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白点了一下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他直起身子时,又低若不闻地,轻声说了一句:“公主要封闭园门时,我…在小轩之中,不小心将一个东西踢到了廊柱下。”

黄梓瑕与李舒白都听到了他的声音,但他却如同自己只是自言自语,转身便离开了。

公主府的秘密。

不为人知的、可怕的秘密。

韦保衡走后,李舒白与黄梓瑕沿着知锦园临水的回廊,慢慢地走到正中的轩榭。

在芭蕉掩映之中,小窗幽绿。被公主仓促封闭的小园内,一切物事都落了薄薄一层灰。

李舒白负手看着轩外池塘青草,黄梓瑕跪伏在地上,仔细地检查每一个廊柱。一直查看到门和廊柱后形成夹角的一根廊柱之下,阴暗的角落之中,她才发现了一个小灰团。

在灰尘覆盖之下,若不是她这样仔细地搜寻,几乎无人会觉察。

她伸手去拿,入手微软,灰尘覆盖下是一个纸团。她慢慢地展开,看见小小一幅笺纸上,写着未完的两句诗。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似”字的最后一笔还未写完,写字的人便已停下了手。揉过的素白雪浪笺,乱飞的灰尘,令这一行字显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黄梓瑕的眼前,忽然有东西一闪而过——那是在周子秦的帮助下,已经烧成灰烬的那一片纸灰上迅速呈现又迅速消失的那几个字。

或许是因为那种虚幻模糊的感觉,眼前这行字与被烧掉的那行字,在她看来,觉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感觉。

“不是同昌的字迹。”李舒白看着那两行字,肯定地说,“每年皇帝降诞日,同昌给皇上备礼时,都会亲自写贺寿词,我见过。”

黄梓瑕轻提起纸张一角,吹去上面的灰尘。

明显出自女子之手的娟秀字迹,有一种久不下笔的艰涩感,显见当时动笔的人那种迟缓徘徊的心情。

李舒白转身往外走去:“走吧,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现在就得去找府中人询问了。”

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之一,垂珠自出事之后,就一直跪在公主灵前,几次哭得晕过去,醒来后又继续哭泣。黄梓瑕过去时,她的眼睛已经肿烂得流不出眼泪来了,只呆滞地跪着。

黄梓瑕在垂珠的身边跪下,给同昌公主焚香行礼之后,看向她的手腕。

她身披麻衣,衣袖下露出左手腕,一片凹凸不平的烫伤伤疤,从手腕到手肘,显见当时伤势的严重。

黄梓瑕低声问:“垂珠姑娘,你手上这个伤痕,是怎么回事?”

垂珠默然扯过衣袖,藏起自己的伤疤,垂首不言。

旁边一起跪着的落珮含泪说道:“这是几年前,公主因为好奇而玩火,结果差点被火舌撩到。垂珠当时为了救公主,所以被烧伤了。”

落珮与坠玉、倾碧等人虽然也是满脸泪痕,但和眼睛红肿的垂珠相比,却还是精神头强多了。旁边几个侍女随声附和道:“是呀,垂珠对公主真是忠心耿耿,连皇上都夸赞过的。”

黄梓瑕以随意的口吻问:“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来了,前日有个姓钱的男人,号称自己的女儿手腕上有个胎记,就在公主府中,不知各位可有看见么?”

垂珠默然摇头,众人也都说道:“我也听说了,但手腕上有胎记的,府中好像还真没见到。”

倾碧撇嘴说道:“肯定又是来攀亲的嘛,京城谁不想和咱们公主府沾点亲,带点故?有家人在这里做事,也够他们出去炫耀一阵子了。”

“倾碧。”垂珠低声唤道。倾碧悻悻闭上嘴,说:“我也没说什么呀,哦对了…夔王府当然也不错。”

看来垂珠在公主身边侍女中俨然居首,难怪公主也说身边人唯有她最为得力。

垂珠默然不语,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臂,依然静静跪在那里,她的头埋得那么深,以姿态明示自己不愿开口。

但黄梓瑕还是问:“垂珠姑娘,我想问问,你素日与魏喜敏的关系如何?”

垂珠轻声说道:“我们一起在公主身边服侍,十分熟悉,但若说进一步关系就没有了,毕竟侍女与宦官交往过多,也会…惹人闲话。”

她说到这个,倒让黄梓瑕又想起一事,问:“听说公主将你许配了他人,不日就要出阁?”

垂珠默然点头,但又摇了摇头:“原本定好下半年,对方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族,但也在鸿胪寺任职,是官宦之家。若没有公主,我是不可能嫁到这样的好人家的。只是如今…看来希望渺茫了。”

黄梓瑕也知道,对方原本就是看公主的权势,所以才愿意娶一个侍女,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同昌公主身边的侍女,只要消了奴籍,有旧主帮衬,那也是算是不错的一条裙带。而如今公主已死,一个侍女又怎么能妄想对方信守承诺,前来迎娶她呢?如今垂珠前路何在,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黄梓瑕安慰她道:“我想官宦之家毕竟信守承诺,断然不会因此而毁约的。”

“多谢公公良言。”她说着,却依旧是愁眉不展。

倾碧在旁叹道:“若不是公公帮我们说话,恐怕如今我们都已随公主而去了,能活命已是上天恩德,至于其他的,谁知道是否还有那福分呢…”

倾碧毕竟年少无知,一句话说出来,黄梓瑕便看到垂珠和坠玉的脸色都越发暗淡,想必心头压着的大石上又多加了许多重量。

落珮望着香炉中袅袅上升的青烟,茫然地说:“可是…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公主做了那个梦之后,一直说潘淑妃要来取走她的九鸾钗,而九鸾钗…就那样在严密守卫的库房内不翼而飞了,你们说这不是咄咄怪事吗?明明是公主亲手锁进去,又是我们几个人亲手将盒子放到箱子里去,亲手取出来的,怎么就不翼而飞…最后,出现在平康坊,将公主刺死了呢?”

倾碧又悲又怕,哭道:“落珮你别说了…别说了呀…”

她们的声音淹没在周围的诵经声与哭泣声之中,就像无声无息消失在重锁之中的九鸾钗般。

黄梓瑕只能在心里默然叹了口气,再朝着她们行礼辞别,站起来走了出去。

公主一死,公主府中一片大乱。

相比之下,驸马家中带来的人,相对比较淡定。毕竟,他们是有地方可回去的人。

所以,黄梓瑕到膳房时,厨娘菖蒲依然坐在那里,制定着明日的膳食,只是脸上蒙了一层忧愁。

“杨公公,”她看见黄梓瑕到来,自嘲地拍了拍手中的册子,说,“无论如何,府里这么多人,总是要吃饭的,对不对?”

黄梓瑕示意她继续,然后在她对面坐下,说:“只是想请教您几句话而已。”

“公公请问。”她算盘打得噼啪响,俯头一项项对照着册子上的条目,紧抿着唇。

“钱关索被大理寺关押起来了,姑姑知道吗?”

菖蒲的手停了一停,然后低声说:“是,我知道。昨天晚上,他来找我打听他女儿的事情,刚好被大理寺的人发现了,我是眼看着他被带走的。”

“听说,他口口声声号称自己的女儿在公主府,甚至还拿出了一个金蟾,但府中却找不到他女儿的踪迹。”黄梓瑕凝视着她,菖蒲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也逃不过她的目光,“我曾记得姑姑对我说过,钱老板的女儿,是垂珠。”

菖蒲却十分从容,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依旧不紧不慢地打着自己的算盘:“是啊,昨晚我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呢。原来垂珠并不是他的女儿,他女儿的手腕上,不是伤疤而是胎记,我一直都弄错了。”

黄梓瑕望着她,微微皱眉问:“原来是您弄错了吗?”

“是啊,一开始因为钱老板说女儿手腕上有个印记。我发现垂珠的手上有个痕迹,以为就是她了,就提了一下这件事,至于后来垂珠有没有约他见面,我却不知道了——你也知道,我整日呆在膳房这边,事情又忙,哪有时间过问这个。后来钱老板拿了零陵香来感谢我,我还在心里想,果然是垂珠呢。”菖蒲说到这儿,终于叹了一口气,将手按在算盘上,怔怔地说,“可他被大理寺抓住盘问的时候,却说女儿的手上是一块粉青色的胎记,结果查遍了整个公主府也没查到,我后来悄悄问了垂珠,垂珠发誓说绝不是自己,公主身边几个侍女也都说垂珠绝没有私下去见钱老板…你说这不是怪事吗?到底钱老板有没有找到女儿?他偷偷见的人是谁?难道真像大理寺说的,他根本就是假借寻找女儿,其实是与魏喜敏勾结,盗取公主府财物?”

黄梓瑕细细观察着她的表情,问:“所以,姑姑对与此事,毫不知情,毫无关系,对吗?”

“当然了!不然…难道杨公公怀疑我么?”菖蒲按住自己的胸口,惊诧地看着她,有点惶急,“杨公公!公主住的地方我可从来没去过!那什么九鸾钗和金蟾我也从未见过啊!就连公主,我虽然是王府的,可毕竟是膳房的人,我难得见公主一面…”

“是,我相信。我相信姑姑和此案毫无关系,我绝对相信姑姑您的清白。”黄梓瑕凝望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能洞穿她的心口,“然而,我不相信的是,您说您不知道钱关索见的女儿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菖蒲慌乱地叫了出来。

黄梓瑕不言不语,只玩味地看着她的反应。

菖蒲在她这样的神情面前,终于受不了,她跌坐在矮凳上,以手扶额,喃喃道:“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

她脸上的表情不但有惊恐惶惑,还有那般坚定决绝,仿佛就算自己死了,就算粉身碎骨,她也要将这个秘密吞到肚子里去。

黄梓瑕知道自己大约无法撬开她的口,便轻叹一口气,说道:“无所谓,我已经知道那个女儿是谁。”

菖蒲看见她站起身,毫不迟疑地走出门口。她反倒忍不住了,站起来踉跄地追到门口,扶着门框问:“你…你知道是谁?”

“你说呢?”黄梓瑕回头朝菖蒲笑一笑,夏日的阳光在她周身投下炽烈的光影,让她的面容看起来略显恍惚。

而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不容质疑的力量——

“在这个公主府中,还能有谁?”

肠胃炎,下午请假在家码字。

看了看字数,今天居然更了四千字,求夸奖…

十七 玉碎香消(三)

黄梓瑕走出公主府,向着夔王府的马车走去。

她看见站在马车前的两个人,一个是皎然如玉树临风的夔王李舒白,而另一个,是粲然若明珠生晕的岐乐郡主。

她的脚步不由得缓了一缓,在心里揣测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走过去。

走过去,打扰这两个人之间这种气氛,好不好呢?

含笑仰望李舒白的岐乐郡主,双颊淡淡晕红,树荫下轻风徐来,掠起她的一丝两丝鬓发,在凝望的双眸边如雾般萦绕,看起来,再动人不过。

这个注定无法在世上活太久的郡主,再怎么姣好的颜色,也很快就要褪却了——所以,在她面前的李舒白,用了格外怜惜的目光望着她,那一直沉郁的面容,此时也显露出一丝温柔来。

黄梓瑕默然退后了两步,在公主府照壁之后的阴凉中坐下。头顶的石榴树已经结出婴儿拳头大的果实,枝条被压得太低,竟有一个挂到了她的面前,她抬起手轻轻握住一个,看着发了一会儿呆。

岐乐郡主,还有同昌公主,这些身份高贵的女子,生长在世间最繁华锦绣的地方,就像一树灼灼的花,开了落了,却终究无法结出果实来。

不幸的三个女子,华年早逝的同昌公主,幼年被生父卖掉的杏儿,还有承受了世间最大屈辱的滴翠。

三个女子,有三个不同的父亲。

从小将天下最美好的一切捧到同昌公主面前的皇帝,就算迁怒杀了太医,连坐数百人,终究救不回被九鸾钗刺死的女儿。

在最艰难时将杏儿卖掉,并借此发家的钱关索,多年后终于寻得女儿踪迹,却没听到她叫自己一声父亲,就已身陷囹圄。

做梦都想有个儿子,并且在女儿滴翠最凄惨时将她赶出家门的吕至元,宁可孤独终老,也要守着卖女儿的钱过下去。

死者也有三个人,身份各不相同。若说唯一的关联,那就是——全都是加害吕滴翠的人。

最令人费解的一个死者,是同昌公主。她虽然下令责罚滴翠,但并未成心让滴翠遭此横祸,更不是直接加害人。然而凶手却一反前两次严密的布局,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致公主于死地,看起来,倒像公主才是他最恨的人似的…

她想着,不知不觉已经拔下那支玉簪,在自己坐的青石板上画了起来。

三个父亲,三个女儿,驸马,张行英,孙癞子,魏喜敏,豆蔻…

有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问:“在画什么?”

她抬头看见在她面前微微俯身的李舒白。炽烈日光下,树荫微绿,笼罩在他们身上,他的面容在她面前不过咫尺,深潭般的目光让她在瞬间觉得自己要淹没在那种幽黑之中。

她将簪子插回银簪之中,勉强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刚刚看见你和岐乐郡主在说话,不敢过去打扰,所以就在这里理一理案子的头绪。”

他看了她一眼,在她身旁坐下,说:“岐乐是来拜祭同昌的,我们凑巧遇到。”

“郡主看来…气色不错,最近她身体应该还可以吧?”

“不知道,或许同昌的死会让她思及自身,更加难过吧。”他说着,漫不经心地抬手拈起一枚小小的石榴在眼前端详,转移了话题问,“你刚刚理出什么头绪了?”

黄梓瑕顿了顿,才说:“我记得,公主的九鸾钗被盗的时候,王爷带我去探病,在她的床前柜子上,王爷曾经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小瓷狗。”

“是有这么回事。”他松开手,任凭那颗石榴在他们面前缓缓摇动,“因为,我记得同昌六七岁时,曾经被一个打碎的瓷盘割破了手指。皇上因此下令说,同昌宫中不许再出现陶瓷的东西。直到她下嫁了韦保衡,入住公主府,她身边也多是金银器,可她身边居然有个小瓷狗,而且那模样似乎就是市场上随处可见的东西——这种东西出现在富丽华美的公主府中,你不觉得奇怪吗?”

黄梓瑕默然点头,又问:“我们是否可以拿过来看看?”

他毫不迟疑地站起身:“走吧。”

栖云阁中空无一人,公主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封存,阁内只剩下空着的床与紧锁的柜子。

同昌公主的近身宦官邓春敏领着他们进去,李舒白走到床头的小柜边,让邓春敏把抽屉打开。

里面放着许多零七碎八的小玩意,蔷薇水、香薰球、檀木盒等等,因日常侍女们经常打理,虽然东西多,却纹丝不乱,一件件在抽屉内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只在右边多了一个拳头大的空当。

刚好足以容纳一只小瓷狗。

邓春敏见他们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便说:“也有东西被打包送到旁边库房了,我带王爷去看看。”

九鸾钗离奇消失的那个库房中,依然是门窗紧闭,一种外界全部被屏蔽的阴凉与蒙尘感。

一排排架子上放着盒子和小箱子,也有被布蒙好的东西,远远看去,影影绰绰,就仿佛一个个奇怪的黑影蹲在架子上一般。

“这两箱子,是公主日常用的东西,都放在这里了。”邓春敏又拿出钥匙开了两个箱子,说。

黄梓瑕掀起箱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

李舒白问:“怎么?”

她轻拍了一下箱盖,抬头望着他,问:“王爷可想到什么了?”

李舒白看着她搭在箱盖上的手,微皱双眉,问:“你是指,九鸾钗莫名消失那件事情?”

黄梓瑕点头,又立即查看箱子周围,发现四周所有最下一层的箱子,都是放置在青砖地上,唯有旁边放九鸾钗的那只空箱子,下面铺设着些许布条,似乎是怕受到震荡。

李舒白扫了一眼,便点头道:“先看看里面,若没有那只小瓷狗的话,大约就可以肯定了。”

他们相处日久,不需要说其余的话,便已经知道彼此的意思。黄梓瑕将那两口箱子内的东西翻了一遍,确实没有找到那只小瓷狗。

两人站起走到库房外,又回到栖云阁内,看着床头抽屉内那个少了一块东西的地方。

“刚好容得下那只小瓷狗,不是吗?”黄梓瑕比了一下大小。

李舒白点头,环顾四周,说:“而要让它消失,也很简单…”

两人不约而同地向窗边走去,看向下面。

高台之下,合欢花依然在下面怒放,一团团如同丝绒铺地。

“走吧。”

顺着台阶走下高台,在栖云阁窗口的正下面,他们沿着台基查看过去,很快便发现了小小一堆合欢树的落花与落叶,仿佛不注意看的话,还以为是凑巧被风聚拢在了一处。

黄梓瑕拿起一根树枝,拨开那堆花叶,看见下面是被人踩进草地的一堆碎瓷片。

素有洁癖的夔王李舒白站在旁边袖手旁观。

黄梓瑕小心翼翼地将碎瓷片挖出来,大大小小,二十八片。她一一装在手绢内,放入袖中。

眼看天色已经到了午时,回程的车上李舒白发话:“去把子秦叫来,一起去缀锦楼吃饭。”

黄梓瑕赶紧对车夫阿远伯说了一声:“去周侍郎府。”

李舒白指指下面的柜子,问:“里面那两个头骨,还放着?”

黄梓瑕默然点头,说:“不能还给子秦,他要是把头骨全部复原了,可能会发现死者和王皇后长得很像。可是如果不还给王皇后,又到底该放到哪儿去呢…”

李舒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自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