生出一丝不详的感觉。
不过,一炷香之后,当他坐到一品居的雅阁里,悠闲的熏香品茗时,这世上就再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了。
一品居是城里最豪华最气派的酒楼。因为生意实在太好了,便衍生出许多同品牌的附属产业,如客栈赌坊当铺绸庄绣馆等等。虞七进城的当晚便在一品居的赌坊里输掉了五千两银子。这个数目是他十年的生活费,由虞老爷子充作香火捐给白云观,白云道长又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了他,然后就被他一晚输光了。但一品居完全没有把这点钱放在眼里,虞七当然更不把这点钱放在眼里。因为一品居的大老板就是他的老爹虞寂然。
虞寂然今年五十岁,家里娶了八房夫人,却只得三儿一女。老大老二均已成家,女儿却直到二十三岁方才说定婆家,主要是因为虞小姐的名声不太好听。
据说几年前,有人曾在城南的普济寺,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形态亲密。这个消息就像瘟疫一样迅速在城里传开了,且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谣言比瘟疫更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是无法根治的,时间有时还会帮倒忙,更兼虞家树大招风……总之,作为蓉城首富之女,虞小姐和她那两个长袖善舞的哥哥一样,牢牢霸占着蓉城风云人物榜前三甲的位置。
在那样的年月里,一个女人的名声就等同于她的命运。虞小姐比较好命,投生在资产雄厚的虞家,自幼到大受尽娇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要将她嫁人,呵呵,虞老爷子还舍不得呢。
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虞小姐的母亲十分着急,忙活几年下来了,硬是没找着合适的人家。寻常人家不敢来提亲,书香府第又瞧不上商人,更别提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了,门当户对,还不介意虞小姐名声的,倒也有两三家,但她嫁过去只能做妾……
于是,虞小姐就拖拖拉拉到了二十三岁这样尴尬的年纪。
母亲对女儿的婚事也早已心灰意冷了。却不料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有时侯它就是这么峰回路转,出人意料。年前腊月初八,虞府忽然来了一个提亲的,黑白两道有头有脸的人物,贵川两省的总瓢把子陆中山。求亲的这一家更是了不得,赫然竟是名剑山庄的庄主齐君诺。
乍闻此讯,即便是沉着老辣如虞寂然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虞家行商多年,平常最关注的便是朝廷政策,江湖形势,岂有不晓得名剑山庄的道理?名剑山庄这四个字代表着中原武林公认的领袖地位,是天下习武人的梦想。齐君诺少年成名,誉满天下,是无数江湖少女倾慕的对象,那么他何以……?须知,流言是这世上传播速度最快的物质,而名剑山庄向来又是最重视名誉的……
这事有点令人费解啊!
虞老爷子是一个生意人,而且是一个老奸巨猾的生意人,心思缜密,头脑敏锐。他和陆中山俩人在书房里谈了大半宿,第二天清晨,陆中山带着虞小姐的生辰八字告辞而出,虞寂然随后宣布:虞齐联姻。
虞府开始着手准备嫁妆了,虞七也被一封书信给招了回来。
因为搭上了名剑山庄,整个江湖都把目光投向了蓉城,虞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虞府的应酬也比往日忙碌数倍,门庭若市,络绎不绝。虞七回来一月有余,和他的老爹哥哥们打的照面屈指可数,虞府上上下下就属他最清闲。这样也好,乐得逍遥自在。他在山里清苦多年,重回紫气红尘,恨不得把过去的十年时光全补回来。
约摸是晌午,天色阴沉,太阳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个小脸,若隐若现,说阴忽阳,非常典型的蓉城的春天。
这个时辰吃饭的人还不太多,有几桌客人在品茗清谈。虞七坐在临河靠窗的雅间,视野绝佳,正对着府河两岸的妖娆风光。丽春三月,繁花似锦,重重落红浸得河水如染,浓郁的花香随着清风飘送过来,令人闻之欲醉。
他恍惚有些醉了。
然后,他意识到整个酒楼一片静默,适才的交谈声全都消失了,安静得有些奇怪。他不由得拨开珠帘探头朝外一看——
啊,美人!
难怪众人都屏息静气,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样子。实在是这位美人太过纤瘦,弱不胜衣,仿佛稍大一口气就能将她吹散似的。
美人把着楼梯扶手,明眸流盼,对上虞七的视线,便抿嘴嫣然一笑,朝他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衣裳,香风细细行来,好似一株婀娜多姿的碧柳。
虞七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清脆,短促。虽是赞美之意,态度却十分轻佻,惹得那些读书人纷纷皱眉。美人自己倒不以为然,非但没有生气,唇畔的笑容反而更大了。
她走到虞七跟前,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道:“我昨天等了你一晚上。”她看似弱不禁风,随时都有可能晕倒的模样,这一拍的力道却是不轻,虞七被她拍得缩回雅间,嘿嘿笑道:“昨晚喝多了,准备吃过午饭去找你……”
“放屁!”美人一声冷笑道,“要不是我逮你个正着,你能想起……”
“嘘——”虞七竖指于唇,连连摇头,“太粗鲁了!女孩子怎能说这俩个字呢,女孩子要温柔,温柔才可爱……”
“少废话!”美人不耐烦地一挥手,“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
虞七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美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抓起桌子上的精美点心就往嘴里送,举止跟她的气质相去十万八千里。虞七也不觉得吃惊,只是一个劲的唉声叹气:“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就算我愿意帮你,也没有那个本事,当今天下,除了卫时飞,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能耐……”
“行了!我知道了。”
美人素知他的鸡婆,本次找他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听他开始诉苦,立刻不耐烦地打断他,然后抽出丝帕擦了擦嘴角,起身撩开了那道珠帘。她一跨出雅阁的门,立刻又变成了一个优雅端然的淑女,弱柳扶风般下楼去了。
2
她出门上了软轿,先说去绣馆,半途忽然改道要去珠光宝气楼,眼看轿子快到珠光宝气楼,她又改变主意要去浣花社。
没办法,轿夫只得抬她往城西去。
所谓浣花社,实际上是一个古旧草堂,经年不曾缮葺,很有一种沧桑感。进屋穿过前厅天井,后面有一大片绿色竹林,林间有一个凉亭。亭内里的石桌上伏着一个人,白袍广袖,披头散发,整张脸都贴在桌面上,看不到面容,浑身都散发出一股冲天酒臭。美人尚未走近,便忍不住掩鼻。
“花平?”她叫他的名字。
“唔……”花平含糊地应了一声,慢慢从石桌上抬起来,仰着一张醉意朦胧的脸,口齿不清地说道,“嗯,你来的正好,我有麻烦了……”
“怎么?”她不动声色地问。
花平单臂撑起身体,将那头长发扒到脑后,右手颇为痛苦地按住太阳穴道,“那个,珠光宝气楼的那个弯弯姑娘,你还记得吧?”
美人闻言已经恍然,似笑非笑道:“谁能忘得了她啊……”
花平覆额长叹道:“她怀孕了,哎——,你说,我是不是一个混蛋?”
美人沉默顷刻,道:“怎么会呢,就算你不去招惹女人,女人也是要来招惹你的。”
他听了这句安慰仍然甚为困恼,“话虽然是这样说,但这个月已经是第八个了……”
美人忍不住赞美他道:“你的繁殖能力可真强啊!”
花平将手从额头移开,仰头睁大眼睛向她道:“我真的完美无缺吗?”
美人略作沉吟,道:“坦白说,缺点还是有的……”
“是什么?”
“你不肯使我怀孕。”
花平闻言轻舒了一口气,唇角上扬,笑了。
美人忍不住暗自叹息,为他那张脸上所绽放出来的无与伦比的男性魅力,至少在她看来是无与伦比的。——不过,虞七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毫不客气地指出,她的品味有些异于常人。如果他知道许多年后的某天,她会为了这么一个男人神魂颠倒的话,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去纠正她的审美观。
那么,花平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他二十七岁了,还没成家,住一所寒酸茅房,美其名曰浣花社,靠教习琴艺维持生计,学徒中尤以珠光宝气楼的年轻女子居多,因此私生活极为混乱,全无师表师德可言。至于他的相貌嘛,呵呵,即便是以最委婉最含蓄的标准,也实在算不得美男子,和虞家兄弟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唯一值得称颂的除了那手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琴技之外,还有那么一点儿……神秘。
这种神秘感源于美人长久以来的一种直觉。但是,由于过分迷恋他的缘故,她也很难辨清他究竟是真的神秘,还是自己潜意识里的某种幻想,毕竟她已经习惯将他粉饰成自己所需要的样子,好充作青春年华的某种寄托,方便随时随地的拿出来伤春悲秋,这是一个二十三岁仍然待字闺中的女子的特权。当然,现在的她已和待字闺中这四个字扯不上关系了。
“有什么法子好让她打掉孩子呢?”花平的表情万分苦恼。
“银子。”
“除此之外。”
“黄金。”
“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珠宝、翡翠、古玩都可以……”
“真不亏是虞寂然的女儿啊!”花平长叹一声,重新扑倒在石桌上呻吟。
“我尚未遇到过银票解决不了的事,不过是数目的多少罢了。”
“要多少银子,你才恳放弃纠缠我?”花平有气无力地问道。
“这世上我最不缺的东西就是银子了。”她略顿一下,又道,“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我的婚期订在三月十八……”
“那你不去准备嫁衣,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花平很不客气的说道。
美人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了。
沉默顷刻,她忽然提高声音,清朗朗地说道:“花平,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到底愿不愿意——”
“不愿意!”花平飞快地打断了她,语气清坚决绝。
美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那张苍白的脸上慢慢爬起一抹嫣红,在日光的映照下,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秀美。
风过凉亭,她忽然意识到,早春的和风里,其实还透着一线凉。
※※※
虞七卧在屋脊上,伸头望见美人自里头出来,连忙一个翻身掠下地来,动作拿捏得十分轻盈,存心要吓吓她,谁知她连眼皮也没抬,便道:“小七你明天去打听一下,齐家迎亲的人什么时候到?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做名剑山庄的庄主夫人了。”
虞七料不到她忽然之间想通了,嘴上答应着,心里头很诧异。
第二天,他果然快马加鞭出城打探消息。
他一路向东,沿途寻找名剑山庄的联络点,结果两天走下来,给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贵川两省居然没有名剑山庄的联络点。——这在虞七看来是有些奇怪的,近俩月来,他光听着人们吹捧名剑山庄如何如何了得,势力如何如何惊人,仿佛中华的半壁江山早已经姓了齐,却不料贵川两省仍是陆中山的天下,心里头不免有一种传奇遭到破坏的感觉。
直至第四日中午,终于得到消息,齐家的迎亲队伍已经进入湖南境内,预计明天傍晚将到达梅龙镇。梅龙镇乃是由湘入贵的必经之路。他便在镇上的招福客栈住了下来,准备来个守株待兔。
偏僻小镇的条件自然不比蓉城,晚饭就是白粥包子加咸菜,酒水倒是有的,但口感奇差,他也喝不惯,更兼快马奔波了几日,人有些倦乏,当晚早早便上床睡了。
彼时,有一场风波正在向梅龙镇蔓延。
这场风波影响了很多人的命运,它使一些原本声名显赫的人身败名裂,也使一些默默无闻的人名声大噪。虞七绝对无意卷入这场风波,但有一句老话说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第二章
现在为了方便叙述,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到虞七出城之前的那天下午。
那天的天气有些阴沉,容易使人心情郁结。虞美人走后,花平喝光了酒壶里的酒,伏在石桌上继续愁闷,浓浓的酒意弥漫整个竹林,竹叶也微醺似的簌簌发抖。
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叫道:“花社长。”
花平抬头寻声望去,只见林中站在一个年轻人,穿了一件菊兰色的袍子,立在竹林的阴影里,稍不留神看过去,倒也像一根竹竿,身材是极清瘦的。他只望了一眼,便皱起眉头,挥着袖袍斥道:“门口的招贴上写得很清楚,我不收男弟子,不收,快走快走……”
那人向前迈了一步,道:“我是齐君诺。”
花平酒意上头,一时反应不过来,脑子里转了几转,面色陡变,瞪圆眼睛将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脸色红白交替着变了几变。
齐君诺?
竟然是他?怎么可以这样瘦弱?像个发育不良、不受重视的偏房少爷,这样一个人竟也配拥有名剑山庄?
实际上,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凡是见过齐君诺的人差不多都曾这样想过。这倒也不能怪他们,委实是齐君诺生得太过单薄了。他的身量不高,骨架清瘦,清秀白净的脸,和脸上黝黑乌圆的眸子彼此一衬,越发显出一种可怜怯弱的神气,像一切幼稚温顺的小动物。
他那身打扮,乍一看也十分寻常,但若遇上识货懂行的,便能瞧出其中的高明,每一个细节的搭配都甚为讲究,巧妙精细,蕴含着一种不露声色的尊贵和典雅。
花平一番打量下来,心里虽然疑惑,嘴上却丝毫不敢马虎,起身拱手道:“不知齐庄主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齐君诺又向前走了一步,悠悠道:“我是来杀人的。”
他的声音跟他的眼神一样,清冷澄澈。
花平一呆,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和虞小姐订了婚约,她以前怎么样我不管,如今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不希望你再去骚扰她……”
花平一听是这样,连忙道:“齐庄主大可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去骚扰她的……”
齐君诺点点头,道:“我知道,一直都是她来骚扰你,你也是被逼无奈。”
花平几乎要感激涕零:“没错。”
齐君诺的一双眼睛射定在他的脸上,冷冷道:“为了不让她再来骚扰你,我只好把你杀了。”
花平不说话了。
沉默片刻后,他镇定起来,迎着齐君诺冷冽的目光,道:“我绝不是齐虞联姻的真正阻力,齐庄主就算杀了我,也与事无补,虞小姐万一知道,只怕更糟糕。”
齐君诺再次点点头,道:“你确实不是这件事的关键,可是你活着一天,她就一天不死心,我不喜欢有这样的麻烦。所以我这一次悄悄进城,杀了你,神不知鬼不觉。”
花平闻言不由得笑了。
少顷,他用一种略带优越感的语调缓缓说道:“我三天前收到一封密函,齐庄主,你猜猜里面是什么?”他说着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待齐君诺的配合,奈何他根本没有反应,于是他只好自问自答道,“是一张万两银票。”
“哦?”
“对方的条件,居然是要我带虞小姐私奔,齐庄主,你说可笑不可笑?哈哈……”说完,他自己先仰脸干笑起来。
齐君诺面不改色,等他笑完方才冷冷道:“你若是胆敢带她私奔,不过是将死期提前三天罢了。”
花平的脸色终于变了,任谁听了这么狂妄的话,也要被激出一丝血性来,他忍不住冷笑道:“齐庄主纵然武功盖世,想要在下的性命,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齐君诺闻言反倒笑了。
他一笑起来,整个人的气质立刻就变了。那张苍白面上徐徐绽放的笑容宛如明月出东海,使人恍惚产生一种万里共清辉的幻觉。花平沐在他皎月般的笑颜之下,也不由得微微失神,觉得这个瘦弱少年忽然之间清丽得不可思议。
“这话说得还像个男人!”
齐君诺收敛笑容,重新恢复冰冷语气,一脸倨傲地说道:“就冲你这句话,我愿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你现在醉了,我可以等到今夜子时,届时拿出你最好的状态,最好的身手,让我瞧瞧你究竟有什么本领?可以令她……”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改口道,“可以令女人们对你死心塌地。”
花平的酒意早已经醒了一大半,听到他这最后这句话,顿时心如明镜。稍后回味一下,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怪异感觉,脸上也就不由自主地带出一丝笑意。
齐君诺见到他的笑容,忽然面色一红,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花平一呆。要是他没有看错的话,齐君诺刚刚的神情,似乎有些羞涩。不到半支香的功夫,他倒换了好几种神态,忽而冷漠,忽而狂妄,忽而羞涩。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据江湖传闻,他今年也有二十三四岁了,可单从相貌看,至多不过十七八岁。他接手打理名剑山庄已五年有余,理应历练得老脸世故才对,可看他那态度竟极为稚嫩,出言又是极为狂傲的,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花平一径的胡思乱想,忽然想到齐君诺临去前的那番话,那意思……好像是约他今夜子时决斗。天啊,他可一点儿也不喜欢决斗啊。不过呢,挨到子时死,总比眼下就死要强那么一点。于是他又乐观起来,进房取了全部的积蓄,直奔珠光宝气楼,叫上平日得意的几个女弟子,吹拉弹唱纵酒狂歌,从午时直闹到亥时三刻,大有临死前最后一次狂欢的意味。
齐君诺在隔壁的雅间里望见,心里也不禁讶异。
花平能够搞定虞美人并不值得称奇,值得称奇的是,他居然能够搞定青楼女子。她们可都是风尘里打过滚的人,什么手段技巧,什么花言巧语没有见识过呢?再说了,出来嫖,最紧要的当然是银钱。像花平这样的男人,要人没人,要钱没钱,难不成就凭着一手精湛的琴技?
齐君诺想不通啊想不通。他不知道花平的成功之道,其实就在于他搞定了一个虞美人。搞定了全蓉城最知名最美丽的女人,其他的女人因为好奇争胜等各种原因自然滚滚而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子时就快要到了。花平仍是一点儿也不着急,软绵绵地倚在榻上,头牌红妓月弯弯像只懒猫一样蜷在他怀里,自果盘里捡起一颗红樱桃喂他吃。她的手白皙如纸,五个指甲却红得像手里的樱桃,尖尖细细的,好像要滴下血来。
花平吃下樱桃,忽然道:“拿纸笔来,我要写字。”
月弯弯身子不动,只将眉眼朝旁边的婢女轻轻一转,片刻后,婢女便奉了纸笔上来。花平起身提笔沾墨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将宣纸一折,依旧交到那婢女的手上,道:“给对面的那位公子。”
然后,他一手搂过月弯弯,在她脸上重重一吻,另一手执起一壶酒对着嘴仰头一通狂饮。饮毕,再看向对面的时候,齐君诺已经不在了。他哈哈大笑,吩咐乐妓道:“再奏一曲《广陵散》。”
2
中午阴沉的天气到了晚上忽然转晴,夜空无云,新月浅浅,花团锦簇的院子里暗香浮动。
虞美人独自坐在花荫里出神。
其实花平也未见得有多好,不过是因为她没得到罢了。自幼到大,她想要得到的东西,都能够得到,从来没有落空过,突然遇见花平这样的,便觉得大有挑战性。实际上,这是他勾引女人的惯用手段也未可知,反正她是彻底上当了。
她心里郁闷,身边的花儿便惨遭毒手,累累积了一地残红。
人家都说相由心生,用到她这里却不合适。她心里极愤激,脸上却丝毫不外露,一副沉静自若的模样,当得起容止端雅四个字。
夜到子时,月亮隐没云层,光华稍减。
一支箭朝着花影里的美人射了过来。
那支箭来得速度极快,却没有一点儿声音。照理她是躲不过去的,但不知怎的,眼看那支箭即刻就要射到她的后背时,她的腰身忽然前倾,那支箭便堪堪便贴着她的背,擦过她的发髻,钉到对面水亭里的柱子上去了。
这眨眼的功夫,若差了一分一秒,她便要人头不保。但是,还没等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第二支箭又无声无息地射了过来。
同一时间,有一颗小石子凌空飞来,正好打在箭杆上。于是这支力道惊人去势迅疾的第二支箭便“啪”一声掉在了地上,好像一只飞行中的蟑螂被突如其来的芭蕉扇迎头拍落。可是这支箭的力道可比蟑螂强太多了,竟然被一颗小石子击落了,真是不可思议。
射箭之人对自己的功夫极其自信,自负当今江湖能够在膂力上胜他的,绝不超过五个人,而这五人当中的任何一个都绝不可能在此时此地出现,故而他十分震惊,禁不住脱口喝道:“什么人?”
这一声中气十足,吓得虞美人跳了起来,道:“谁在那里?”
她话音未落,忽见无数个亮晶晶的物质,急如星火般朝着自己飞过来,她近乎本能的举起双手去挡——
但是没挡到。
她蓦然双足腾空,飞出了自家花园,宛如飞鸟般掠过连绵的青色屋脊,眼前的视野豁然开阔,澄碧天幕,灿烂星河,一时江山如画。——只是一时,下一秒她就跌落墙角,面对黑暗现实。
周遭虽然黑,她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搂着自己腰身的是一个男人。于是她扭一下腰,道:“你可以放手了。”
他依言放开她的腰,改握手腕。
“这样不太好吧?咱们还没成亲呢。”
“咦,你知道是我?”
“刚才那手轻功不就是你们齐家的‘自命风流’吗?”
“……”齐君诺沉默半晌,终于没忍住,“那叫名士风流。”
“差不多,大部分名士都是自命风流。”
“……”
寂静里有一种咻咻地声音缓缓逼近。
齐君诺握着她的手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墙的另一面。
美人忍不住问道:“你的功夫比他好,为什么要躲他?”
“好玩啊。”
“……”
他们沿着墙壁完成一个半圆,她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娶我?”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说说看。”
“因为好玩啊。”
“骗鬼去吧。”
“说了你不信的。”
“……”
他们贴着墙壁跟对方绕了三四个圈子,对方终于没脾气的走了。
齐君诺笑道:“现在换咱们找他了。”
美人连忙道:“你自己去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杀手都找上门了,你还睡得着啊?”
“那怎么办?好困啊。”
“……”齐君诺想了想,提议道,“不如我把你打昏?”
“也好。”
齐君诺当即曲指在她颈后弹了一下,她便倒在他的怀里不省人事了。
※※※
虞美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半山腰里,天上挂着一眉新月,满天星斗。她眼珠子四下一转,不见齐君诺,身上是他的菊兰色的外衣。她待要坐起身来,发现身体动弹不得,心里不觉一阵慌乱,连忙扯开嗓子叫道:“齐——”
话刚出口,凭空飞来一颗小石子打在她的哑穴上。
美人睁大眼睛,瞪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心跳有一瞬间的静止。
夜风凉飕飕的吹过来,携夹着山野间的青草气味,隐约还有兵刃相交之音。然后,她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类似于野草被压倒摧折的声音,悉悉索索的,一寸寸朝她逼近。
她屏住呼吸,头皮一阵阵发麻,毛骨悚然。
终于,那声音停了下来。
她看到一道纯白的衣角,边上绣着一圈淡黄浅粉的杂花,腰间挂了一块青色玉佩,光泽纯净,在星辉淡月之下隐见异光流动。美人是个识货的,顿时眼前一亮。
那人蹲下身来,揭开她身上的菊兰色长袍,开始动手解她的衣服扣子。
美人的扣子有点儿复杂,轻易解不开。他皱眉想了想,将她翻过身去,然后拔出一柄匕首,从领口一寸寸将衣服割开来。她的肌肤被刀锋上的寒气一激,顿时起了一层细小密集的颗粒。
她轻轻合上眼,月光倾洒在她的脸上,雪白容颜宛如冰雕。
虞美人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美人,有些女人的美貌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年轻,但她不是,她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经过岁月的锤炼和雕琢,越发显出一种深婉雅致的风韵,炜丽夺目。
那人揭开她的衣服,看着她白玉般的肌肤,和皮肤上渗出来的秾艳瑰红,仿若洁白的丝绵沾染胭脂,格外叫人心动。他忍不住轻叹一声,道:“你长的这样好看,就算有些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天下的男人都是凡夫俗子。”
虞美人的睫毛微微跳动了一下。
他的叹息立刻便转为笑音:“别紧张美人!相比你的肉体,我更喜欢你身上这件衣服,这衣服可真漂亮,真精致啊……”他的嗓音低沉淳厚,语调极为轻柔动听,像春天里的和风,吹在虞美人的耳畔,令她恍惚有些昏昏欲睡。
“我差点儿忘记了,你的母亲,有着‘蜀绣针神’之称的花思语,她一定把她那手神奇的针法传授给你了吧?真叫人羡慕……”
他嘴上温柔,手上麻利,片刻功夫就把美人的衣服剥了下来。这件衣服类似汉朝深衣,长可曳地,袖袍宽大,看起来也甚为普通,不过是款式新潮些、刺绣精美些罢了。
他把这件衣服揣进怀中,就起身下山去了,再也不多看虞美人一眼。
这时候,天上的星光陆续灭了,一弯弦月也淡不可见。夜风呼啦啦地掠过山头,满山的野草簌簌作响,虞美人□后背,躺在茂密的草丛里,可怜极了。
齐君诺回来看到她的模样,吃了一惊,道:“不是吧?你还有裸睡的习惯?”
虞美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齐君诺弹指解开她的穴道,见她依旧躺在地上不动,便道:“起来吧,这个地方睡的不舒服,咱们换个地方。”
虞美人把他的外套穿起来,揉一揉发麻的两条腿,这才站起身来,一边系腰带,一边走到崖边朝着山下的苍茫夜色,放声叫道:“花平,你这个王八蛋,你最好祈祷今生别再让我看见你你你你你——”
回声在山间经久不息。
第三章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家客栈,门面破旧不堪,生意倒是挺不错,楼上的三间客房全都住满了。
美人一听,立刻扑到齐君诺的脚下哀求:“把我打昏吧。”
齐君诺笑道:“这种方法只能偶一为之,经常使用对身体不好,不如我们聊聊天吧。”
美人没有更好的建议,便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齐君诺拿起桌上的碗具朝店伙计示意,让他沏壶茶来。顷刻功夫,伙计送上了一壶热茶。他执壶为她倒了一大碗,那青花瓷碗缺了两个口,裂了三道纹,依然没有寿终正寝。可是美人既然不等着这碗茶活命,自然是不喝的。齐君诺平日比她还讲究十倍,但毕竟是经常行走江湖的人,洁癖值比较低,端起碗来就饮了一口。
美人问道:“你刚才把我撇下,一个人跑去哪里了?”
“打架去了。”
“就是昨夜在我家后花园的那个人……?”
“嗯。”
“他为什么要杀我?”
“我怎么知道?”
美人冷笑一声,道:“我活了二十多年,都是平平安安的,刚一和你定亲,就有人要杀我,你还睁眼说瞎话?难怪我娘说,江湖人最是沾惹不得。”
齐君诺笑了笑,顺口就道:“听说你娘个大美人。”
美人又是一声冷笑:“废话!看我不就知道了!”
齐君诺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我还听说她二十六岁才嫁给你父亲……”
闻言,美人连冷笑也不冷笑了。
齐君诺话一出口,便知失言,立刻闭上嘴,脸色已经不自觉的红了,忙又端起茶碗埋头喝了几大口。
美人待他放下碗才问道:“昨晚那个到底是什么人?”
齐君诺脸上的红晕还没褪,睫毛又沾染了茶雾,一双眼睛朦朦胧胧的,格外动人,声音和语调也是极为轻柔:“根据武功路数和兵器来看,应该是江湖人称‘湘江第一弓’的柳客卿。”
“柳客卿?”美人蹙眉道,“我从没说过此人,是不是你们名剑山庄曾经得罪过他?所以他才来找我的麻烦?”
“江湖上并非每一桩命案都有前因后果,也不是每一个因果都能各得其所。我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他。不过,他的功夫不到家,要杀我还欠些火候……”
“我还没有嫁给你,就已经有了这么大的麻烦,要是真嫁到你们齐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咱们要是真的拜了堂,成了亲,生米做成了熟饭,也就没有这些麻烦了。”
生米做成了熟饭?这叫什么鬼话?
虞美人不禁暗自皱眉,同时也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扬眉问道:“听你的意思,好像这个柳客卿存心搞破环……?”
“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齐君诺顿了一下,忽然换了一副语气,笑道,“反正不想齐虞结亲的又不止他一个,你难道是真心想嫁给我吗?”
虞美人被他问得一愣,知道他是听信了坊间流言。若是花平没有和她决裂,他听信就听信了。如今,花平已经和她摊牌,她就为争一口气,也应该嫁到齐家,好借以证明自己非但不是没人要,还能嫁得江湖中人人艳羡的如意郎君。
于是她实话实说道:“昨天之前,我不愿意,但是今天我改变了想法。”
“为什么?”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
“一来父母之命不可违,二来你也没有突然暴毙身亡,我还能怎么办呢?”
“……”
齐君诺见她如此直接,反倒略感诧异。
美人继续道:“你娶我肯定也是另有目的,总不至于江南的少女已经灭绝,所以你才千里迢迢的跑来蓉城提亲……”
齐君诺噗哧一声笑了,“你这是讽刺我,还是讽刺你自己啊?”
美人淡淡道:“我只是陈述事实。你们名剑山庄一向热衷沽名钓誉,忽然来我家提亲,肯定有什么名目,这我不管,我只希望你不要以为自己受了委屈,或是做了很大的牺牲,我并不以自己的名声为耻,也不认为名剑山庄有什么了不起……”
齐君诺忍不住笑了。
他五官生的秀丽可爱,又兼身材清瘦,给人的第一印象颇为稚嫩,即俗话说的乳臭未干。然而,他却对自己的个人魅力极为自信,即便没有名剑山庄的这一光环,自命也能吸引到女性的青睐。听了她的这番话,便问道:“那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呢?”
美人没好气的说道:“我怎么知道?我才认识你一天都不到。”
齐君诺不死心:“总有个第一印象吧?”
美人便转过头来,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来,齐君诺在她审视般的目光下,不由得又涨红了脸。为了掩饰尴尬,他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美人恰在这时给出观感,道:“不错,挺可爱的!”
于是,齐君诺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呛得连声咳嗽,一张清秀的脸蛋宛如刷了胭脂般红润动人。
美人皱眉,用袖子擦了擦脸上不慎被溅到的茶水,瞥了他一眼,道:“可爱归可爱,却不符合我的择偶标准,你也不必太激动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齐君诺原本已经止住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
他因为外形的关系,曾被一些没眼力的家伙误认作是大户人家的书童小厮,私下也常听到一些诸如含蓄、斯文、秀气等皮里阳秋的评语,可爱这个说法实属生平首次,诧异之下不免失态。但俗话说的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容易就害羞了,含蓄了,做起事动起手来却是一点儿也不含蓄,也颇懂得迂回反击之术。他清了清嗓子,道:“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
“我昨天下午见过花平了。”
美人怔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又如何?”
齐君诺眨巴一下眼睛,撇了撇嘴,道:“如果你的择偶标准,是以他为参照的话,那我很庆幸——”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客栈那两扇破旧的门忽然“哐当”一声打开了,外面扑进一个人来。与他一起扑进来的,还有清晨的薄熹、淡雾、凉风,以及浓浓的血腥气味。
这个人正是他们话题的主人公,花平。
他的左肩处有明显伤口,失血过多,半个前襟都红了,素袍染血,红白相间,倒是醒目鲜艳的很。
一个时辰之前,还活蹦乱跳、满嘴轻佻的轻薄无赖,这一转眼的功夫,竟变得鲜血淋漓,奄奄一息了。
真是怪事!!
美人痛恨他的时候,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忽然见他宛如血人般倒在地上,生死未知,就把原先的狠话忘了,赶紧求救于齐君诺。
齐君诺见他全身血污,发丝散乱,看上去那叫一个面目模糊啊,真不知道虞美人锺意他哪一点了?他若是有几分英雄气概,那又另当别论,奈何他连男儿血性亦无……他暗自摇头,随手端起茶碗饮了一口,那茶水已经凉了,入口便有一股淡淡的苦涩。
眼见美人把自己当做唯一救星,只得缓步踱了过去,把他的身体上下检查一遍,点穴止血,又吩咐小儿打两盘水来为他清洗……
等他处理完毕,客房也正好空出了两间。花平的伤势较重,急需地方静养,他们三人便移进了后院的厢房。
虞美人又吩咐店伙计赶紧去请大夫抓药,那伙计光是嘴上答应,人杵在门口不动。齐君诺给了他二两银子,他方才满脸笑容的转身去了。美人醒过神来,意识到这里既不是虞府,伙计也不是她家奴仆。至于齐君诺,他更加没有救治花平的义务了,能做到这样,实属雅量。
“谢谢你!”她衷心诚意地向他道谢。
“好说!”
“他的伤势如何?”
“没有性命之忧。”
“不知是哪个混蛋下此毒手?”
“是箭伤,挺霸道的,一箭射穿了筋骨,柳客卿正好在附近……”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君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又掩唇打了个呵欠,道:“我困了,要去隔壁休息一下,你肯定是睡不着的,就在这里守在吧。”
他说完就抬脚出门,到隔壁房间睡觉去了。
稍后,店伙计请来了当地的医生进行会诊,外敷内用的处方写了满纸,随后又是抓药,又是煎药,动静不小的忙活了半天也没有把他吵醒。
2
这厢,虞美人守在花平床照料,笨手笨脚的擦汗喂药,直到中午饭的时候,花平总算悠悠转醒,神志清明起来。
虞美人看见他醒了过来,一时没有做声。
花平转动一双眼珠子,四周看了一遍,最后看定美人的脸,问道:“美人,这是什么地方?”
“客栈!”美人道。
“我知道这是客栈,我问的是地名?”
“不知道。”
花平重新阖上了眼睛,少顷,猛又睁开,看定美人问道:“齐君诺和你在一起?”
“是的。”
“他人呢?”
“在隔壁。”
“完了完了!”花平惨呼一声,“落到他手里我就死定了……”
美人闻言也不多解释,凑近一点问他:“你感觉怎么样?”
花平美色当前,不便示弱,动一动手脚道:“不错,还行!”
美人不放心,又追问一句:“真的没事吗?”
花平危难之际,尚能被佳人如此殷切垂询,心头甚是欣慰,伤口似乎也真的不怎么疼了。又见她花容憔悴,显然是守了自己一夜,不觉动了一丝怜香惜玉之心,于是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朝她笑道:“真的没事,别担心!”
“那就好!”
美人点点头,脸上带出一丝笑影,忽然起身甩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花平料不到她忽然翻脸,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被她一巴掌打得两眼发黑,脑子里嗡嗡直响,好半天才恢复过来,直着嗓子叫道:“你疯了吗?”
美人漂亮的眼睛里射出冷冽的光芒:“我的衣服呢?”
“丢了。”
“你废了半天功夫得到它,就是为了丢掉吗?”
“原来是为了做个纪念……”花平被她打了一耳光,勃然大怒,存心要刺激她,呲牙咧嘴的露出猥琐笑容,“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不可否认,你长的还是很漂亮的,又是名剑山庄未来的庄主夫人,我拿了它,将来也好有证据向别人吹嘘不是?哈哈哈……”说着强忍着疼痛,放声大笑起来。
这番话说得无耻之极。
美人却出奇的平和,不露声色的问道:“那你怎么又舍得将它丢了呢?”
“我被人追杀,自然是逃命要紧……”花平体力不支,便把强笑换作了不费力气的冷笑,道,“随他什么事也大不过身家性命。”
“这是实话!”美人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为何被人追杀?”
“他给了我一万两的银票,要我带你私奔,我没同意……”
“一万两可不是小数目。”
“确实。”
“即便这样,你也不肯带我私奔?”
“也许我觉得你值更好的价钱……”
美人怒极反笑,道:“你觉得什么价钱比较合适?”
花平停下来喘了两口粗气,忽然换了一副语气,冷冷道:“就算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会带你私奔的。我如今美酒佳人,夜夜笙歌,日子过得不知有多逍遥自在,脑子便秘才会掺合你们的麻烦事。”
美人彻底无语了。
沉默顷刻,她站起身来整理一下衣服,道:“你不愿意掺合我们的事,而我却偏偏要插手你的事,我他妈的可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说着,她疾步走出去,朝前院高声叫道,“小二,厨房那药不必煎了,全部拿去倒掉。”
说完,她就冲进了隔壁房间,随即又冲了出来,喊道:“再做几个拿手的菜,温一壶热酒,送到右厢房来。”
然后,她折身重新走进了右厢房。再然后,她的表情就怔住了,睁圆眼睛四处看了一下。室内空空如也。
齐君诺不见了!
他是何时离开的,到哪里去了?进茅房方便,完了就回来,还是再也不回来了……诸如此类的问题,虞美人并没有多想,她只是诧异了一下,又陷入到自己那几近爆棚的恶劣情绪中去了。
她觉得自己太贱了!
人家根本没拿她当一回事,她还在一旁送茶递水的自作多情,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一万两的银票是什么概念?足够普通人家吃喝一辈子了,大街上随便拉一个男人,给他一万两白银,别说带一个女人私奔,就是带一头母猪私奔,也绝无二话,可见她连一头母猪都不如。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啊。
虞美人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停不下来,体内有一种急需发泄的欲望。好在店小二很快就把酒菜送了进来,于是她就把一腔怒火发泄给了自己的胃。
她一整夜未曾合眼,又为花平担忧了一上午,精神早有不支,这时酒足饭饱,倦意就涌上来了,醉醺醺的扑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她感觉全身上下都酸疼不已,脑袋尤其痛得厉害,忍不住哼了两声,待要活动一下筋骨,才发现周围的空间十分狭窄,根本伸展不开。然后,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客栈,身在一个封闭的车厢里了。
黑暗中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道:“虞小姐,睡得还好吗?”
美人一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就要吐了。
马车正好在这个时候颠簸了一下,然后她就真的吐了。中午吃的那些饭菜和劣质白酒一起翻江倒海般全都吐了出来,那气味……可想而知。
更糟糕的是,花平就躺在她的脚下。
这时,黑暗中一声轻响,随即亮起了一线火光。火光背后是一张珠圆玉润的容颜,媚眼如丝,红唇娇艳,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亲吻的,非常具有诱惑性。
这个女人就是蓉城炙手可热的月弯弯小姐。
自打她入驻珠光宝气楼,两个月不到便夺得头牌红姑的位置,艳名炽烈,城里的富贾达贵无不是她的入幕之宾,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虞美人的老爹和她的两个哥哥,气得她的三娘和两个嫂嫂天天在家扎小人。——这还不算,偏偏连花平这样的一介穷酸,她也不嫌弃,捧作座上宾。以至于虞美人常常觉得,这个月弯弯好像是专门冲着他们虞家来的。
现在,她一直以来的感觉终于被证实了。
第四章
美人吐完之后,一直在干呕,看那劲头像要把过去二十年吃的东西全都呕出来。她一生锦衣玉食,风风光光,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狼狈过。她知道花平和月弯弯都在看着自己,她有一种□的感觉。
马车一路的颠簸使她更加难受。但不知道怎么的,恍惚有一种幻觉,思绪飘散得很远,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的冬天……
雪后天气,到处都结了冰,她从绣馆里出来,没看见轿夫,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御寒去了,便裹了披风独自往回走,青色屋檐下结有一长排晶莹剔透的冰凌花,她跳起来去够。——这种事平日是决不能做的,只因母亲极力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奈何她在这方面先天不足,只能装装样子。
跳了两下没够着,倒把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赶紧坐起来四下一看,没人,抚胸庆幸间,有一把清朗朗的声音很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她一抬头,就看见墙头上的少年,白雪皑皑的三九寒天,他只穿了一件极鲜艳的红色绸衫,半裸着胸,俯身笑看着她,一头浓密如流瀑般的黑发就披散在檐间的白雪上,三种色彩都纯粹到极致,甚为醒目,看得她十分羡慕,觉得这才是书上说的魏晋风流,放达浪漫。
那少年语气轻佻的对她谑笑道:“雪后路滑,当心啊姑娘。”说完也不等她答话,又转头朝里面抱怨道,“别疑神疑鬼的,就是一个小丫头摔了一跤……”话没说完,人就消失不见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花平。
他是一个面目平常的人,并不出色,但他在她人生里的第一次出场却放荡不羁,浓墨重彩,令年少叛逆的她印象深刻。——当然,后来她知道,花平那天之所以穿成那样,不过是因为正在偷情,跟魏晋风流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放达浪漫更是扯淡。
生活有时是很富幽默感的。
就像这一刻,在这么狼狈的境况下,封闭狭窄的车厢里,弥漫着她呕吐物的酸腐气味,她想起那个清澈寒冷的冬日午后,隔着空濛时空,回望多年前的自己,眼睛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花平借着月弯弯手里的灯火,看着她俯下来的脸,眉尖微蹙,表情似有些痛苦,眼神却出奇的温柔,仿佛要滴下水来。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眼神,非常陌生,使他莫名要发一种隐隐的恐慌。
月弯弯冷眼旁观,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一口气竟把手边的灯火给吹灭了。黑暗中听见她那娇媚的声音道:“看你们这副含情脉脉的样子,我都忍不住要脸红了……”
美人扯起衣袖擦了擦嘴,直起身子,闭目靠在坚硬的车板。
花平问道:“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月弯弯却不理会他,只对美人道:“虞小姐,咱们都是女人,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你放心!今晚我就成全你……”
美人打断她:“你自言自语些什么?”
月弯弯继续娇媚的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嫁给花平吗?我马上就可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你是不是该谢谢我啊……”
这一下轮到花平打断她了:“你在说什么呀?”
“我的意思是——”月弯弯故意拖长了语调,声音里笑意浓浓,“今晚就是两位的大喜日子,我恭喜你们!”
花平不说话了。
美人也没有说话。
她想起来了齐君诺的话,有人要破坏齐虞联姻。然后,有几个疑问浮上了她的脑海:是谁要阻止齐虞联姻?这件事损害了谁的利益?月弯弯一个□,她以什么立场掺合这件事?
月弯弯说完恭喜之后,静候顷刻,没见到两个当事人作出任何反应,不免略觉无趣。她吐气如兰,轻笑道:“虞小姐,你该不会是兴奋的晕过去了吧?”
美人对她厌恶到极点,和她多说半个字都怕失贞。
花平却忽然笑了起来,道:“弯弯,你前几天还说怀了我的孩子,现在却要我娶别的女人,呵呵,那你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月弯弯也笑,颇为烦恼地叹了口气,道:“是啊,我正犯愁呢,我每个月的平均花销,你也是知道的。你那一点钱,养活自己都很勉强,又怎么养得活我和孩子呢?我思来想去,决定要重新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一个爹……”
花平听了这番等同于人身侮辱的话,也不恼怒,笑嘻嘻地问道:“那太好了,你目前有人选了吗?”
“有了。”
“是谁?”
“我还拿不定主意呢……从经济角度考虑,虞寂然老爷子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只可惜他的年纪太大了,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归西,所以我决定,在他的两个儿子之间挑选一个,他们长得帅气,出手也很阔绰,唯一的难题就在于,我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谁会成为虞家的下一任执事人,虞小姐,你知道吗?”
“……”
“你觉得你父亲会把家族产业交给谁呢?”
美人又有了一种想吐的欲望。
花平接话道:“既然你已经决定要嫁到虞家,何必还要撮合我和她呢?那样的话,大家日后见面,岂非太尴尬了吗?”
“怎么会尴尬呢?我倒觉得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呢,这样一来,我们俩就不必分开了,你还可以经常见到自己的孩子,也不必为生活而烦恼……”月弯弯略顿一下,重新换了一种笑声道,“虞小姐不但是首屈一指的大美人,还是虞老爷子的掌上明珠,光是嫁妆就够你挥霍几辈子的,你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花平彻底的无言以对了。
他知道自己的品格不高,从来也不是一个很有道德感的人。但是,和月弯弯一比,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作为道德楷模,树碑立传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路颠簸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美人被带进一座白墙灰瓦的小院,立刻便有两名年轻女子迎上来,不容拒绝地伺候她栉沐更衣,用白的香粉、红的胭脂、青的眉黛为她的五官上色。
盛妆完毕,她就被送进了洞房。
美人进去四下一看,只见房间布置得甚为喜气,如意锦被,龙凤花烛,各式东西一应俱全。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筹备得如此齐全,可见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而且这个计划应该是在收买花平失败之后进行的。月弯弯没道理做这种事,必定是受雇于人,会是谁呢?
她一时想不通,也懒得去想了。适才在马车里吐空了肚子,满嘴都是艰涩滋味,想找点水来喝,奈何房间里只有酒,便倒了一杯来润润喉。
片刻后,花平也被送了进来,然后房门就从外面关上了。
他也已经换了喜服,乱糟糟的头发梳理整齐绾在脑后,除了脸色苍白之外,并不像一个病人。见到美人在喝酒,他不由得笑道:“你大概是这世上最性急的新娘了。”
美人不理他的取笑,道:“我们这样就算成亲了?”
花平转头打量了一下,道:“大概是吧,这里看样子像是洞房。”
美人啧嘴道:“还真是开宗明义,直奔主题啊。”
花平道:“这不正合你意吗?”
美人笑了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吃了大亏?”
花平毫不客气的答道:“没错。”
美人又问:“我到底哪一点不合你的心意?”
“实话太伤人,还是算了吧……”
“你居然还怕伤害我?”美人诧异得几乎笑出来。
“你误会了,我是怕伤害了自己。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你家太有钱了,我高攀不上,说出来有伤自尊。”
“就为这个?” 美人吃惊了。
“就为这个?”花平重复一下,禁不住冷笑道,“看看你这副天真模样,你难道没有一点世情常识吗?你以为我会忍受你的大小姐脾气?你以为你家有钱,就一定能够得到我吗?你以为自己纡尊降贵,我一定要表现得受宠若惊吗?抱歉小姐,我没觉得你爹有几个臭钱就高贵了,在我眼里,你远远不如珠光宝气楼的那些□们可爱……”
听到这里,门外的月弯弯都忍不住替她难堪,转身不再听下去了。
美人自己倒还好,因为已被打击得习惯了。
一直以来,花平所采取的不拒绝,不主动,不表态的三不原则,是她的一块心头病。现在她知道谜底了,因为她家的钱太多了。她因出生富裕而遭到歧视,真是荒天下之大谬。美人一颗心感慨万千,一口气百转千回,转来转去,却忽然转出了一个疑问。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隔三差五向我讨要丝帕荷包香囊之类的小物件?”
“你还好意思提这一茬?”花平忍不住冷笑起来,“我向你讨要这些,原是要你亲手做的,你却从‘锦绣坊’买来给我。你这样也好意思说喜欢我?有哪个姑娘不是为意中人亲手做荷包……?”
“我不会女红。”
“你不会女红?哼!哈!”花平又是两声冷笑,“你母亲费心费力要把你培养成大家闺秀,难道没有教过你女红?”
“她确实想把我培养成大家闺秀,但是后来她发现这件事的难度比把我塞回娘胎重造还要困难十倍,就放弃了。”
花平听她这样说,气得破口大骂:“你这个蠢货,你母亲的针法天下无双,她愿意教你是何等幸事,你却——”
美人冷冷地打断道:“原来你是为了我娘的针法……?”
“否则你以为是什么?”花平吼得理直气壮。
“利用我对你的感情,是不是太卑鄙了?”
“感情当然是能够利用的时候,尽量利用,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这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你不也被利用的很开心吗?”
听到这种话,美人彻底无语了,觉得他和月弯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亏得他刚才还有脸提什么自尊?差点就被他给骗了,玛丽隔壁的,他也配有自尊,别侮辱了这两个字。
“你这么想得到我娘的针法,早日娶了她的女儿岂不是两全其美,又何必弄到今天这种地步——”
“狗屁的两全其美!”花平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我给虞寂然做女婿,每天看他的脸色,听他的派遣,简直生不如死,哪有如今快意,每晚搂不同的姑娘,天一亮又能重获自由,何等逍遥快活?”
美人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才道:“可你想学我娘的针法,今生怕是无门可入了……”
花平哈哈大笑,道:“我既然和你拜了堂,今后还能有活路吗?名剑山庄势必天涯海角地追杀我。至于你嘛,呵呵,暂时对他们还有用处……”
“什么意思?”
“你以为齐君诺为什么要娶你?”
“你知道?”
“这还用得着问吗?!”花平白了她一眼,用一种极为不屑回答的语气回答道,“当然是看中了你们虞家的银子,否则还能是什么呢?江湖上等着嫁给齐君诺的女人多得可以排到长江三峡,哪里轮得上你?”他略顿一下,又道,“反正你不给我利用,也要被别人利用的,被人利用就是你们女人的命……”
美人再次无语了。
花平却像刚刚进入状态般的喋喋不休,继续道:“你们虞家树大招风,还可以说是咎由自取,我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人物,全都是因为你,才会被牵累进来……”
美人听不懂他的自言自语,忍不住恳求道:“你能说国语吗?”
花平两眼一瞪,冷笑道:“你真不知道吗?南齐北卫,江湖上最有影响力的两大铸剑世家,他们明争暗斗了几十年。这一次齐虞联姻,卫时飞肯定不会坐观其成,我却莫名其妙的成了受害者……”
美人皱起漂亮的眉毛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强迫我们成亲的幕后黑手就是卫时飞?”
花平继续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敢跟名剑山庄叫板?”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月弯弯暧昧的笑声:“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你们不谈谈情说说爱,怎么反倒谈论起江湖恩怨来了?虞小姐,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我的一番好意吗?”
美人看向花平,冷冷道:“你要是个男人,就去把她杀了。”
花平摇头道:“我这个人天性怜香惜玉,辣手摧花的事做不来。”
“那你干脆死了算。”
“这都是拜你所赐,谁让你昨晚救我来着?”
美人和他的言语交锋,从来不曾讨过好处,当下不再搭理他,起身拿过那支红烛,点燃了床头的帷幔,吓得花平一跳,赶紧爬起来道:“你干什么啊?”
“你没长眼睛?”
“你疯了吗?”
美人冷冷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亏你还是个男人,有什么可怕的?”
这两句话的功夫,她已经手脚麻利地燃起了多处火焰,那帷幔又是极易燃的,火势迅速蔓延至床单被褥等物。
花平嘴巴上虽然说齐君诺不会放过他,自己命不久矣了,但他是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死亡这种事当然是来得越迟越好,眼见她不要命的在室内纵火,吓得赶紧往门口奔,恬不知耻的叫道:“弯弯,快救我。”
月弯弯还当他们在耍花枪,笑道:“她说的没错啊,你都是情场老手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花平哀嚎道:“快开门……”
月弯弯靠在廊柱上,杨柳般的腰肢笑得打颤,一边抚弄她的美丽的长指甲,一边调笑他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不正是你生平最大的志向吗?”
“她发疯了,要放火烧死我……”
闻言,月弯弯在门外沉默了一下,随即又娇声笑起来,道:“那太好了啊。你们俩若是一起死了,别人只会以为你们是一起私奔了,倒是挺干净的……”
这时床铺的火势已经窜起来。美人又在室内翻箱倒柜,找些布料堆屋子中间来烧,柜子里有一块红色绒布被她扯出来,“啪”地一声滚落在青石地砖上,极为清脆动听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碎了。
她伸脚踢了两下,里面滚出两块透明碎子。蹲下去揭开红色绒布一看,却是一尊翡翠玉佛,约有半尺高,纯净无色,只在肩膀和两个大耳垂处略透红光,使得玉佛像披了袈裟,十分精美罕见,但经过这么一摔,整个底座都毁了。
花平是很识货的,看到这么一个绝世宝贝被她打碎了,惋惜得连声音都在滴血:“老天,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真是太蠢了,快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宝贝?”
他说着就在屋内翻找起来,两只手灵活的诡异,压根看不出是个肩膀受了伤的人。美人觉得他太神奇了,刚刚还一心想要逃命,现在又忙着寻宝了,也不怕没命花。
月弯弯在外面听见“价值连城的宝贝”,心里微微一动,又听见“其他的宝贝”,心里的波动又大了一些,终于按捺不住打开了房门。
这门刚一打开,她顿觉一股热气袭面,眼前数道银芒闪烁,使她的眼球和面皮都有一种细细的刺痛感,然后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五章
这里是蓉城东郊三十余里的一个小镇,谈不上繁华,但因为是进入蓉城的必经之地,所以还算活泼热闹,街面上颇有些像模像样的铺子。
时间是晌午。
齐君诺在街上闲逛一圈,到马市和马贩子们聊聊天,侃侃生意经,然后才挑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马,找一家酒店吃饭。在酒楼里,他听到一则八卦消息说:虞小姐跟人私奔了。
南来北往的旅客们展开丰富的联想,七嘴八舌把这事说得十分香艳刺激。齐君诺听了有些诧异。按理说,虞美人失踪,虞家应该守口如瓶,派人私下悄悄寻找才是,怎会弄得人尽皆知?但,若不是虞府传出来的,那又是谁在散播谣言呢?
他想了想,招呼店伙计结账出门。
春日正午的阳光,明亮、温暖,很容易就勾出人们骨子里头的懒散因子。齐君诺牵马在街上慢慢的走,一直走到某客栈的后巷,方才停下来,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射向楼上的一个窗口。
一下子就把那窗纸给射穿了。
窗户里随即就跳出一个人来,骂道:“他娘的,是谁吵了老子——”忽然看见齐君诺,他就不说话了。
齐君诺却像个老熟人一样地招呼他:“午饭吃了吗,柳兄?”
柳客卿的表情像看见了阴魂不散的野鬼,破口骂道:“老子一没欠你钱,二没搞你老婆——哎呦!”他叫了一声,伸手捂住了左颊,然后低头吐出一口血来,却不死心地继续骂道:“他娘的,你偷袭——”
齐君诺一副温和君子的模样,微笑道:“我就站在这里,免费让你射一箭……”
柳客卿怒道:“老子的弓昨晚被你毁了,你还他娘的说风凉话。”
齐君诺讶然道:“噫?你没有再去买一支吗?”
柳客卿心疼如绞,怒吼道:“那样名贵的弓是哪里都能买得到的吗?”
齐君诺撇撇嘴,道:“那也能称得上名贵的弓?啧啧,你真没眼界,干脆我送你一把碧玉弓吧?”
柳客卿闻言,一双眼珠子差点没瞪脱框,但随即恢复正常,冷笑道:“碧玉弓乃是天下名弓,在名剑山庄的‘宝器阁’里藏着呢,你赔给我?你以为你是齐君诺吗?”
齐君诺吃了一惊,道:“你我昨晚交过手,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我就是齐君诺!”
柳客卿一怔,然后仰头大笑三声,伸手把他从头看到脚,用鼻孔说道:“就你这副乳臭未干的样子,也敢自称齐君诺,那我就是齐君诺他老——哎呦!”
他的右颊也吃了颗石子,一张脸蛋左右开花,终于圆满了。他两手捧住自己的脸,只露一双眼睛盯着齐君诺,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小时候没有玩过吗?练功偷懒,被师傅教训了,心情郁闷,就像这样踢一踢路上的小石块,来泄泄愤……”
齐君诺说着做起了示范,用脚底板在地上搓了搓,脚尖踢了一下,然后地面的小石子小土块小颗粒忽然之间全都飞了起来,汇聚成一股力道,打在柳客卿的裤裆里。
把他的裤裆打出了一个小洞。
柳客卿的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最后竖起大拇指,赞道:“真厉害!老子现在相信你就是齐君诺了,碧玉弓什么时候给我?”
齐君诺道:“这个得等我先拜堂成亲——”
柳客卿连忙摆手打断他:“不行不行!你不能娶虞小姐。”
“为什么?”
“卫公子不同意。”
这是连虞美人的老爹都同意了的事,卫公子居然不同意,而柳客卿说起来还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真是荒谬。但齐君诺倒也没表现太多的惊讶,只是点点头道:“这么说,你果真是在替卫时飞做事?”
“嗯。”
“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姐夫正和名剑山庄合作吗?”
“我知道啊。”柳客卿露出一副很无奈的表情,道,“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叫我欠卫公子的情呢,我总不能做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你宁愿死,也不愿忘恩负义,倒是很有原则啊。”齐君诺点头赞美他。
“卫公子说了,你是绝对不会杀我的。”
“哦?”
“你若杀了我,我姐夫肯定会与你们名剑山庄翻脸,到时候你在蓉城的事情就不好开展了。”他说着呵呵笑了起来,有恃无恐的又补充一句,“再说了,你昨晚不也没有下手吗?”。
齐君诺轻轻扯了一下嘴角,脸上带出一丝笑影,淡淡地问道:“你就这么相信他的话?”
柳客卿像是听到了某个极无聊的奇闻,反问道: “有谁会不相信卫公子呢?”
齐君诺闻言,苍白的脸颊忽然浮起一抹红晕,他静静地盯住柳客卿的下巴看了顷刻,道:“听到你这样说,我真的很不高兴。”
说完,他踢起了地上的一颗小石子,那石子滴溜溜地飞旋起来,“噗”的一声打入了柳客卿的下巴,越过筋肉和骨血的阻隔,从他的后脑穿了出来,又没入身后的墙壁,不知所踪。
柳客卿愕然望定他,少顷才道:“我姐夫一定会跟你翻脸的。”
“可惜你是看不到了……”
齐君诺扬起唇角,笑容在他白皙的面上缓缓绽放,宛如午后睡莲般静美。
柳客卿瞪圆眼睛,一线鲜血自他的黑发间喷射而出,像一片偶尔路过的彤云携夹而来的细雨。单纯从观赏角度来说,还凑合,但齐君诺缺乏观赏的心情。他叹了口气,像个孩子似的抱怨道:“真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陆中山怎么会有这么个小舅子,真是的……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他说完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才牵马转身,路过巷口的时候,吩咐一个卖糖人的老汉道:“提防陆中山有变。”
※※※
打马东行的途中,齐君诺一直在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讨。
柳客卿一激,他就怒了,也太沉不住气了啊,其实昨晚都已经饶过他一次了——最可气的也就是这个,昨晚已经饶了他的狗命,他还不识好歹,竟敢去捧卫时飞的臭脚,实在可气。
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陆中山的老婆那里。陆中山虽说是贵川两省的总瓢把子,却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他老婆死了兄弟,肯定要跟他闹……当然了,凭陆中山的势力还翻不了天。但他毕竟是齐虞两家的媒人,这时候和他翻脸肯定不利局面,卫时飞又从中搅局……嗯,这事有点儿麻烦了。
齐君诺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知道他把自己置入了一个相对尴尬的境地,他本来不该如此的。昨天下午在浣花社,他应该不由分说、手起刀落地宰了花平,可他却鬼使神差要给他一个什么公平的机会。见鬼,这世上何来的公平可言?难道真把那家伙当情敌了?
第二个失误是在虞府花园,他若非一念之善,放走了柳客卿,而是把他当场击毙,那就是铁证如山,企图暗杀虞小姐,死有余辜。陆中山不但不能发火,还要对他们两家感到羞愧。又何至于弄到这个局面?
当然,这个局面并不是最坏的。他也不是对这个局面恼火,他是对自己恼火。一是没能控制情绪,二是总对人性还抱有希望。对于一个江湖大派的首席CEO来说,这两者都是要不得的。
前辈们曾留下一句经验之谈说:当你觉得形势对你十分有利的时候,结果未必有利。但是,如果当你感觉形势对你不利的时候,那结果一定是非常的不利。
齐君诺现在就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必须在名剑山庄的迎亲队伍进入贵州之前和他们会师。根据原计划,他们途径贵州,请陆中山一起前往蓉城迎亲。现在闹了这么一出,原计划肯定是行不通了。
他一路翻山越岭,马不停蹄,只在沿途的驿站稍作歇息,购些酒水熟食充饥。直至抵达梅龙镇,得知迎亲队伍尚在湖南境内,方才勒马住店休息。
酒足饭饱后,伙计提了两桶热水送进房里。
齐君诺宽衣解带,把整个身子都泡进盛满热水的浴桶,以解长途奔波之乏。
浴桶里的热雾升腾上来,很快就在他秀丽的脸上蒙了一层水汽,他那双浓密的长睫毛覆在眼睑,像垂死的蝶翼,一动也不动。
但是,他的大脑在动。他在想陆中山——
陆中山很早就混上贵川两省的总瓢把子,但江湖地位却不怎么样。他手底下的那群牛鬼蛇神吊诡难惹,又善驱毒物,武林中人视他们为旁门左道,有忌惮,无敬意。他在江湖地位的提高是近两年的事,起因是名剑山庄有意往贵川一带发展,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就把他抬举了起来,他也确实表现不错。现在柳客卿死了,卫时飞又从中挑唆,他十有□要稳不住了……
说到底,最可气的还是那个卫时飞。
齐君诺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深深感叹守业之困难,然后重又闭上,最后,他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睡着了。
※※※
这里是梅龙镇。招福客栈是镇上唯一像样点的客栈。虞七住了客栈里最好的一间上房。迷迷糊糊之中,他听见房里有人说话。
“是不是他?”一个问道。
“他戴着面具,看不出来,但衣服料子和配饰都是上品,身材似乎也差不多……”另一个不太肯定地答道。
“干脆让我一刀宰了他。”
“我们是第一流的杀手,怎可滥杀无辜?”
“我没听错吧老大?”
“第一流的杀手决不该免费杀人。我们每杀一个人,都应该有人为他的尸体买单。如果我们错杀了一个人,就等于平白损失了一大笔银子……”
“有道理啊,干脆我来揭开他的面具看看……”
这人言出必行,话没说完,就伸手揭开了虞七的面具。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虞七听他说要揭面具,已经暗自戒备,可对方揭了他的面具后,就没有动静了,他心里纳闷,正准备主动起身打个招呼,那人忽然说话了。
“老大,他是女扮男装……”
闻言,虞七的头上顿时滚过一声惊雷,连睫毛都石化了。却又听到另一个人充满赞叹的语气道:“啧啧这等绝色,就连武林第一美女顾月白也……”
“哇!老大你见过顾月白?”
“嗯,前年秋天在洛阳的时候……”老大的语气是得意中含着一丝矜持,道,“不过依我看,她也不如床上这位姑……”
“喂,你们不要太过分了!”虞七实在听不下去了,坐起来抗议道。
床前的两人出其不意,同时朝后退了一步。
他们带有火折,虞七得以看清他们的面容,就像两张烤糊了的烧饼,一模一样,焦黄发黑干裂,眼睛瞪得很大,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但看起来依然很小。总体来说,他们身上有一种苦大仇深的气质。
“把我的面具还给我。”虞七向右边那人伸手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清脆的犹如碎冰,那人乖乖地把面具扔还给他。虞七戴上面具,问道:“两位怎么称呼?这么晚来到我的房里不知有何指教?”
他一戴上面具,那股摄人心魄的容光就消失了。那两个人也就恢复了神智,老大咳嗽一声,不答反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面对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虞七不由得笑了,答道:“我在睡觉啊。”
“我问你来这地方干什么?”
“等人。”
“等什么人?”
“名剑山庄的人。”
这两块“烧饼”半夜三更闯进他的房间,口气不善地进行盘问,要是换作别人早就发飙了,但虞七的脾气很好,且一贯秉持沟通至上原则,于是诚实的回答了问题。却不料他们闻言像遭到极大的惊吓一般,齐齐退到了门板上。
速度快得令人乍舌。
虞七眨了眨眼睛,微笑着征询道:“现在轮到我问了吗?”
那两块“烧饼”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从那焦黄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虞七就当他们同意了,微笑有礼地问道:“请问你们……”
一语未毕,眼前忽然一暗,火光熄灭了。
几乎是同时,他的肩膀被什么东西抽打了一下,火辣辣地疼起来。紧接着又有一股阴测测的掌风扑面而来。——脸上带了面具不觉得,眼睛却泛起细细的刺痛。他在山里学了十年功夫,飞禽走兽斗过不少,真刀真枪的经验少得可怜,但胜在头脑灵活。这时嗅到对方的掌风里有腥气,不敢硬碰,抓起床上的枕头迎上去。
“啪”的一声闷响,那人退了回去。虞七还坐在床沿上,右臂被震得发麻,来不及评估一下对手,一根凌厉的长鞭迎头打到。他急忙侧身躲了过去,只听“咔嚓”的一声,床板被打得断裂了,那床本来也不甚结实,床板一断,整个床架轰然一声全都倒塌了。
虞七连忙叫道:“两位有话好好说,我们无冤无仇,怎么一上来就下杀手啊?”
对方闷声不答,只顾把一根皮鞭朝他身上招呼,招招直指要害,那鞭子灵蛇一般刁钻古怪,他好几次都差点被打中。室内的空间有限,一根皮鞭刚够施展,另一人的助攻反而碍事,便改作从旁略阵,并不时看准机会偷袭几招。
这一番缠斗,室内的桌子板凳都已惨遭毒手,尸横遍地。
虞七实战经验没有,武学轶事却听过不少,这时已看出一点对方的武功路数,之前又听他自命是“第一流的杀手”,忽然有点猜到了他们的来历。
猜不到还好,一猜到,他就急躁起来了。
他没有兵器,全靠轻功闪躲腾挪,手里的一只枕头已经被鞭子打烂,露出里面破旧的枕芯,衣服的边角也破了三四处,形容狼狈了。瞅准墙角一个旧木架,勉强可以充作兵器,正预备找机会过去拿到手,却不料对方识破他的用心,率先一鞭子把那木架打得四分五裂,一个铜盆“锵”的直飞到屋脊上,掉下来砸在地上又是“晃铛铛”的一连串响。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叩叩叩”的敲门声,然后,被人推开了一道缝,探进一张脸道:“拜托你们轻一点,这样惊天动地的,影响别人休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人的鞭子陡然调转方向,朝他的脑袋狠狠抽打了过去,快如闪电。不但如此,另外一人也突然像被电击似的跳了起来,“饿虎扑食”一般扑向了门外的人,两掌赤红,腥风烈烈。
那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凌厉攻势,表现得毫不惊慌,十分从容,袖袍一甩缠住那鞭梢往外一拉,顺势带上了门,鞭子夹在门缝间,另一人雷霆般的掌力全都拍在了门板上。
门板被拍碎了,木屑却纷纷朝里飞。
那根鞭子再抽回来时,鞭梢忽然一截一截的断裂了。
见此情形,室内的“两块烧饼”都被震撼了,焦黄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们互看一眼之后,不约而同地扑向窗口,宛如离弦之箭般穿透窗户,逃遁在夜色里。
这突发的变故搞得虞七摸不着头脑。
他定一定神,移开那扇破烂的门,立刻便闪进一道银色月光,迎着这道月光抬眸望去,只见廊下站在一个白袍少年,冲他一笑,月光下的容色清丽逼人。
第六章
虞七不由得一呆,料不到他年纪轻轻,功夫却极了得,心里又佩服又惭愧,连忙走出去要道谢,却被那少年抢先道:“奇怪,你的武功比他们好,怎么反倒受了伤?”
他不好意思起来,摸一摸受伤的肩膀,笑道:“他们比较奸诈,谢谢你把他们打跑了。”
“我猜他们是搞错对象了,他们要找的人应该是我……”
“还没请教兄台怎么称呼?”虞七连忙请教他的姓名。
“我叫齐君诺。”
“……”
虞七不说话了,身子略往后仰,把他从头到尾又打量了一遍,他的身材清瘦,夜风吹起白色长袍,衬着一张沉静如水的容颜越发风姿秀逸。
“你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齐君诺深知他这话的意思,也不介意,笑了一笑,顺着他的语气略带自嘲的说道:“是吧,呵呵,他们都说我生有异相呢。”
虞七也笑了,道:“我以为武功高强的人,都很魁梧健壮,没想到你这样瘦弱文秀,却是个绝顶高手……”
话固然是实话,但从来没人当着齐君诺的面说过。闻言,他也略怔了一下,觉得这青年也忒直爽了,面上却不露声色,正色道:“这里将有一场恶斗,你最好马上离开。”
虞七既然知道他是自己未来的姐夫,当然是不会离开的,反而上前一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居然买通杀手来杀你?我看刚刚那两个人的武功路数,好像是黔南一带赫赫有名的杀手‘双子兄弟’,听说他们的出场费是很高的……”
齐君诺淡淡一笑,道:“我的命也是很值钱的。”
“那倒是……”虞七点头附和,忽然话锋一转道,“既然你刚刚救了我,我又怎能在大战之前弃你而去呢?这样岂不是要被江湖朋友耻笑?”
“……”
齐君诺无语了,沉默顷刻,忽然道:“那你就留下吧。杀手已经来了,你想走也不可能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颗流弹,声音清脆地击打在廊柱上,“嘭”一声爆裂开来,柱子“咔嚓咔嚓”响了几声,断裂了,黑烟和硫磺的刺激气味一起弥散开来。
虞七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巷子里,仰头望着那间客房摧朽拉枯般轰然倒塌,惋惜道:“镇上就这么一家像样的客栈也被毁了,真可恶……”
齐君诺哭笑不得,放开他的衣领道:“你自求多福吧。不要离我太近,免得影响我的发挥……”
说话间,又一枚流弹从身后飞了过来,他头也不回,袖袍朝后一甩,那颗弹丸就倒飞出去,在半途爆炸,绽开一朵烟花。
烟雾里慢慢走出一个人。
虞七一看,心想:这才叫生有异相呢。
该君身体上下部分发育得很不和谐,相貌长极其唐突,一马平川的脸上,异峰突起般矗立一个相当高大挺拔的鼻子,令人望而生畏,高山仰止。总之像某种好斗凶狠的动物,不像人。
他在距离他们约有一丈远的地方站定,从袖子中抽出一对判官笔,银白色,笔头尖尖细细,看起来极为锋锐,约有七八寸长,在月光下发出寒冷的光泽。
他抽出了兵器,冷冷地盯看着齐君诺,似乎并不急于动手。
他不动手,齐君诺自然也不着急动手。
于是双方竟然相对无言起来。
该君长得人神共愤,虞七实在不好意思多看他,便转向齐君诺问道:“他怎么不动手啊?”
“谁知道呢,也许是在等帮手吧。”
“那我们还是先下手为强吧……”
齐君诺一怔,道:“这样不太好吧……我的名气比他大,江湖地位也比他高,如果我先动手的话,日后流传出去,江湖朋友会说我以大欺小,倚强凌弱,虽然我只是出于自卫,但你知道的,这就是做名人的难处啊……”说着长叹了一声。
虞七点头道:“话虽如此,但你目前的情况属于以一敌二……”
齐君诺奇道:“还有一个人在哪里?”
虞七朝他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道:“你看看他那一张脸,杀伤力比刚才的流弹还强十倍,我多看他两眼,都浑身乏力。你对付他一个人,实际上等于同时对付两个,不能算以大欺小啊,应该叫以寡敌众。”
齐君诺闻言怔了怔,又看了那人一眼,迟疑道:“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啊……”
就在这时,夜色中传来了一缕琴声,音色清越,旋律悠扬。那琴声仿佛来自空濛虚境,旋律轻盈柔美,像三月江南的水流花开,使人听了莫名要发一种宏大的喜悦。
齐君诺听到这琴声,脸上不由浮起了一丝笑影。
虞七抬头循声望去,只见青色屋脊上的操琴之人,着一袭艳丽红衣,发髻如云,膝上放着一架古琴。
他手挥五弦,驱使音符,就像驱使军队,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酷似一名经验丰富久经沙场的老将军,镇定自若的指挥士兵们冲锋陷阵,而巷子里的这两名少年就是他要占领的阵地。
这旋律无与伦比的动听迷人,宛若九天玄音,神秘美妙,钻进他们的耳朵,撩拨他们的听觉神经,痒痒的,麻麻的,进而挑逗他的肢体,直至占领大脑,把命令传达给四肢,教他们心痒难耐地想要唱出来舞起来。
饶是齐君诺内力深厚,听了这绝世妙音也禁不住心旌神摇,虞七就更不用说了,随着琴声拨高转向激越嘹亮,那种宏大的喜悦感充斥胸腔,盛大到无法安置,有种强烈的手舞足蹈的冲动。
他虚擦一把汗,低呼道:“哎呀,这靡靡之音太厉害,我就要控制不住了。”
齐君诺从腰间抽出一支软剑,向他笑道:“千万要稳住啊,一动可就停不下——”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支判官笔忽然奔他的脑门袭来。
对面的“大鼻子”终于动手了。
与此同时,还有三股杀气分别从他的背后、左、右袭了过来。这四股杀气来得十分凌厉,十二分迅猛,可谓是疾雷不及掩耳,迅电不及瞑目,封住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
对此情景,齐君诺没有动,虞七倒先动了。
他劈手抢过齐君诺的软剑,舞了起来。塞满他胸腔的那股宏大的无法置放的喜悦感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源源不断、痛痛快快的奔泻了出来。那支剑被他舞得出神入化,倚天照海,流水山高,但见一团溶溶清光包裹着他和齐君诺,水泼不进,就连那四股凌厉的杀气也渗透不进,全部铩羽而归。他脚下所踩的每一个碎步都契合了那琴音的节奏,琴声反倒成了他剑舞的背景乐。他舞得分外投入、陶醉,对外界的一切都浑然不知。
操琴人在屋脊上望见巷子里的一幕,也不禁勃然变色,手底下的琴弦不觉就多走了两个颤音,微微乱了节奏。原想用琴声扰乱齐君诺的心境,再令一人正面吸引其注意力,其余三人藏在暗中趁机偷袭,务必一击得手,却不料被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坏了事,看这情景,竟是自己的琴声帮了他的忙,实在可气,当下发狠催动琴弦,索性帮他舞到死。
俗话说,闻弦歌而知雅意。
齐君诺耳听这琴音里的萧杀之气暴涨,便知不妙。
但是虞七挥舞出来的这团清光,不但隔绝了外面的杀手,也隔绝了里面的齐君诺。若要想出去,只有让他先停下来。但他的这套剑法颇为古怪,且手中所持之剑乃是名器中的名器,锋利绝伦,齐君诺一时也不敢贸然出手。
他想不出办法,只得用最最丢脸的一招。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仰首,张开嘴巴,唱起了江南的莲花落。“一根竹棒一只瓢,穷途末路去唱莲花调,莲花莲个莲花落哟嗬……”
这首歌乃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主题歌,流传甚广,歌词通俗易懂,委婉动人,一唱三叹,具有十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此刻被名剑山庄的庄主用他那深厚的功力,清亮的歌喉吟唱出来,更是非比寻常,一下子就扰乱了那琴音的节奏。
虞七如梦初醒,终于收住了他那一套“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剑势。他这一番狂舞,肩伤裂得更大,但他浑然不觉,重重呼了口气,道:“痛快!痛快!这套剑法有三个月没练了,刚才演练两趟,我心里舒坦多了——”说着忽见屋脊上的红衣琴师抱琴欲走,连忙遥遥一抱拳道,“多谢兄台的妙音……”
齐君诺踢起了一颗石子,打在他的左腿弯里。然后他连人带琴滚下了屋脊,摔在巷子里。
虞七的目光顺势下移,突然望见墙壁上的血迹,惊呼道:“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齐君诺道:“你杀人了。”
虞七又惊呼了一声,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脚边有两个鲜血淋漓的手指头、一只断臂,和三具残缺的尸体。另外还有判官笔,弯刀,流星镖等物,全都是支离破碎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削断了。
他呆怔了片刻,猛地醒悟过来,盯着自己手中的软剑,瞠目结舌道:“不会吧,难道是这柄剑……?”
名剑山庄铸造出来的给他们庄主佩戴的贴身兵器该是何等的锋利,那是不言而喻的。
齐君诺笑着点点头,道:“你的武功虽然不差,但若是没有这柄剑助阵,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打赢他们……”
虞七首次得见宝器,连忙拿着手里很仔细地从头看起来。
就在他们说话间,那名琴师已经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贴着墙根开溜,齐君诺眼见他快要出了巷口,才拍一下虞七的肩膀道:“等会慢慢欣赏吧,你看那个家伙——”说着朝巷口一指:“他的样子多么痛苦啊,不如我们帮他解决一下吧?”
虞七抬头看了一眼,道:“让他走好了。”
“为什么?”齐君诺一怔。
“为了让他在江湖上把我的名字传扬啊。”虞七理直气壮道,“我刚刚打赢了三个高手,总该有人帮忙宣传一下吧……”
齐君诺闻言又是一怔,忽然退开半步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请问你贵——”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虞七忽然“啊——”的一声惊呼,撒腿跑往巷口,去追刚刚那个琴师,朝着他消失的方向,扯开嗓子叫道:“兄台你记住了,我姓虞,家中排行第七,江湖人称——”顿了一顿,又道,“外号我还没有想好,麻烦你帮我取一个好了,要响亮一点的……”
齐君诺听他自称虞七,连忙奔过来问道:“你是虞七?”
“是啊。”
“虞美人的弟弟?”
“是啊。”
“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没有问啊。”
“……”
齐君诺无语了。他早知虞家有个国色天香的美少年,此刻睁眸又把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生的骨架清奇,俊秀挺拔,一双眼睛春风浩荡,令人沉醉。遗憾的是,他没有主动摘掉面具,让他一睹芳容,唉,真是个没礼貌的家伙呢。
他瞪眼生了片刻的闷气,忽然惊呼一声道:“啊,糟糕了——”
虞七忙问:“怎么?”
齐君诺的脸色浮起红晕,急得直跺脚道:“那个人,刚刚那个琴师,他听见我唱莲花落了,哎呀,我的一世英名啊啊啊——我要去杀了他灭口——”说着拔腿就要去追人。
虞七连忙一把拽着他的胳膊,笑嘻嘻道:“别追了,你这是属于个人喜好,天地老子都管不着的。再说了,他人都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你去哪里找啊这大半夜……”
齐君诺只得作罢,四十五度仰望天空,黯然长叹,几欲涕下。
虞七又开始欣赏起手中的宝剑来,翻来覆去地耍了几个把式,显得有些兴奋过度。齐君诺便道:“喜欢就送给你了。”
“送给我?”虞七倒抽一口冷气,瞪圆眼睛看他。
“你刚才舞得挺好看,和这剑很般配。”
“你太敞亮了姐夫。”
齐君诺听到“姐夫”二字,不由得一阵发寒,折身走回巷子里,准备查看一下那三具尸体,忽然瞥见墙边有张白纸,弯腰捡起来,借着清朗朗的月光一看,面色微变,赶紧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晃亮了细看。
虞七见状,也连忙凑了过来,这一看,眼睛陡然睁圆了。
这是一份追杀令。
价码是五万两白银。
签发这份追杀令的人,赫然是他的姐姐,虞美人。
齐君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恨恨道:“她就算不想嫁给我,也不至于要杀了我吧,人家说最毒妇人心,真是一点不假。”
虞七也十分诧异,道:“奇怪,她前几天还告诉我说,没有人接这单生意的,磨着我来杀你……”
齐君诺道:“什么意思?”
“这份追杀令她早就签发了,并且一再提高价格,但得知要杀的人是你,没有一个人敢接这笔生意。怎么才三四的功夫,突然就有了不怕死的勇士?”
齐君诺微一思索,道:“八成是因为陆中山。”
虞七奇怪了,问道:“跟他有什么关系?”
齐君诺便把自己杀死柳客卿的事对他说了,顺便和他共享一下自己的分析。
“最初没有人敢接这份追杀令,一来,自然是因为刺杀我的难度极高,非绝世高手,莫敢为之。二来恐怕也有陆中山的缘故,这几年我们关系密切,贵川一带的杀手想必有所顾忌……现在的情况有了变化,又有卫时飞给他撑腰,呵呵……自然也就有勇士愿意铤而走险了。何况五万两的白银,实在是诱人,绝对值得冒险,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心动……若是刺杀成功,他们有名有利。若是刺杀失败,白纸黑字写着了,都是虞美人的事,跟他陆中山一点关系也没有。”
“呃……”虞七听完表示了质疑,“你这个结论的猜测成分居多,目前并没有确凿证据说明这件事跟陆中山有关。”
“呵呵,”齐君诺笑了笑,道,“寻找证据那是七扇门捕快的工作,我们身在江湖,如果每做一件事情都讲究个真凭实据,恐怕早就死七八十回了。你知道名剑山庄立足江湖的根本是什么?”
虞七略一沉吟,道:“你们家高手众多,又善铸造神兵利器。”
齐君诺微微摇头,道:“这两样固然重要,但尚在其次。我们立足江湖的重要根本就在于,我们拥有第一流的情报系统。这个系统的成员全都经过专业培训,然后被分派到全国各地收集情报。他们是名剑山庄的无名英雄。”
虞七憬悟道:“原来如此。”
齐君诺笑道:“不过,你说的也对,陆中山目前并没有太明显的动作,所以,这笔帐还是要记在虞美人头上,追杀令毕竟是她签发的。”
虞七听他这样一说,连忙为自己的姐姐辩解道:“其实美人她早就已经改变主意了,很想嫁给你的,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打听你们家的迎亲队伍,而且是她让我来打听的……”
他好意想帮美人,说出来的话却是句句损美人。虞美人即便年纪大一点,却也不至于恨嫁到如此地步吧。齐君诺听得哭笑不得,抬头看一眼天色,道:“天快要亮了,咱们还是早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明天还有更烦心的事呢。”
第七章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夜色里。
一盏小灯悬挂在厢壁上,随着马车的移动有规律的摇动着。灯光照着地毯上的月弯弯。她那双妩媚多情的眼睛上凝固着血迹,看得花平十分惋惜。
“弯弯,你这样的美人瞎了眼睛真是太可惜了。唉,我用针射你也是一时情急,你怎么傻乎乎的站着不躲开呢,你这样做岂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我们毕竟好了一场……”
“呸!”月弯弯张口吐了他一脸。
花平也不恼,用袖子擦擦脸,又去抚摸她的脸蛋,柔声道:“弯弯,你不要难过。虞家如果不认你肚子里的孩子,我来抚养他好——”
“滚开你这个人渣!”月弯弯终于受不了,凄厉地叫起来。
“好吧。”
花平说着果然掀开车帘,一个闪身就到前面的车驾上。虞美人漫无目的地握着缰绳,正眼也不瞧他。其时月影西斜,云淡天青。他看了一下路况,问道:“美人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
“先送我去看医生吧,我肩膀疼得厉害。”
“……”
“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应该相互帮助,和谐友爱……”
“你还是和里面那个和谐友爱吧。”
花平终于发现她心情不好,于是缩一缩肩膀,正要回车厢,忽又听她问道:“你那个绣花针是哪里来的?”
说到这个,花平得意的笑了。“她们给我衣服的时候,我看见针线盒里有一包针,就偷偷藏起来了,果然排上了用场。”
“我看你的针法挺像那么回事的……”美人点头道。
“真的?”花平大喜,连眼睛都亮了。
“假的。”
花平意兴阑珊地缩回车厢了。
美人信马由缰,翌日中午到了一个繁华市镇,挑了家门面阔气的酒楼打尖。吃饭的时候,听到一群男人高谈阔论,在讲她的桃色传闻,说她为了抗婚,前天夜里和人私奔了。
她连齐君诺都不愿嫁,真不可思议。更奇怪的是,齐君诺为何要娶她这样既不贞洁又没廉耻的女人?等到了陆家寨,一定要向陆总瓢把子问个明白。他可是齐虞两家的大媒人啊!
这帮人是贵川两省十三寨的头目。昨日傍晚忽然接到陆中山的命令,让他们这两天务必赶到陆家寨商谈要事。陆家寨位于林城,距离此地不远,日暮定可赶到,途中又遇到几名老友,便有了闲聊八卦的心情。
美人对这世间的流言蜚语早已免疫,只当它是掠过耳畔的一阵风,并不往心里去。她只是隐隐觉得似乎有一场暴风雨要来,心里有些微的不安。
她因为身上没钱,只好暂时跟着花平。
花平要养伤,一住就是两天。月弯弯瞎了眼睛,脾气超烂。美人极不待见她,想问花平借点钱想先回蓉城,却遭他一口拒绝。气得她到外面逛了半天,日头偏西才回来,一进客栈就被花平拉到房内,神秘兮兮道:“惊天大消息。”
“什么?”
“陆中山今天上午发布公开声明说,齐君诺背信弃义,杀了他的小舅子,江湖人称‘湘江第一弓’的柳客卿,从今往后,他和名剑山庄势不两立。”
“哪里来的消息?”美人微微吃惊。
“刚刚客栈住进了几个江湖朋友,我听他们闲聊说的。”
“传闻都是不可信的。”美人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这种事岂是随便瞎说的!”花平的表情倒是少有的严肃正经,“你也不想想,他们可都是有身份的人,谁敢造这种谣言?”
美人一愣,沉默顷刻才道:“这样看来,江湖要起风雨了。”
花平接口道:“我看你这个庄主夫人怕是做不成了。”
美人没说话。
月弯弯却忽然大笑了起来,十分突兀,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
她笑了老半天,方才停下来,稳了稳呼吸,冷冷道:“陆中山既然敢发这样的声明,说明卫公子来了。”
同一时间,齐君诺说出了同样的话。
他勒马站住土丘上,凝眸望着西天边,绚烂的云霞的烘托一轮猩红落日,隐隐有些不祥的意味。在他身后是齐家的迎亲队伍,一行十六人,押着四马车的聘礼,除了两位长者,其余十四名青年一律着深海蓝的短打套装,身材相仿,体格矫健,齐整整的气势十足。
他对着落日凝望了一会儿,转头对身旁的虞七道:“卫时飞来了。”
“陆中山跟他好上了?”
“显然是的。”
“他可真没操守。”
“没错。”
“这件事对你娶亲有影响吗?”
“没有。”
“他们说她和人私奔了,你也不介意?”
“她的名声并不是从这几天才变坏的,我以前不介意,现在当然也不会介意。不过,她的私奔对方好像就是我吧……”
齐君诺说着笑起来,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连笑容也染上一层浅浅的红。虞七觉得他真是漂亮,像一朵花儿盛放在阳光里。
他望一眼已经走到前头的迎亲车队,道:“走吧,日落之前我们得找个地方投宿。”说着已经拨转马头,驶下山坡去了。
虞七忙催马跟上。
齐君诺赶到队伍前面,对一位青袍白面的长者道:“闻二叔,前面就是林城地界了,晚上让大家小心点……”
闻二叔立刻点头道:“省得,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让他们提高警觉,苗人的旁门左道很是厉害。”
齐君诺便不多话了。
天色擦黑的时候,车队到了一个集镇,一行人住店投宿,人马全都进食喂料。夜里又派了两拨人轮流看守马车。
上半夜一切正常。
事情是在下半夜发生的。
2
三月春夜里的月光水银似的泄了一地,小风在客栈的后院里飘来荡去。墙角里有一棵碧桃树抽了几个秀气的花骨朵,发散着极轻淡的一缕清香味,很快就让夜风吹散了。
花平坐在院子里,看着月色下的碧桃花唉声叹气。
他的肩伤养了三四天,已经大有好转,然而心思却仿佛更深重了,整晚都独自对着那花儿,不时发出几声沉重的哀鸣。
虞美人在房间还没入睡,耳听他的叹息长一声,短一声,甚是心烦。
店小二路过,询问道:“花公子,您坐在这里干什么?”
花平没理他。
过了片刻,隔壁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道;“这位兄台你若是有什么难处的话,不妨说出来……”
花平依旧没说话。
那人又道:“倘若是钱财方面的问题,在下或可略尽绵薄之力,只拜托兄台不要在这深更半夜,长吁短叹,实在是影响大家的休息……”
花平这才四十五度仰望天空,黯然长叹道:“在下此身空有一技之长,却无处得以施展,实在是……”说着又是一声长叹,言下不胜凄寥。
那人一听,道:“原来兄台是怀才不遇啊,俗话说淡泊可耐豪华,受苦能成大事,一时失意又何必哀叹,自古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历经苦难……”
此君的口才甚为了得,引经据典的洒洒洋洋说了一大串,最后又安慰他道,“正所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夜深露重的,兄台还是回房休息吧?”
虞美人实在听不下去了,推开窗户一口气不停的说道:“他这个毛病叫此情无妓可消除你想让他回房休息给他找个□就行了。”
说完“啪”地一声又关上了窗子。
那人错愕了一下,稍后反应过来,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丝微笑。
花平又一次仰望天空,喃喃道:“想不到这个世上最了解我的竟是美人。”
他习惯了纵情声色、醉生梦死的日子,这几天过得十分寡淡,一腔热情无处施展,这才对月抒怀,排遣愁闷。此刻被美人一语道破了心思,便不再哀叹,起身回房,准备休息了。
谁知刚一坐到床上,两条腿就被什么东西给紧紧地锁住了,一个男子带着哭音道:“师傅,您要给徒儿做主啊……”
花平冷冷道:“放手。”
那人立刻放开手,从床底下滚了出来,跪倒在他的脚下。该君穿了一袭大红长衫,发丝凌乱,形容狼狈,怀里抱着一把琴,琴弦已然断了两根。
他把脸贴在花平的小腿上,呜呜哭道:“师傅,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毁了您老人家的琴,您看——”说着,直起身把怀里的琴举到花平膝上,让他过目。
花平看了,不由得蹙眉。他一生钟爱之物,琴第一,女人第二,酒第三。生平最讨厌的就是焚琴煮鹤这码事。
红衣男瞅准他的脸色,赶紧煽风点火,哭诉道:“师傅,您老人家给徒儿出口气吧,那小子太猖狂了……”
花平冷声打断他:“你学艺不精,还在外面招摇生事,活该受辱!”
红衣男听他的语气不对,不敢造次,跪在地板上静静不语。
过了半晌,花平终于开口问道:“那小子是谁?”
红衣男道:“虞七。”
花平眉头一紧,暗生诧异,料不到虞家老七竟有一副好身手。
“你怎会和他交上手的?”
“我原本是去刺杀齐君诺的,没想到——”
“你,刺杀齐君诺?”
“另外还有四个人,都是这一行的高手,我们……”
“好大的出息!”花平冷笑一声。
红衣男面上发烫,赔笑道:“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五万两的白银啊,徒儿实在是——”
一语未毕,右脸忽然挨了一记耳光。
他呆了一下,忙道:“师傅明鉴,徒儿确是为钱——”
“啪”的一声,左脸也被花平甩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整张脸都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他当即以头抢地,痛哭流涕地说出了四个字:“虞二公子。”
花平微微变了一下脸色,道:“居然是他?”
红衣男哈巴狗一样地抬起头,用一种乞求怜悯的眼神望着他,含泪道:“师傅,徒儿不敢欺骗您老人家……”
花平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空濛,没有落到实处,但眼睛里却忽然浮出一条虚线,慢慢连了起来,渐成一条实线。虚线上的几个断点分别是:万两银票、月弯弯、家族产业,执事人。
然后,又有两条线在他的脑海里慢慢伸展开来。一条代表齐君诺,另一条代表卫时飞,这两条线的交叉点,代表虞家。齐君诺这一头牵着虞寂然。卫时飞那边绑着虞二公子,现在又结了一个陆中山。
他静默顷刻,唇角浮起笑容,幽幽吐出一口气,道:“原来如此。”
红衣男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见他迟迟没有表示,便撒起娇来:“师傅,您还笑呢,您不管徒儿了?”
“这事你恐怕只有先受着了……”花平的笑意渐大,语气出人意料地柔和起来,“虞二公子让你杀的是齐君诺,没有叫你去搞他的兄弟啊……”
“可是——”
“不要可是啦!南齐北卫,这两大世家,他们一旦起了冲突,江湖就要掀起风暴,这一次的风暴中心就是虞家,你但凡有一点点脑子,就该躲得远远的,呵……五万两白银,确实很诱人,但你就算能拿到手,也得命花啊,想刺杀齐君诺的人何其多,有谁成功了?”
红衣男被他教训了一番,无话可说了。
花平看了他一眼,忽然变了语调,冷冷道:“你速回漠北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踏入中原半步。”
红衣男闻言,神情略变,但还是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道:“您多保重!”
花平没说话,只是微抬左手,把那只宽大的袖口轻轻拂了两下,示意他离开,这姿态竟隐有一种王者风范。
红衣男立刻从窗口翻了出去。
他在窗下站稳脚,整理一下衣服,又揉了揉膝盖,然后顺着后墙根往外走。
美人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看他,只看见一头如云黑发,和一管挺直的鼻梁,白月光,红绸衫,和悠长暗巷,都为眼前的情景添了三分朦胧的诗意。
难道花平饥不择食,连男人也搞?
她暗自纳闷。一阵夜风吹过来,颇有些凉意,她正要关上窗户,忽然闻到一丝异味。她蹙眉嗅了嗅,确实有一股怪味,顺风飘了过来。探头朝外四处张望,一低头,看见窗底下的巷子里有一股黑色的污水流淌。
虽然有清明的月光的照拂,但她依然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不是真的污水,而是一大群蛇,黑压压的,正在飞快地向前游动。
美人看得心惊肉跳,顾不上关窗就跑去开门,谁知门刚拉开一小半,就见一道人影从对面的屋檐上闪了过去,速度极快。
但是她很确定,这个人是花平。
美人握着门闩,犹豫了一会儿,好奇终于战胜了胆怯,她走了出去。月光像一面大大的银镜砸中了她,银白色的碎片散落一身。
天空有一种深海般的蓝,亮晶晶的星星一粒一粒镶嵌在夜幕下,整个小城都笼罩在一种朦胧的亮色里。美人站在空落落的大街上,春天的夜风吹拂她的衣衫,冷气直往裙底钻,凉飕飕的,这种感觉令她想起刚刚游过的蛇群。
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然后,她又看见了蛇群,它们爬出巷子,沿街向南游过去。它们游得很快,有次序有纪律有目的性。美人想起一种苗人的巫术。她跟着蛇群一路朝南。
大约有半支香的时间,或许更短,它们纷纷游进了一家客栈。
她抬头看了一眼门楣,平安客栈。
客栈的外观看起来好像有些年头了,设施略显陈旧,蛇群很快就消失在了门缝、窗户、墙壁里。平安客栈不再平安了,里面传出来接二连三的惨叫,夜色中听来,教人心惊。
美人打了个寒噤,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谁知一脚踩到了什么东西,肩膀撞到了一堵肉墙,骇得她差点窒息,禁不住轻呼了一声。
那人一袭青衣,俊眉秀目,垂眸对她笑吟吟道:“这么晚了,姑娘你还没有休息啊?”
美人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刚才在院子里劝慰过花平的那个人。但他半夜三更在此出现,显然也有古怪。她急忙闪到旁边,道:“这与你无关——”
那人忽然伸手点了她的穴道,拉着她隐身进了墙角。
这时,空中传来衣袂迎风的烈烈轻响,头顶的月华或明或暗,三个黑衣人空降在客栈门前。其中一个穿响了短笛,声音极尖锐、嘹亮,听得美人脑子里嗡嗡作响。
第八章
她被点了哑穴,身体还是能动了。那人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他只好又点了她两处穴道,并告诫说:“当男人抱着你时,你最好不要乱动,以免引起他的欲望……”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但口吻极为轻佻,美人觉得十分刺耳,不由得暗自皱眉。
夜深,街静,只有那短笛在夜空里吹。吹笛之人仿若是个初学者,刚入门,运气还不熟,笛音或高或低,断断续续,短促、尖锐的音符后忽然接一声直上云霄的长音,却又在半途断裂,颇挑战人们的听觉神经,给人一种极刺激的感觉。
美人听了这吊诡的笛音,就像吞了一大块肥腻的猪肉,感觉很恶心,胃里翻江倒海般想吐。
长安客栈也像一个巨大的胃,并且先她一步吐了出来。三楼临街的一排窗户忽然一起打开了,无数血肉模糊的东西倾泻而下,像下了一场蛇雨。同时泻出来的,还有浓浓的腥臭。
美人立刻闭气。
然后她听见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声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抱怨道:“你的笛子吹得太难听了,我很不喜欢……”
话音未落,一杆长枪就从楼上笔直地飞了下来,雪亮的枪尖从吹笛人的天灵盖□去,穿过他的五脏六腑,自两腿之间钻了出来,一直钻进青色的地砖里,就像竹签串起一颗糖葫芦。
笛音停了,周遭一片寂静,欲死般的静。
顷刻后,楼上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个气度雍容的秀丽少年现身在窗前,白衣胜雪,面如满月。
美人的眼睛陡然亮了数倍,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变成两颗璀璨的夜明珠,好吸引他看过来。
这时,身边那人又道:“当一个男人抱着你时,你不要对别的男人乱放电,一旦引起他的妒意,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这种自命风流的口吻,让美人觉得很雷、很反感。她眯起眼睛看他,里面含了细细密密的疑问。但是这位仁兄的目光始终盯着楼上,仿佛刚才的轻薄话根本不是他说的。他的嘴和他的人是分裂的,互不干扰。
美人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于是又把他看了看。
他的外套是很常见的淡青色袍子,乱纷纷的长发披在胸前,不甚光滑,有点毛糙,和她那两个油光粉面的哥哥不同,也不同于齐君诺的雅致矜贵,他有一种不加修饰的男人本色。
照理说,名人不该如此草率出场,他们抛头露面前总要造足气氛,端足架势,以彰显其身份地位。不过,因为有齐君诺的先例,她也搞不清楚,这人到底是不是卫时飞?毕竟她对南齐北卫的了解,仅限于方位……
她正在分析,那人忽然抱起她疾退数丈,在狭窄的巷子里七弯八拐地绕了几圈,然后寻到一处较高的屋脊作为据点,方便做全景式的鸟瞰。
美人再看到长安客栈的时候,场面已经有了一些变化。
楼下的黑衣人忽然增多了十来个,像是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幽灵,浑不畏死,纷纷纵身往楼上扑。齐君诺临窗而立,晴朗朗的白月光照拂着他,少年长眉俊目,如诗如画。他手里有一把极细长的剑,专门用来成全那些跃上楼来求死的人。
他的手法冷静,舒缓自如,时快时慢。慢的时候,美人也能看清楚细节。他将剑刺入敌人的眼睛,挑出一只带血的眼球,反手下切,清理掉那只碍事的鼻子,对方疼得咧嘴惨叫,他便顺手助其一臂之力,让嘴巴撕裂至耳根,露出整个牙床。
这些黑衣人平日浸淫毒物,研究巫蛊,胆子奇大无比,不论什么毒虫都敢亲近。如今见识到齐君诺这般狠厉毒辣的手段,也不禁十分胆寒,余下的七人面面相觑,呆怔着不敢冒进。
美人更是瞠目结舌,完全不能把眼前的这个残酷少年,和她认识的那个动辄就脸红的齐君诺联系起来。
颠覆,太颠覆了。
齐君诺的表情却像是完成了一件高雅的艺术品,平静且柔和,抽出一条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起剑锋来,擦拭完毕,低头对楼下道:“时间不早了,我还想再睡一觉呢,你们几个不要浪费时间,一起上来吧……”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楼下的黑衣人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齐君诺举起袖子在鼻端甩了两下,孩子气的撇嘴道:“这帮讨厌的家伙,弄得这里臭死了……”说着掉头朝身后叫道,“那个,你们谁去把楼下的蛇尸处理一下,太臭了……”
说完,他就进去了。
少顷,有两个年轻人出来善后。
好戏收场,曲终人散。
那青年从屋脊下来,揽着美人往回走,一边问道:“你一个姑娘家,胆子倒挺大的,叫什么名字?”没听见美人的回答,他忽然笑起来道,“嗳,我光顾着看齐庄主舞剑,忘记帮你解穴了……”
他说着,抬手解开了美人的穴道。
美人的穴道虽解,但对一个身怀武学的陌生男人还是略有顾忌,不想跟他纠缠,立刻转身往回走,准备去找齐君诺。谁知那男子一把拉住她,道:“走错了,你住的地方在那边……”
美人被他轻薄了一晚上,心里强压着火气,冷冷道:“放手。”
那人笑道:“脾气还挺大……”
美人怒道:“关你屁事!”
那人作势吃了一惊,又笑道:“别这样啊,相逢就是有缘,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
“没兴趣!”
“我叫叶惊鸿,你是——”
“没听过!”
“你没听过叶惊鸿?!!”那人真的吃惊了,“你居然没有听说过叶惊鸿,真不可思议,看来你不是江湖中人,呵呵……”他自嘲似的笑了两声,又道,“你的那个朋友花公子身手倒是不错……”
经他一提醒,美人决定暂时不找齐君诺,先回去看看花平,两腿便顺着那人的意思转了回来。
叶惊鸿边走边问道:“你们是那条道上的?”
美人冷冷道:“反正不是和你一条道上的。”
叶惊鸿接连碰了钉子,却也不恼,依旧笑吟吟道:“真奇怪,你长的这样斯文柔弱,脾气倒像个炮仗,一点就着。”
“……”
“你和那个花公子是什么关系?”
“……”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
“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决定豁出去了。她停下疾行的脚步,对他微微一笑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贱啊!”
叶惊鸿一愣,语气显得大出意料,道:“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美人郑重其事地告诉他:“那肯定是因为真话太伤人,所以你身边的人才保留不说。”
叶惊鸿沉默顷刻,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你说得我都兴奋起来了。”
美人面无表情,冷冷道:“是吗,我们客栈里正好住了一位颇负盛名的艳妓,可惜她瞎了眼睛,心情不太好,但你生得这样俊朗风流,又有钱,又有功夫,还工于交际,善言谈,我想她肯定不会拒绝你?”
叶惊鸿的笑意更大了,沾沾自喜道:“原来我在你眼里有这么多的优点,哎呀,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美人料不到他这样没脸没皮,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两人回到客栈。叶惊鸿果真去敲了月弯弯的房门。
美人看了十分诧异:难道他当真了?
但离奇的是,月弯弯的房门立刻就打开了,仿佛她彻夜不睡专侯恩客临门似的。她好奇心起,自叶惊鸿背后垫脚探头望过去,只见房里挂了两盏精致的八角琉璃灯,灯下坐着一个背影如画的男人。月弯弯站在他的面前,一张苍白的脸在灯光下散发出动人的媚色。她坏了眼睛的这几天,脾气极其糟糕,此刻却像获得新生般千娇百媚起来。
能让女人焕发这种光彩的,只有爱情了吧。
美人不禁对那个漂亮的背影多看了两眼。他穿了一件极素淡的烟白色流云暗花长袍,头发在脑后松松垮垮地绑了一道,柔顺地垂在背上,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写意之美。
她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期盼,希望他转过身来,好让自己一饱眼福。然而,叶惊鸿已经跨进去,关上了房门。
美人诧异极了。
她思忖一下,转身穿过走廊,直接推开花平的房门,里面只有一束月光,半壶凉茶。
他是逃命天涯去了?还是夜行未归?抑或是出了什么意外?
对于花平这样一个很不靠谱的男人来说,任何情况都有可能。
美人虽然不待见他,可他一旦消失不见,她还是有些恐慌的。他们相识多年,基本的了解和信任还是有的,吵得再凶,他对她也只是口头伤害,换了别人没准还要动粗的,尤其是她刚刚遇见叶惊鸿那个变态男——
不行!这事太诡异了!这个客栈里的人也都很古怪。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她要去找齐君诺!
2
美人走在月光光的夜街上,心里头有些悲哀自怜的小伤感,齐君诺在前几天不声不响地把她抛弃了,现在她却夜奔去找他,似乎有点犯贱啊。
想到这个,她的脚下就有几分犹豫。但眼下又没有更好的选择。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再次重演,她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阴谋的味道。在这样一个夜凉如水的凌晨时刻,她的心也像被清水洗过似的,格外明净。
每个人都很神秘,每个人身上都有谜团,就连□月弯弯都有一个阵营,只有她是最透明最被动的,真见鬼……她联想到刚才那个灯下的背影,或许他才是月弯弯的幕后老板,不关二哥的事……
她又从荷包里掏出那块晶莹的碎玉,那晚在洞房里捡来的。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尊翡翠玉佛应该是她二哥的钟爱之物,怎会流落到外人手里呢?难道说那院子是二哥置下的产业?
或者,还有另一种解释:二哥不愿她嫁给齐君诺,也不愿意杀了她,所以安排她和花平成亲,好让齐家知难而退,对她嘛,亦可算是一种成全。
不管真相如何,有一件事是非常明显,那就是虞家卷入了一场江湖风暴,成了南齐北卫这两股势力争夺的目标。
这场风暴里的人都必须选择自己的立场,保持中立堪比登天,就连陆中山也得发布公开声明。不过,也有另类的,花平就企图置身事外……现在又冒出了一个叶惊鸿,看他那牛气轰轰的口吻,好像也是有来头的……
美人怀着满腹疑问去见齐君诺,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叶惊鸿是谁?”
齐君诺对于她的突然来访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也没有询问她这三天的近况,更没有对自己的不辞而别做一个解释,他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边泡茶招待她,一边微笑着回答她的问题。
“叶惊鸿是卫时飞手下的第一猛将,八年前,他以一把狼牙弯刀横扫辽东三省,无人能敌,后来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成了卫时飞的幕僚,说起来也真是可惜……”
美人闻言暗自点头,原来如此,难怪他自负成那样。不过听齐君诺的口吻,似乎叶惊鸿若成了他的幕僚,就不可惜了。
“卫时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大半夜的把我叫起来,就是为了问他?”齐君诺眨了一下眼睛,语气带点儿酸溜溜的味道。
“不过是随口问问,”美人淡淡一笑,道,“我主要是想问一下,你究竟为什么要娶我?”
“原来是问这个,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
齐君诺垂下眼皮,浅浅地笑了。
灯光下,少年白皙的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轻红,仿若害羞似的。
若在今晚之前,美人必然被他欺骗,今晚之后,她对他已彻底改观。他的羞涩是有毒的,致命的,是一种惑人的表象。
她放下手里的茶盅,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举头望见蓝色天幕下的一弯弦月,已经有些黯淡了。她站在这片暗淡的月光里,沉默顷刻才道:“作为当事人,我有权知道真相。”
齐君诺啧啧嘴,没有马上表态。
美人转过身来,看着他道:“虞家是本分的生意人,不比你们江湖世家,一个个都是武功高手。如今却要被扯进你们的江湖恩怨里,难道我不应该知道真相吗?”
齐君诺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你当然可以知道啦,我也没说不告诉你嘛……”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美人静候下文。
他啜了一口茶,道:“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就是我们齐家接了一笔生意,想拉你们虞家入伙。但就像你刚刚说的,我们是江湖世家,在武力上占了一点便宜,为了打消虞老爷子的顾虑,我愿意娶你为妻……”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为自己辩解道,“我们虽是江湖世家,但做生意也未见得就不讲诚信,恃强凌弱,为什么你们这么不相信人呢?唉……其实我的信誉很好的……”
美人打断他,问道:“是一笔什么生意?”
“这个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美人沉默一下,忽然笑了笑,道:“没想到你们家竟然也做生意?”
齐君诺闻言一怔,奇道:“不然我们吃什么啊?”
“我以为你们都靠收保护费的。”
“……”齐君诺无语了。
美人又道:“这笔生意和卫时飞有什么关系吗?”
提到这个,齐君诺有些不爽了,恨恨道:“跟他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这个混蛋就是看不得我好,非得从中捣乱。”
“我不明白——”
“你想想看哦,连我们齐家都吞不下的生意,肯定是一笔非常巨大的生意,这么大的生意若是给我做成了,没准会影响南北江湖的格局,卫时飞肯定会不高兴的嘛……”
“这样啊……”美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脑海里又浮起刚刚那个漂亮的烟白色背影,便又问道,“卫时飞长的什么样子?”
“不知道。”齐君诺不满地啧啧嘴道,“你为什么总是问他啊?我才是你的未婚夫啊,你应该多关心我才对嘛,我今天晚上被人偷袭,那个臭味熏得我现在还恶心呢……”
美人也深知那味道,看到他的表情,便忍不住笑了。
那笑容就像一大片阳光抛洒在金黄色的麦浪之上,齐君诺则是等待收割的老农,打心眼里发出一股子喜悦。
“对了,听说你杀了柳客卿。”
“嗯。”
“他是不是卫时飞派来杀我的?”
“他承认自己是卫时飞的人,但没说是卫时飞派他来杀你的。”
美人于是把谋杀自己的罪名按在了柳客卿的头上,这让她心里舒服,她不愿意往坏里想自己的二哥。
两个人沉默了顷刻。齐君诺忽然清咳一声,问道:“那个花平……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美人坐下来端起茶盅,漫不经心道:“我是你的未婚妻嘛,怎么能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呢?”
齐君诺笑了,看一眼窗外道:“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你就在我的房里休息一晚吧……”
美人折腾了一晚上,着实困倦,闻言立刻起身走向床榻,“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就扑倒在被褥上。
齐君诺替她关上窗,出门左转,撬开了隔壁的窗户,猫腰进去朝床上一倒,伸手就去抢虞七的被子。
第九章
翌日清晨,美人被窗外的声音惊醒,在床上躺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有人在窗外交谈,好像是说,昨夜有人中了蛇毒,今早发现不行了。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虞七手捧一叠蓝色衣裳进来,又反身关上了房门。
“你怎么会在这里?” 美人吃惊地坐起来问道。
“齐君诺没有告诉你吗?他可把你们的事都跟我说了……”虞七笑着走过来,把手里的衣服往床上一扔,道,“你这两天改穿男装吧……”
“为什么?”
“齐君诺此行正是为了迎娶你,结果你自己倒先送上门了,太不矜持了!好歹也要注意一下影响嘛……”
“我早有艳名流传在外,还用得着注意这个吗?”美人不以为然道。
“就当是为齐家留点面子吧。”虞七败给她了。
“拜托!从他向我提亲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在乎什么面子了。小七,他娶我是为了利益,为了巨大的利益,他既不要面子,也不在乎爱情……”
“唉,你们女人的天性就是不切实际——”虞七摇了摇头,撇一下嘴巴道,“依我看,因为利益而结合的婚姻未必就不幸福,有时反而更具长远性。爱情这个东西太玄乎了,只有你们女人才喜欢这种捉摸不透又把握不住的幻觉。”
这番高论把美人听得瞠目结舌,不禁骇笑道:“这个也是白云道长教授给你的?”
虞七大言不惭道:“这是我平时观察生活,总结出来的。不过,天下的学问都可触类旁通,男女之道与武学之道也有不少相似之处……”
“说说看。”美人拥着锦被,坐在床上含笑看他。
“嗯……比方说吧,这两件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旁观议论的时候,一目了然,条理清楚,一旦进入实战练习就手忙脚乱,糊里糊涂……”
美人听得好气又好笑,连忙挥手打断他,道:“够了够了!我要起床梳洗了,你去楼下叫他们送两壶水上来……”
虞七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美人起床换上男装,又把一头青丝绾至打髻,用一块蓝色帻巾包了。稍后,店小二将水送上来,她梳洗完毕。虞七又叫了早餐来和她共享。
“齐君诺呢?”美人喝了一口粥,随口问道。
“有两个员工中毒,他去慰问了。”
“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虞七便把自己遇见齐君诺的过程说了一遍。美人也把自己这几天的近况说了一下,正要说起叶惊鸿,齐君诺就进来了。
他一进来就对虞七抱怨道:“真讨厌!新娘明明就在眼前,而我却不得不赶到百里外的蓉城去迎娶她……”说完把明眸一转,含笑看定美人道,“请问这位风流倜傥的美少年是谁?”
对于他的这句戏谑玩笑,虞家兄妹表现得面无表情,只顾低头进餐。
齐君诺静候片刻,没有得到回应,嘟嚷道:“大清早的,好歹给点面子嘛……”说着眼疾手快,从虞七筷子底下抢了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三人吃好早饭,就上路了。
车队里死了一个兄弟,还有两个中毒,大家都比平时沉默。但队伍里忽然多了一张陌生面孔,还是引起了一些注意。齐君诺把他们被安排在马车里,自己也躲进去闲聊以解旅途枯寂。
他们此去必经林城,陆中山经过昨夜之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但齐君诺谈笑自若,似乎根本没有把他当一回事。美人觉得他这个人外表纯真,内心邪恶,出手又极毒辣无情,对于自己即将要嫁给他这件事,就有点儿心悸,有点犹豫,有点不确定。
她又想起了花平,这个她曾经喜欢过的男人,他琴艺高超,有才华,举手投足有一种风流不羁的洒脱,当然,这没准是一种伪装,但她甘心受骗,对他的花天酒地,糜烂生活亦可容忍,即便他患有花柳病——这个,这个应该没有吧,从外表上看,他还是很健康的——咳咳,就算她什么都能接受,但他却不能接受她。
他不爱她,这可真要命!
美人仿佛这时候才真正认清事实。
然后她就深深深地惆怅了。
虞七见她一直望着窗外出神,伸手推她一下道:“好无聊,不如你唱个小曲来听听吧。”
美人拧起漂亮的眉头,瞪他一眼:“我是珠光宝气的艺妓嘛?!”
虞七嘻嘻一笑,将下巴隔在她的肩上磨磨蹭蹭地撒起娇来:“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关系呢……”
美人闻言目光锋利地看了他一眼,虞七立刻觉得了,顺势转变态度,朝齐君诺讪笑道:“呵呵,她害羞了……”
他这么一说,齐君诺和美人反倒齐声笑了出来。
齐君诺尽管和她相识不久,却也知道她绝不像表面上那样温柔羞怯。而美人呢,她的端庄娴熟不过是一种苦心经营的伪装,主要为了迎合母亲,助其博得更广泛的赞美,谁知物极必反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齐君诺有所发展,在他面前全是本色出演,自然不存在害羞一说。
虞七见他们都笑了,又道:“等你们拜堂成亲后,我跟你们一道去江南玩吧。”
美人还没反应,齐君诺倒先有些脸红了,嘴上应道:“欢迎欢迎。”
“话别说得太早了,我们到底能不能拜堂成亲,还不一定呢。”美人不以为然的说,仿若对自己能否嫁出去持不乐观态度,面对两位男士的诧异眼神,她只好进一步解释道,“我昨晚遇见叶惊鸿了……”
“啊?”虞七瞪大眼睛。
齐君诺倒显得波澜不惊,没什么表情,但美人接下去又道:“还有一个男的,不知道是不是卫时飞……”
齐君诺动容了,问道:“你看见他了?”
虞七也凑过来问道:“他长什么样子?”
美人道:“我只看见一个背影……”
他们俩一起露出失望表情。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晌午,天气不冷不热,恰到好处。马车欢快地奔跑在山道上。
车厢里静默了一会儿。虞七问道:“卫时飞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齐君诺咳嗽一声,答道:“这就看你从哪一个方面去看了,除了武学和事业方面的成就,大家最感兴趣的,还是他的私生活……”
“怎么说?”虞七问道。
“据说每一个人见过他的女人,都会不由自主的爱上他……”
美人闻言,眼前不禁浮起月弯弯那张心醉神迷的脸。
“他有什么媚术吗?”
齐君诺哈哈大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就连武林第一美女顾月白都对他一片痴心,非他不嫁,还曾为他寻死觅活……”
“那就娶回去嘛。”
“他有老婆了……”
“我父亲有八个老婆,也没见他嫌多。”
“据说爱慕他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为了其他男同胞的性福考虑,他坚决不做这种遭人唾骂的事……”
虞七无语了。
美人忍不住抿嘴笑了。
陆中山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一马当先,领着十三名寨主在山坡上一字排开,看起来颇有气势,仿佛在此恭候多时的样子。
闻二爷举起右手,示意车队暂停。
周遭忽然变得分外静谧。
虞七撩开马车的青黑色车帘,看了两眼,道:“你有麻烦了!”
齐君诺侧身探头朝外一看,只见陆中山白马银枪,来势凶猛。看得他心头大怒,但面色却纹丝不动,只是浅浅地红了两颊。
他打开车门走下去,他的两只脚一踏在地面上,身上就多了一股庄严之气,和适才在马车里的嬉笑扯淡完全不同,语气依然是满不在乎的,朝身后叫道:“那个,你们谁……拿着我的凌云剑啊?”
凌云剑是名剑山庄铸造的五大名剑之一,锋利绝伦,天下皆知。齐君诺不用剑已经十分了得了,再加上凌云剑,那还了得?
陆中山不等他拿到剑,便振臂一呼,率领着十三名高手从山坡上奔了下来,气势惊人,来势凶猛彪悍,十分契合他们绿林大盗抢劫掠夺的一贯作风。
齐君诺就近从车厢扯下一根装饰用的暗红色珠链,把几颗晶莹的珠子□似的射了出去。
冲在最前面的几匹马顿时人立长嘶,把背上的人全都掀了下去。陆中山毕竟是总瓢把子,功夫略胜一筹,脚尖借马腹用力,身形陡然窜高,一杆银枪凌空向齐君诺刺去,嘴里喝道:“齐庄主,你杀我妻舅,休怪我不讲情义。”
齐君诺伸手握住枪头,笑道:“柳客卿不过是你的借口,对吧?”
陆中山不答话,只笑了一笑。近几年他和齐君诺有过一些接触,觉得这羞涩的少年公子也没什么可怕的,大家对他的尊敬或许是源于家族的盛名。自己好歹也是一方霸主,却要看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的脸色,影响很不好……但是卫时飞就不同啦,最起码外形上像个铮铮男子嘛……
“你以为你如今的位置很重要,身价比往日大有不同,对吗?呵呵……你太傻了陆先生,你就是我们齐家的一条狗,本来有机会做人的,现在投奔卫时飞,就连一条狗都不如了,狗都比你忠心……”
齐君诺的语气、态度都很彬彬有礼,但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刺耳。陆中山本来还存有一丝羞愧之意,被他这么一说,全都变成了愤怒。他一声怒吼,力贯双臂,枪杆挣脱齐君诺的钳制,奋力刺向他的胸口。
齐君诺侧身避开,曲指在枪杆上一弹,杆立刻就断成了两截。
陆中山瞠目结舌。
他被齐君诺深湛的内功震撼了。
齐君诺知道陆中山被自己震住了。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深谙心理战术,曾化名无忧子,以一万余字来论述武林高手过招时的心理战术,可惜付梓发行后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令他颇觉遗憾。
虞七见他一招就挫了陆中山的锐气,叫道:“哇美人,你老公真厉害……”
美人懒得理他,外面的兵刃相交声马鸣厮杀声吵得她头昏脑胀。她觉得这件事太荒诞了,几天前,大家还是一团和气、恭恭敬敬的好朋友,这一转眼就变成了生死大敌,尤其陆中山还是他们的媒人,真是讽刺啊……
青黑色的车帘被外面的风和混战的真气激荡起伏,在车门上一吸一放,从这个视点看过去,正好能够看见齐君诺的背影和陆中山的半张脸——死气沉沉的灰败的脸,灰色的眼眸,瞳仁陡然一亮,重振彪悍匪风,手持断枪又刺了过来。齐君诺迅疾抓住他的枪杆,胳膊肘子朝他怀里一撞,陆中山就喷了一大口血。他再把枪杆一震,陆中山的右膀就废了,白森森的一根骨头从肩胛处冒出来,差点刺中脖子。
虞七看得入神,禁不住击掌赞道:“干净利落,真漂亮!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他这样的功力啊……啊美人……”
他说着回头一看,只见车厢里空空荡荡,刚刚还坐在对面的美人不见了。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
他急忙跳下车,环视四方:一切正常。齐君诺正在絮絮叨叨地对陆中山训话:“陆先生,你太天真了,在这个江湖上,你必须能打、敢打,别人才看得起你,你的武功这么差,不管是卫时飞,还是我,你都得罪不起,而且你还怕老婆,啧啧……妇人目光短浅,又爱感情用事,她们的话怎能听得呢……?”
虞七极目远眺,见那山坡后面是一片密集的树林,烈日下光影闪烁,仿佛藏了人似的,他忙纵身掠过去,刚迫近树丛,还没寻到一个着力点,便有一道光迎面飞了过来。
这道光非常明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不但如此,就连周身的肌肤都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像被刀割一样。他大骇,惊呼道:“救命啊——”
一颗暗红色珠子贴着他的耳朵飞过去,打中了那道光,发出极为清脆的“叮当”一声,那尖锐的刺痛感顿时消减不少,他赶紧借一根树枝飘荡开去,稳住身形,朝下一看。
一个青衫男子倚靠着树杆,手持一把弯刀,仰脸朝他微笑,乱纷纷的长发垂于脑后,笑容里有一种野性的锐利。那把弯刀全黑,只有刀锋那窄窄的一线是亮的,像漆黑的夜里,野狼发亮的眼。
虞七看了看他,向刚刚施以援手的齐君诺问道:“他是谁啊?”
“他就是江湖人称打遍辽东无敌手的叶惊鸿。”
“过奖了齐庄主,”叶惊鸿朝齐君诺哈哈一笑,“你说的我不好意思了……”
“久仰久仰!”虞七抱一下拳,便从树上滑了下来,“美人是不是你藏了?是的话,就请还给我们吧,我们还急着赶路呢。”
“打赢我先!”叶惊鸿把刀一横。
“你强抢民女啊?”
“就算是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虞七抽出齐君诺赠送的宝剑,刺向叶惊鸿。
叶惊鸿也亮出自己的狼牙弯刀,迎了上去。这两件神兵利器在空中蜻蜓点水般的亲吻一下之后迅疾分开了。它们的主人各自退了半步,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吃惊。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叶惊鸿很久没有遇见一个好对手,叫道:“再来!”
话音刚落,两人又斗在了一起。
虞七抢攻,剑式轻盈,宛如急雪乍翻香阁絮,妙曼灵动,却有不容忽视的冷严杀气;叶惊鸿的刀法平淡无奇,是旷达从容的一蓑烟雨任平生,面对虞七疾风暴雪般的攻势,他不急不缓的一招荡开,立刻霁天空阔,云淡楚江清。两人的身法极快,有如神光离合,虞七剑走偏锋,招招刁钻,式式奇险,叶惊鸿以不变应万变,每一式都巧妙得封住了他的攻势。
这场精彩美妙的过招,把大伙儿全都吸引到了山坡上,一起围观他们。叶惊鸿的狼牙弯刀大家都是知道的,即使不知道也听说过,猜也能猜到,但这个戴着面具的少年却又是谁呢,竟敢和叶惊鸿动手?有人小声议论起来了。
虞七久攻不下,找准机会跃到一边,叫道:“你为什么不还手?”
叶惊鸿料不到凭空冒出一个功夫小子,剑法清奇,倒也不敢大意,自忖进攻一时也未见得就能取胜,索性不反击,落得大方,顺便把他的剑法看全套,这时见他罢手,又见齐君诺袖手在旁,心知今天讨不了好处,便哈哈一笑道:“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咱们改日再战……”
话音一落,他的身影便像离弦之箭般射进了丛林深处。
虞七道:“喂,别走啊——”说着就要追上去。
齐君诺叫道:“穷寇莫追!”为了消遣一下叶惊鸿,他又故意扬声道,“虞兄剑法精湛,就连盛名远播的叶惊鸿也被你吓得落荒而逃,真令齐某佩服!”
叶惊鸿听到这话远远传来,不以为然地咧嘴一笑。其他人却都当了真。大名鼎鼎的叶惊鸿竟被这少年的剑法吓跑了?这还了得?
齐君诺当然知道他们未分胜负,虞七功夫不弱,但缺乏临敌经验,认真较量起来,未必是叶惊鸿这个老江湖的对手,但他联想到前次虞七想要扬名立万的心理,便又称赞了两句。众人一看,连武学界的权威人士都给了这么高的肯定,自然纷纷附和,于是这一战越说越神,口口相传,竟成就了一个虞七公子。这是后话。
此时大伙儿回过神来,忽然发现陆中山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溜走了。丢了一条丧家之犬,齐君诺也不在乎,整理一下队伍重新出发。
虞七在马车里急得直搓手,一见齐君诺钻进来,连忙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道:“美人不见,刚刚还坐那儿,我们说着话,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第十章(1)
这时候,美人正在树丛里寻人。
刚才大家斗得昏天暗地,她依稀看见花平的身影在林间闪过,便跳下马车追了过去。这个行为是一种惯性的本能,没有经过考虑的,活脱脱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花痴。单身,她在林中转悠了半晌,没找着花平,反倒遇见了叶惊鸿。
他像树灵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树后冒出来,把美人吓了一大跳。两人互看片刻,叶惊鸿扑哧一声笑了,道:“原来你就是虞美人啊……光听传言,我还以为是多么风流妩媚的女人呢?原来是这样硬邦邦的,一点女人味也没有,怪不得那个姓花的看不上你……”
美人听了这番话,脸都绿了。谁知他还有下文,“作为女人,你应该向月弯弯小姐多学习——”
美人最听不得月弯弯这三个字,转身就走。
叶惊鸿连忙拦住她。
她沉脸喝道:“你想干什么?”
叶惊鸿笑道:“虞小姐,你既然中意那个花平,又何必违心去嫁齐君诺呢,不如随我去散散心,没准过几天事情就会出现转机……”
美人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要破坏齐虞联姻?”
叶惊鸿咧嘴一笑,道:“反正你也不喜欢齐君诺,不是吗?”
美人心里生气,面上却绽开笑容道:“齐君诺年少英俊,名动江湖,而且风度翩翩,温柔体贴,我实在想不出应该不喜欢他哪一点?”
叶惊鸿料不到她这样说,脸色立刻暗下来:“那只好委屈你了。”说着忽然上前把她往肩上一扛,抬腿就走。
美人自打及笄凡事都极尽地从容优雅,从没这样窘迫过,反倒是尴尬多过害怕,急得满脸绯红,喝道:“快放我下来,这样成何体统,有话好好说,喂。你听到没有?”
叶惊鸿充耳不闻,出林吹了一声短促的唿哨,立刻有一匹黑马迎上来,他把她朝马背一扔,飞身上马,旋风般奔驰而去。
美人不辨方向,生怕他把自己带到北方去,忙问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不见他回答,又道,“你们要是想和名剑山庄一较高下……就该光明正大,你抓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喂,你哑巴了?”
她人在颠簸的马背上,讲话吃力,声音又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叶惊鸿听得也聒噪,抬手点了她的哑穴,总算安静了。
一路狂奔许久,停下来时已是日色偏暗的黄昏了。
美人没骑过马,几个时辰跑下来,身子都麻木了,连骂人的力气也无,听凭叶惊鸿把她安置在一户精致的小院客房里,往床上一倒,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
叶惊鸿笑道:“谅你现在也走不了,休息一下吧。”说着便关门出去了。
美人自知逃不掉,也无处可逃,干脆听之任之,放心睡起觉来。
这一觉直睡到翌日早晨,起床一活动,全身酸痛更胜昨日,如个厕都痛苦异常,心里把叶惊鸿恨得半死。
原以为他肯定把房门从外面锁上了,试着去开了一下,居然打开了。
她走出去一看:天色还没有大亮,院子里很静,几株桃花在晨雾中开得极艳。有个人比她起得还早,穿一件烟白色长袍,背负着手在欣赏桃花,漆黑的一头长发流瀑般泻在背上,线条如画。一片朦胧的曙光笼着天井,他站在这片曙光里,就像寄身一个凝露般的幻境里,看得美人目不转睛。
那人转过身来,对她微微一笑,道:“昨晚睡的好么?”
他的语气像招呼老朋友,眼睛里含着温和的笑意。在这样的目光下,美人想仔细打量一下他都显得很失礼,但想到莫名其妙被人挟持,心里很不乐意,于是硬邦邦地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三天之后,等你的婚期一过,惊鸿就会把你送回去。”
“你就这么看不得别人好?”
“你是指你和齐君诺的婚事?还是说齐虞两家的生意?”
“当然是生意。”
“生意嘛,当然是大家一起做才好玩,齐家想独吞,肯定要消化不良的。三日之后,虞小姐回府,可以帮忙开导一下虞老爷子,齐家开什么条件,我也可以给的——”
“是么?”美人打断他,“那怎么不见你来虞家提亲?”
他一怔,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一抹笑纹自唇畔浮起,像春风掠过池水。
“那不是我的风格,况且我已有家室。不过,这笔生意确实诱人,如果你不介意做妾的话,我倒也可以考虑牺牲一下……”
美人无语了。她被这个男人□裸的自恋雷焦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我是一个很讲原则的人。我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万事好商量嘛,每个人都有一个价位……”
美人打断他:“你的价位是多少?”
“你说什么?”
“既然每个人都一个价位,说说你的又有何妨?”
“从来没有人这样跟我讲话。”
“你难道不是人?”
他重新看住她,眼中锋芒隐现。
美人故意扬眉做一个无辜的表情,笑道:“我只是好奇,希望没有得罪你。”
他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当然不能跟她计较,尤其她是一个女人,而且长得漂亮,笑得娇憨。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懂得包容女人,他们的权威不该靠恐吓女人赢来的。他于是叹了口气,不胜感慨地说道:“我的价位已经逐步走低,一路看跌了。”
美人料不到他这样说,不禁一愣:“你这么大的名气……”
他抬眸看住眼前一枝艳丽碧桃,道:“名气不过是虚妄。你看这碧桃花开得再好,春天一去,它就是要谢了。人生总有一个大限在那里等着你,即便有再大的名气又能怎样?”
美人不解,怔了半晌才道:“你想长生不老么?”
闻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美人猛地醒过神来。见鬼,这个家伙软禁自己,不安好心,她怎么反倒和他谈起人生来了?随即又想起齐君诺昨日在马车里说过的一句话:“每一个人见过他的女人,都会不由自主的爱上他。”她不禁感到两颊发烫,正一正神色,略略提高声音问道:“有没有吃的?”顿一下又道,“我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你不会打算饿死我吧?
他笑起来:“我从不用如此低效率的方法杀人。你若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前厅用餐……”
美人忙道:“我很介意。”
他的笑意更大了,“那我让人送到你房里。”
美人立刻进房去等早餐。
第十章(2)
美人得到了极丰盛的早餐,她被照顾得非常周到,连她的换洗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都准备得相当齐全,她挑不出一点毛病,唯一欠缺的,就是自由。
三天后,她就要出嫁的,但她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小院子里。她很着急,也隐隐有一种奇怪的轻松,因为她并不期待出嫁,也谈不上有多么喜欢齐君诺。另外,她也急于知道事情接下来会怎么办?新娘子不见了,大家总不能干等着吧,总会有人来拯救她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人来拯救她。她相当平静地度过了三天。当然了,她的心里是很不平静的,以至于第四天凌晨,天还没亮就醒了。但院子里永远有一个人比她起得更早,大概是为了方便监视她吧。
她看着对面廊下立着一道模糊的身影,问道:“卫时飞,是你吗?”
那人没有答话。
美人又问:“是不是你啊?”
那人沉默一会儿,才道:“是我。”
“那你刚刚怎么不答应……”
“我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听人叫过卫时飞这三个字了,一时有点儿不习惯。”他说着轻轻笑了一声,“你这么早起来,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吗?”
“是啊,”美人伸了个懒腰,“你这么早起又是为什么?总不会是为了监视我,一夜没睡吧……”
“你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用不着去亲自监视谁的,”卫时飞笑了笑,顿一下又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所以激动的睡不着吗?你一定很想知道今天的婚礼会怎么进行吧?”
“你不也一样很想知道吗?”美人冷笑道。
“是啊。没有了新娘子,齐君诺要怎么拜堂成亲呢?”
“他拜不了堂。你就有机会和我们家做生意了,是吗?”
“哪里?!我只是喜欢看他出丑罢了。”
“什么?”美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也太无聊了吧?”
“是啊——”卫时飞叹了口气,“生命这样悠长,不然要怎么打发?”
“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
“是骑马打猎喝酒玩女人吗?”卫时飞打断她。
美人噎住了,顿一下才道:“这种日子不是很多人都向往的吗?”
“但我已经过腻了。”
“……”美人无言以对了。
“对了,我听说你娘就是有着‘蜀绣针神’之称的花思语,你有没有习得她那手神奇的针法?”
美人因为花平的缘故,最讨厌别人提到这个,立刻冷笑道:“怎么?如今的男人都开始对女红感兴趣了吗?”
卫时飞见她语气不善,便笑起来:“我只是随便问问……”
“没关系。你要是有这个心思,直接去找我娘拜师就可以了。我不会女红,也不懂针法,一无是处,帮不了你的忙……”
卫时飞终于大笑起来。
美人冷冷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卫时飞止住笑,道:“抱歉,我的幽默感有些异于常人。”顿一下又道,“原来你是这样孩子气,呵呵,在我所听到的,关于虞小姐的传闻里可不包括这个。”
美人被他这样一说,倒冷静了下来,自己也觉得火气发得有些幼稚,但心情已经被破坏,也懒得伪装了,干脆问道:“有什么吃的吗?”
卫时飞被她问得又笑起来:“你又饿了吗?难道昨晚没有吃饭?”
美人反问道:“你昨天吃了饭,今天就不用吃了吗?”
“这话可不像蓉城首富的女儿。”
“就是皇帝的女儿也是要吃饭的。”
“说的没错,”卫时飞笑道,“你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看看……”
“太好了!”美人立刻应下来,一口气道,“我想吃燕窝鸡丝汤鱼翅螃蟹羹卿鱼舌烩熊掌和清蒸鲈鱼,你现在就去做吧。”
卫时飞闻言,刚迈出的步子又停住了,道:“我的早餐一向只有清粥……”
“你可是卫时飞啊。”美人的语气不无讽刺。
“抱歉,卫时飞也变不出这些。”
听了这句话,美人的心情终于愉快了那么一点点,她抬起头舒了口气,舒展一下四肢,拖长声音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强喝点清粥好了。”
薄雾般的晨光里,少女清白的容颜恍若沾染了朝露,笑容也带了一丝清清凉凉的味道,卫时飞觉得空气似乎也清爽了起来。美人见他还站在没反应,蹙眉道:“你还不去做饭?”
对于这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卫时飞觉得很荒谬,但却忍不住失笑:“好,我现在就去厨房看看……”
这时候,走廊上有一个清甜的声音笑道:“不用了,我已经帮您做好了。”
美人听见这个声音,顿时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
月弯弯端着一碗粥,千娇百媚地出现了。她那双瞎掉的眼睛竟然重又焕发了光彩。美人看了很生气,她衷心希望她就此瞎掉。
月弯弯端着粥走到卫时飞面前,仰起脸,柔柔地一笑:“卫先生,我刚刚听到您起来了,所以特意帮您熬了粥,您尝尝看……”
卫时飞道:“我不饿,饿的是虞小姐。”
美人立刻道:“我没胃口。”
月弯弯笑意盈盈道:“本来也不是做给你吃的呀。”
美人直起鸡皮疙瘩,道:“我要再去睡一会儿,失陪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里,用力关上了房门,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卫时飞的眉毛挑了两下,忍不住想笑。
月弯弯也笑,提高声音道:“哎呀,虞大小姐的脾气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啊,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骄横无礼。”
美人实在不屑和她说话,她打心眼里认定这是个下贱的女人,压根儿瞧不起她。月弯弯也知道被她看不起,所以找到机会就想要刺激她,“卫先生,您还不知道吧,虞小姐只愿意受一个人的气,可惜啊,那个人根本不喜欢她——”
“我想安静一下!”卫时飞冷淡地打断了她。
“那这粥——” 月弯弯立刻换了一副柔媚语气。
“我也没胃口,你自己吃吧。”
月弯弯没声音了。
美人在房子里生了半天的闷气,早餐也没有吃,一上午都心神不宁,不知今日这场声势浩大的齐虞联姻将如何收场。待到中午,她实在忍不住了,跑去找卫时飞打听虞家的动静,她知道他一定密切关注着虞家。卫时飞的回答令她吃惊。
“婚礼如期举行,场面非常热闹,天下英雄几乎都到齐了。”
“他和谁拜堂?”
“某个冒名顶替你的人。”
美人沉默了一下,忽然笑道:“这样看来,你的如意盘算要落空了。”
卫时飞淡淡一笑道:“你不是应该更关心自己吗?”
“什么意思?”
“齐君诺拜了堂,成了亲,如果我现在把你送回去,你说他是认你,还是不认你呢?认你吧,就等于承认自己娶错了夫人,当着天下英雄,他丢不起这个脸。他若是不认你,你到时该怎么办呢?”
美人不说话了。
卫时飞继续道:“你名义上是他的夫人,但实际上拜堂的人并不是你,你——”
美人打断他:“我明白了,我不是虞美人,那个和齐君诺拜堂的那个才是,对吧?你难道是想暗示我,我只是他们利益结合中的一颗棋子,只要目的达到了,认谁做女儿都没关系? 他们都已经不管我的死活了,连我爹也不要我了?”
卫时飞没有说话,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露出赞许的微笑:“你真聪明虞小姐,你说的一点儿没错,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女儿也是可以出卖的。”
美人干脆有力地打断他:“不可能!”
卫时飞用一把极端冷静的声音道:“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从他决定把你嫁给齐君诺开始,就已经是在拿你做生意了,你以为……”
“送我回去,马上送我回去。”美人叫起来。
卫时飞又一次笑起来。他的笑先在眼里含着,然后才渐渐浮现在唇角。他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容颜,经过岁月的修饰,越发显得趁心如意。
美人在他的目光下,稍稍冷静了一些,但一颗心已经被他说得慌起来,彻底乱了。因为她自己也知道,他所说的都是有可能的。
第十一章
暮春的夜,空气里有桃花的香甜,天幕下淡淡一弯弦月,在几点星辰的簇拥下不露声色地向西移去。
齐君诺从声势浩大的流水宴席上退下来,走进洞房,浑身都是酒气,实际上,却也没怎么醉。但是,当他揭开新娘的盖头时,却不由自主地沉醉了。
红色烛火下的新娘容色秀绝,眉目如画,丝毫不逊于他的姐姐虞美人。齐君诺心醉神迷地伸手去摸他的脸,“小七,原来你生得这么美……”
虞七一把打掉他的手,把头上的凤冠扯下来,怒道:“怎么现在才来?”
齐君诺扑哧一声笑起来:“你已经等不及了吗?”
虞七懒得搭理他,站起身来,笨手笨脚地开始解纽扣脱衣服,一边催他:“你还不换衣服吗?快点,这都什么时辰了。”
齐君诺笑道:“急什么?”
虞七用一双秋水般的眼瞳瞪他,道:“她都失踪三天了,你一点也不着急?你到底爱不爱她?”
齐君诺被他问得一愣,眨了眨眼睛道:“好严肃的问题,嗯……她长得那么好看,又有趣,我当然不希望她出事啦,相信卫时飞也舍不得杀她的,你不要太担心啦。”
他一边说,一边脱掉外面的大红袍,露出里面贴身夜行装,柔滑的布料裹着少年清瘦挺拔的身体。
虞七看了,忍不住拿手指戳戳他的胸肌,惊叹道:“真不敢相信,这么瘦的身体里居然有那么大的力量,你没有服过什么特殊的药物吧?”
齐君诺被雷到了,板着脸道:“你想不想救人了,还不快走?”说完,他推开窗户左右看了看,然后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虞七连忙把那身繁复的新娘服装扔到桌子上,拿起面具和宝剑,匆忙跟了出去。夜色下,齐君诺身形如电,直奔珠光宝气楼。他紧随其后,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一定在那里?”
“因为我对自家的情报系统很自信。”
“对付卫时飞,你有几分把握?”
“一分也没有。”
“那你就敢跑去找他?”
“还不是为了美人嘛……”语气极为无辜。
夜晚的珠光宝气楼就是天上人间,灯火辉煌,金玉满堂,能在这里出入的,都是些恃骄夸富的纨绔子弟,唯一例外的,就是花平。这个穷酸因为教习这里的姑娘们弹琴,经常在这里白吃白喝。
此刻,虞七和齐君诺绕到珠光宝气楼的后墙根站定,仰头看了看窗纸上的丽影,问道:“这里有三十六间房,卫时飞在哪一间?”
齐君诺道:“不知道,我们进去慢慢找吧。”
虞七又无语了。
齐君诺已经从墙头翻了进去,但下一秒又从墙里飞了出来,月光下的脸有点苍白。他连忙问道:“怎么了?”
齐君诺朝墙内一指,“你自己看。”
虞七好奇地跃上墙头,朝内一看,只见院子里有两条高大的长毛大狗,耳朵尖尖长长,牙齿锋利,眼睛极亮,看起来十分凶狠。
他落下地来,道:“不会吧?你怕狗?”
齐君诺瞪着他不说话。
虞七被雷到了,料不到名动天下的齐庄主,居然会怕两只狗?他忍着笑,道:“那我去解决它们吧。”
“这不是普通的狗!”
“嗯?”
“它们是天香国皇家狩猎专用的一种猎犬,异常凶残……小时候,家父的一位朋友曾养过一只,我被它咬伤,差一点丧命……”
“你当时几岁了?”
“十二!怎么?”
“听你三岁就开始习武了,十二岁,怎么说也有近十年的功力了,怎么连一条狗都打不过?”
齐君诺无言以对。
虞七又问:“天香国的皇家猎犬怎么会在妓院里?”
齐君诺没好气地说道:“我怎么知道?”
虞七笑着跃进了墙内。齐君诺因为儿时的阴影,对那两只猎犬有所忌惮,他可是在山里长大的野孩子,飞禽走兽斗过不少,提剑进去三两下就搞定了。然后,两人一起潜入楼内,里面莺歌燕舞,丝竹悦耳,十分热闹。
齐君诺低声道:“等一下如果我打不过卫时飞,你就出面。”
“噫?”虞七又惊又喜,“我的武功够资格对症卫时飞吗?”
“谁让你用武功了?”
“那用什么?”
“我不是说了嘛,出面!出面的意思,是让你用脸蛋去迷惑他,让他分神,这样我就有机会——喂!你去哪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虞七已经朝反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