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不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吗?”周子秦耸耸肩,“摆明了无从查起的案件,偏偏还有个公主一定要为她身边的宦官洗清罪名,这事落谁手上都是个烫手山芋。”

黄梓瑕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问:“上次说的,我朋友张行英那件事,现在有着落了吗?”

“唔…别这么煞风景嘛,吃完再说吧,不然显得你请我吃饭就是为了托我办事似的。”

“奇怪了,我身为末等宦官,一个月的俸禄只有二两银子,如果不是为了托你办事,我硬生生拿出一两银来请你到缀锦楼吃饭干嘛?”黄梓瑕皱眉道,“这事啊,要快,而且一定要飞快!因为我再过两三天就要跟王爷去蜀地了。”

到时候她要投入家人的冤案之中,哪还有时间去管张行英?

周子秦豪爽地拍胸脯:“好,这么说吧,京城防卫司第三马队队长徐丛云,我铁哥们,他让我今天下午就带着张行英去他那儿报到。我敢保证,只要张行英过去了,绝对没问题!”

黄梓瑕松了一口气:“好,如果这事成了,以后我们在蜀地碰面时,我再请你吃饭。”

“如果不成呢?”

“把今天的这一顿也吐出来还给我!”

京城名医馆端瑞堂,连晒药的地方都不同凡响。偌大一片空地上,密密麻麻一个竹匾接着一个竹匾,跟鱼鳞似的。匾内晒满了各种切好的药材。

在满地晒开的竹匾中,张行英正站在中间,端着一个足有七尺直径的竹匾翻抖着,让药材被日光晒得更均匀一点。他身材高,臂力强,竹匾高高抡起又落下,上面的药香顿时散逸开来。

遍地的竹匾,他一个个翻动,一排排走动,眼看越走越远,黄梓瑕赶紧叫他:“张二哥!”

张行英回头看到他们两人,面露疑惑神色:“两位是…?”

黄梓瑕压低声音,叫他:“张二哥。”

张行英端详她的模样许久,才“啊”了一声,指着她结结巴巴:“你,你是黄…”

“对,我是来还人情的。”黄梓瑕把重音放在“还”字上,赶紧打断他的话,说,“前个月,幸好张二哥帮我进城,可也害得你如今沦落到此。所以我今日过来,是想投桃报李,给你介绍个事情做。”

张行英依然瞠目结舌:“你…”

“我是杨崇古啊!你别说你帮了我就忘记我了!”黄梓瑕拼命对他使眼色。

张行英这才醒悟过来,她现在是四海通缉的罪犯,当然不能泄露真实身份。但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只能呆呆看着她,机械地回答:“哦哦,杨崇古啊…你现在是在…”

“我如今在夔王爷手下做事,想不到吧。”黄梓瑕赶紧说着,看着他震惊的神情,立即把话题扯到别人身上,指了指周子秦,“这位是刑部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

周子秦向来热心,赶紧对着他拱手:“张二哥!虽然未曾谋面,但我听崇古多次提起你了!他说张二哥义薄云天,侠肝义胆,忠孝两全,古道热肠…哎呀!”

最后两个字,是因为他被黄梓瑕踩了一脚。不过周子秦显然不拘小节,继续在那里絮叨:“你放心,崇古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义不容辞…”

还没等他说完,晒场旁边小屋的门打开了,一个老头探头朝他们大吼:“吵什么吵!张行英,你还不快点去翻药?这些药不及早晒干,柜上拿什么用?”

张行英赶紧应了一声,然后又俯身端起下一个竹匾,开始翻动药材。

周子秦不敢置信地看着周围这竹匾的汪洋大海,问:“张二哥,这里就你一个人?一个人每天要把这些竹匾全部翻一次?”

张行英摇头,一边放下手中的竹匾,拿起另一个翻,一边说:“不,四次。早上两次,下午两次。”

“那你一整天不用干别的,光翻药就行了!”

“不行。”张行英有点心虚地说,“还要切药,碾药,捣药,煎药,炮药,蜜炼…我做不太利索,老是完不成师父交代的活儿,所以每天得早些起来,晚上也要迟点睡。”

“你爹好歹也是坐堂大夫,怎么都不带你一下?”

张行英泄气地摇摇头,说:“我爹年迈,无法来坐堂问诊了,如今端瑞堂肯收我,给我个活干就不错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下不停,说话间又翻了三四个竹匾。

周子秦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别翻了,走吧走吧!连我都看不下去了,这端瑞堂这么会压榨人!”

张行英赶紧抢住差点翻倒的竹匾:“去…去哪儿?”

旁边那个老头见他们不理自己,大怒:“张行英!给我仔细点干活!干不完别怪我赶你走!”

“赶什么赶?告诉你,不干了!”周子秦一把拉起张行英转身就走,“京城防卫司等着他呢,谁有空在这儿听你叨叨?”

老头儿吹胡子瞪眼:“京城防卫司?开玩笑呢!能进那里的人非富即贵,这小子凭什么?”

“京城防卫司就要他,你管得着么?”周子秦丢下一句,不屑看他一眼,“等张二哥混个两三年,转去神策军,气死你!”

老头儿真的快被气死了:“痴人说梦!张行英,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张行英一脸踌躇,但黄梓瑕却看到他的眼睛亮了,手中的竹匾也终于丢掉了。

“好啦,一句话,去不去?”周子秦拍着他的肩,俨然已经是他兄弟的模样,“就你这身材,你这一身霸气,不去神策军简直是他们的损失啊!”

“我去!”

京城防卫司马队队长徐丛云豪爽开朗,他与周子秦自小认识,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他与张行英闲扯了几句,知道他之前在夔王府仪仗队,便问:“夔王身边可都是千挑万选的人,你既然能被选中,必定是极出色的,可现在怎么又出来了呢?”

张行英一时犹豫。黄梓瑕赶紧说:“张二哥是时运不济,刚好在扈从时闹肚子,结果落在后面了,不巧又被发现,所以才被发出来了。”

徐丛云看着黄梓瑕,问:“这位公公是?”

“是夔王府的杨崇古杨公公,如今夔王爷身边的近侍。”周子秦说。

徐丛云顿时又惊又喜:“啥!莫非就是破了当初四方案的那位杨公公?真是失敬,失敬啊!”

张行英在旁用力点头,崇拜地看着黄梓瑕。

周子秦也肯定地说:“对,崇古很厉害的,仅次于我最仰慕的黄梓瑕。”

黄梓瑕抬头看张行英,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笑脸变得僵硬了。她只好谦虚说:“哪里哪里,只是凑巧。”

徐丛云抬手用力拍拍张行英的背,一直站得笔直的张行英被他的巨掌拍得几乎要把肺都吐出来了。

“既然有二位担保,而且他当初能进夔王府,相信身体和家世背景应该都没有任何问题。这样吧,第三马队人最少,你先编入那边,这一两个月先跟着大家走走看看,没什么问题的话,下个月知照了王都尉之后,正式编入名册,这事就算定了。”

张行英这下就算被他拍得心肝脾胃肾都吐出来也是心甘情愿了。他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会站在那里傻笑。

黄梓瑕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她深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张行英,如今张行英处境改善,她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去蜀地,不再亏欠于人了。

大事商量完毕,周子秦呼朋引伴,京城防卫司几个队长都被叫上,由他做东,直奔酒楼而去。

身为穷人的黄梓瑕和张行英压根儿就不敢跟这个纨绔子弟抢,免得这一桌酒席要自己卖身筹钱。

也不知运气好还是差,一伙人一出门就遇见了王蕴。

“王兄!”

“王都尉!”

众人赶紧打招呼,一看他身后还有一位面容俊美的男人,正是驸马韦保衡,赶紧又纷纷上前见过,有喊驸马的,有喊韦侍郎的,一时间衙门口热闹非凡。

韦保衡脾气甚好,笑眯眯向众人点头致意。王蕴则瞥了黄梓瑕一眼,不深不浅地笑问:“子秦带杨公公过来,有什么要事吗?”

周子秦赶紧拉过张行英,说:“我听说徐大哥的马队缺人,所以给引荐了一位。这是张行英,家世清白,身手利落,你看,长相也是百里挑一的,而且和崇古也很熟,绝对可以的。徐大哥说先试一个月,若可以的话再向你上报,到时还请王兄多多关照啊!”

“杨崇古介绍的?”王蕴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周子秦对他们之间的恩怨毫不知情,还笑着点头。

张行英更是只顾着紧张地向王蕴行礼。

王蕴一抬手制止,说道:“子秦,原本徐队已经答应他留下来了,我也不好说什么,之前马队所有兄弟进出,我一般也不干涉。但是这位兄弟这事,恐怕不成。”

周一,我回来了~~~

三 投桃报李(三)

周子秦顿时愣住了。其他人也没想到王蕴会忽然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个个面面相觑。

王蕴见众人这样,又露出一丝笑意,说:“倒不是有意为难这位兄弟,只是你们都知道我即将调往御林军。在临走之前,我欲为防卫司衙门留一个标准,既能考验新兵素质,又不至于伤了和气,只是还未来得及和大家商议。”

王蕴此去御林军,算是平调,但御林军中前途虽广,可上面另有多位上司,绝没有他一人坐镇京城防卫司来得愉快。

京城防卫司有些人确实只会上马,就为了混几年资历而托关系进来的。此时听说王蕴有办法卡住不合格的,又不伤和气,众人都赶紧追问他是什么办法。

王蕴目光上下打量张行英,又着意看了看他的手,说:“马缰痕迹犹在,想必是会骑马的,必定也会击鞠吧?”

击鞠就是大唐皇室风行的马球,张行英自然也会,点了点头。

“击鞠出色的人,马上马下的身手不必说,对马匹的控制操纵也定是上佳。不如明日你们寻几个人组一队,我们防卫司也会召集几个善于击鞠的,到时候我们比一场,既不伤了和气,又能检验一下张兄弟的身手,你看如何?”

王蕴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拍手称赞。废话,上司说出的话,谁敢不附和不叫好?什么“都尉高明”,“高瞻远瞩”,“为防卫司衙门解决后顾之忧”这类的话就不要脸地往外蹦。

王蕴脸上的笑容依然如春风和煦,笑着朝向张行英和黄梓瑕看了一眼:“既然大家都赞成,那么明日卯时,静候各位。”

“岂有此理!王蕴这坏蛋,平时称兄道弟的,关键时刻居然拆我们的台!”

回来的路上,周子秦带着他们去看京城防卫司击鞠场。他双手叉腰站在场边,望着平坦的沙地,表示很郁闷。

“谁都知道他要被调到御林军去了,临走前放点水不是名正言顺么,居然还想出这么个歪主意!”

张行英迟疑地说:“但是…但是我觉得王都尉说得有道理,京城防卫司职责重大,审核严格也是应该…”

“你还没进京城防卫司,就先别站在王都尉那边说话了!”周子秦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京城防卫司的马队,击鞠功夫可算是京城第一?每年京城各个衙门击鞠比赛,京城防卫司夺魁毫无悬念。你说,就你一个平民百姓,上哪儿去拉人帮你打这一场?这不是必输无疑么!”

必输无疑吗?

张行英也有点怔愣的模样。

“也不是说输了就不要你,但如果我们不能打一场漂亮的马球给他们看,卡你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周子秦点着手指,说,“一支击鞠队起码得五个人吧。崇古,你会击鞠吗?”

黄梓瑕点点头,说:“打过。”

“行英,你行不?”

张行英点头:“也打过。”

“还差两个人…”周子秦蹲在击鞠场边的柳树下,扳着手指有点痛苦地点数,“叫谁好呢…京城里击鞠最有名的几个人我想想看…”

“昭王爷。”黄梓瑕忽然说。

周子秦点头:“没错,昭王击鞠的确厉害,不过一般人谁能请得动他?别说请他了,他整日不在府上,见他一面都难…”

还没等他说完,黄梓瑕已经按住旁边的栏杆,飞身跃入了面前的击鞠场。

场上一场球刚刚打完,黄沙还未沉淀,犹有一层尘埃还漂浮在半空。她却视而不见,直越过沙尘,向着对面场边的休息所在跑去。

听到她跑来的声音,正在挑选球杆的那两个人回过头。

周子秦眼睛都快掉下来了:“昭王?他怎么…这么巧,刚好和鄂王在这里?”

只见黄梓瑕对着昭王李汭施礼,周子秦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见昭王脸上带着笑意点头,然后将自己手中的球杆递给了她。

黄梓瑕一手持杆,一手挽住旁边一匹马,一个翻身便上了马。昭王也上了另一匹马,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向着场上一个孤零零摆在场地正中的球飞驰而去。

周子秦赶紧从场边跑过,凑近站在旁边含笑观看的鄂王李润,问:“鄂王爷,他们…这是在干嘛?”

李润含笑道:“杨公公与昭王赌赛呢,看谁能先进一个球。”

杨崇古莫名其妙要和昭王赌什么赛?周子秦一头雾水,又问:“赌赛的彩头是?”

“还没说,只说赢了之后昭王要答应她一件事。”

周子秦失笑:“他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赢?”

“要不是他声势这么嚣张,昭王怎么会一下子就答应呢?你也知道昭王最受不得激。”

说话间,两匹马已经冲到场上那球的左右,两人都是快捷绝伦,几乎不相上下,同时到达。

两柄击球杆同时击出。昭王的球杆直击向小球下部,而黄梓瑕的球杆却在中途转而拍在他的球杆上。

“咔”的一声,两根球杆拍在一处。黄梓瑕没能完全阻止昭王的去势,却因此将球被击出的力道减缓。在昭王看向飞出的球的一瞬间,她已经提马奔向极速下落的球的方向。

球正落在球门不远处。周子秦在心里暗叫一声好险,差点被昭王一下子就进球了。

众人正等着看她带球冲向昭王那边的球门,而昭王也勒马站在自己这边场上,举着球杆指着她笑道:“杨公公,放马过来吧!我倒要看看你能…”

话音未落,他看见骑在马的她对他笑了一笑,一个俯身挥起手中球杆,击在了球上。

“啪”的一响,球应声入门,落在了她身后的球门内。

这一下,旁观者都是一阵愕然,不知道她破了自己的球门是什么意思。

黄梓瑕却十分愉快地纵马奔向昭王,笑问:“昭王爷,我们刚刚只说谁先进球者为胜,可有人约定过哪方球门属于谁?”

昭王顿时无语:“杨公公,进自己家球门也算进球吗?”

“第一,我们并没有说过我身后的球门就是我的,第二,谁叫我技不如人,为了请昭王爷帮忙,只能出此下策,钻您的空子呢?”她满脸笑意,耍赖都耍得这么可爱,让昭王觉得又好气又满足,不由得举起手中球杆轻拍了一下她身下那匹马的屁股,哈哈大笑,“实在可恶,居然敢设计本王。”

两人既分出了胜负,昭王又心情愉快,于是拨马回转到场外休息。

“子秦也在啊?还有那个小子是谁?”昭王一指张行英。

周子秦赶紧说:“是我们朋友,这回本要进京城防卫司,不巧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昭王转头笑看黄梓瑕:“这么说,找我赌赛就是为了他?”

“请昭王爷恕罪!”黄梓瑕赶紧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

听说是与京城防卫司击鞠,昭王顿时来了兴趣:“这事我喜欢!这回我非帮你们把京城防卫司的马队给打趴下不可,好好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才是京城击鞠第一人!对了,我们这边都有谁?”

黄梓瑕指指自己,张行英,周子秦。

“加上我也才四个?”昭王的目光落在了鄂王李润的身上。

李润苦笑:“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就差一个,去不去一句话!”

“那就去吧。”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黄梓瑕就被窗外的小鸟吵醒了。

一想到今天是重要的一天,她赶紧跳起来,首先拿布条把自己的胸裹得严实,然后挑一件窄袖的衣服穿了,跑到院子里去活动筋骨。

夔王府的夏日清晨,一路女贞子花盛开,白色的花朵铺满一地,青涩的香气暗暗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