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的肯定,黄梓瑕的面容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淡淡的恐惧来。

预设了许久的空中楼阁,忽然在一瞬间坍塌。自己那本以为绝对可靠的记忆,一瞬间连自己也变得不再可信。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成虚幻扭曲,不可辨识。

她勉强镇定心神,用自己的簪子在那个叉的旁边画了一个圈,说:“然后,我梳洗完毕。那一日,我头上插着惯用的一支玳瑁簪,你送的绿萼梅,手上戴着去年我们一起设计后请人雕刻的那个双鱼玉镯子。穿的衣服,是一套松香色绣连枝海棠花的蜀锦袄子,下面是蜜合色裙子。”

他稍一回想,点头说:“是的,结着紫色同心结。”

黄梓瑕肯定道:“玫瑰紫色。”

“然后蘼芜送了早点过来,但你说,反正这个时间稍显尴尬了,干脆多拿点吃的,我们连中饭一起用了吧。”

“用餐完毕是辰时两刻了。我们到花园中摘梅花。到午末时,我祖母与叔父便过来了。”

“是,我终究是外人,所以便避开了。然后我经过晴园时,刚好遇到几位朋友,被拉到那边谈天论道,到傍晚时一群人一起到杏花庄用饭,回到家已是二更,早已宵禁。被灌了太多酒,还遇上了巡逻士兵,所幸他们都认识我,还送我回了家门。”

黄梓瑕在地上灰尘之中一一刻画着,梳理着那一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禹宣坐在灶前,默然凝望着她,就像之前那么多次,他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认真仔细推算案情。纤长的睫毛覆盖在晶亮眼眸之上,却难以遮掩那种锐利明亮的目光。

那目光陡然一转,望向他的面容。禹宣这才恍然惊觉,这不是往昔,不是当年了。那一场永远改变了他们人生轨迹的剧变之后,他们坐在这个寺庙的后方,依稀仿佛还在昨日,却分明的,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回来了…

四 与君采薇(一)

黄梓瑕用簪子将那日的所有行程都筛了一遍,然后将簪子擦干净,慢慢地将插回到银簪之中去,说:“这么看来,你那日的行程,比我清楚许多。而我从午时到第二日的早上,常常都是我独自一人,要找一个证明人也难。”

禹宣垂眼不说话。

“看来,我的嫌疑,真的很大…”她默然说着,咬着下唇站起来,用脚将地上所画的一切都抹掉。

禹宣缓缓地说:“所有人当中,最大的一个。”

黄梓瑕看着地上那一片被她抹去的灰烬,沉默许久,才说:“即使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即使连你也认定我是凶手,但——我会证明给你看,无论如何,黄梓瑕,清白无辜。我爹娘、兄长、祖母、叔父,都能安心在地下瞑目!”

一锅薯药鸡汤已经炖好,香气四溢。

她洗干净了木碗,舀了满满一碗,端到旁殿去。

禹宣在她身后说:“我先回去了。”

黄梓瑕回头看他,默然无语。

他凝望着她,他站在阴暗的灶间,而她站在明亮的廊下,日光刺得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见他一双眼睛,如当年一样,水银中养着两丸黑曜石,清楚分明。

他说:“你如今还要照顾受伤的夔王,我在你们左右多有不便,不多打扰了。”

她垂下眼,说:“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禹宣愕然睁大眼,几步跨出暗黑的屋内,问:“你…现在和我一起走了,你不管夔王了?”

她默然捧着那碗汤看着他,说:“我是说,你要不要稍待几日,等夔王身体好些了,我们…三人一起走。”

他眼中的那点明亮消失了,将脸转了过去,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说:“我与夔王素无瓜葛,而且你也知道我出身卑贱,不敢与这些人相攀。”

黄梓瑕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反应这样激烈,微微一怔。

他看着她诧异的模样,忽然又想起之前的事情,迟疑许久,终于还是开口,说:“我与同昌公主…并没有什么。”

黄梓瑕点点头,想问一问其他的,但终究还是抿住了嘴,垂下眼睫转过身。

却听到他又低声说:“和你,和他,和谁也没有瓜葛。”

她终于忍不住,问:“郭淑妃呢?”

他愕然,猛抬头看她。

她话已出口,也不懊恼,只说:“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禹宣惊诧之极,嗫嚅许久,才说:“是…她曾给我写过一封信,里面提到这句诗。然而我与她,确实没有关系。”

黄梓瑕低声说:“我也信你不会随意与人交往。”

“我当时被暂聘为国子监学正,与同昌公主和郭淑妃相遇于三月三日踏春之时。急雨忽来,她们避雨不及,又没带伞,几个侍女便将外衣解下为她们挡雨。我当时路过,并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便将自己手中的伞送给了她们…”他说着,轻轻一声叹息,“谁知几日后,在我讲学的时候,同昌公主忽然出现了…”

侍卫们排开所有学子,同昌公主带着几个侍女,直接走到第一排的位置,只瞟了坐在那里的学生一眼,他们便赶紧收拾了书本跑到后面去了。

而同昌公主旁若无人,径自在首排坐下了。

宁静的学堂上忽然闯入侍卫侍女,还有个公主托腮坐在第一排听讲,禹宣难免停下了讲课,问:“诸位不告而来,有何贵干?”

同昌公主含笑打量着他,那笑意,含着说不出的意味深长:“禹学正,你忘记我啦?”

他看着她身后几个侍女的装束,这才想起当时借了雨伞的那个女子。

国子监祭酒苦着一张脸进来,向着她赔不是:“国子监什么人得罪了公主殿下,请殿下示下,我等一定秉公直断,使公主满意。”

“是吗?”同昌公主一双明锐的凤眼在禹宣身上一轮,转到了谷祭酒的身上,一双手却抬起来,直指着禹宣,唇角一丝奇异的笑容,“就是这个人,忒让人讨厌了。”

谷祭酒愕然,说:“他是蜀郡举人,刚到京城,不过担任学正几日,主讲《周礼》杂说,何时竟得罪了公主?”

“你说呢?”她站起身,绕着禹宣走了一圈,打量着他站得笔直的身躯,脸上的笑意忽然促狭起来,“我近日也想学《周礼》,可恨找了几个学究个个都是老头子,让人看见了连书都懒得翻开。而你们国子监呢,放着这么一个可亲可近的学正,又善讲《周礼》,居然不让他见我,你说你们国子监,还有这位小学正,是不是该罚呀?”

谷祭酒原本就苦着的一张脸,此时更是几乎滴下黄连汁来,忙不迭地应了,还劝禹宣去给她讲学。

而禹宣却不知她就是同昌公主,还想回绝她强硬的邀约,谁知同昌公主几下就将他的人生搅得七零八落。不但他在国子监中所有的课程都被公主府的侍卫堵了门不许任何学生进去,就连祭酒与监丞、主簿等议事时,也被喧闹得无法开声。最后连国子监诸位教师与学子都怨声载道,让他赶紧应了这差事,他才不得不收拾起书册,进了公主府。

他也曾经奇怪,为什么自己给同昌公主讲学时,郭淑妃总是会出现旁听,但后来,他便不奇怪了。只因某一次在府门口,他遇见了驸马韦保衡。

同昌公主强令他入府讲学,整个京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韦保衡对他却毫不在意,还向他请教了些周礼的经义,说是公主最近学问长进,说话都快听不懂了,要他释疑。他言笑晏晏,直到知锦园的人过来传报,说公主已经等他许久了,他才赶紧辞别了驸马,由宿薇园的一个侍女带着过去。

在知锦园内,芭蕉之外,池塘之畔。曲桥蜿蜒,他听到同昌公主与郭淑妃的低语,依稀隐约。曲桥弯弯折折,他明明听见了声音,却一直在桥上走,并未到达门口。

“母妃,如今是多事之秋,太极宫那人尚未解决,您何苦在此时多生事端呢?”

“你怕什么?你父皇自从那人进了太极宫之后,日日都不愉快,这几日又罢了朝政,到建弼宫去了。据说那里新选了民间五百女子,都等着他呢。”

“母妃忧心什么?别说五百个,就算五万个,恐怕也及不上那个人美貌。可父皇毕竟还是舍了她,没舍您。”

“连你也以为,此事是我的手段?实则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为何忽然之间皇上会将她送到太极宫养病,我想…难不成她真的被侄女之死吓病了?”

“不管怎么说,对母亲来说,始终是好事。或许,您半生的期望,就在这一遭了。”

“是啊…如此紧要时刻,或许我该静心在宫中作为一番。可灵徽,实则我也并没有什么奢望,宫里宫外耳目众多,我身边宫女侍卫时刻紧跟,我五日见他一面已是不妥,还能做其他什么事?况且他的年纪比你还小,我这枯残之身,难道还有什么期望?”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也越发低哑了,“灵徽,我傍你父皇二十多年,可一直都是行尸走肉。我知道自己与他无缘,今生今世,注定相望不相闻,但我只想…能多看他一眼,能多听一听他的声音也是好的…”

那个带着他一路行来的侍女听到这里,顿时脸色煞白,明白自己不经意间听到了太过可怕的秘密。她顿住脚步,央求地回看他一眼。

他也是震惊到失常,见曲桥已尽,即将到门口,他赶紧对那个侍女点点头,示意她赶紧离开。

然而她离开的脚步太过仓促,让同昌公主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她忽然站起走到了水榭门口,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桥上的他,还有那个正在疾步往回走的侍女。

同昌公主也是猛然间脸色煞白,厉声喊道:“豆蔻!”

那个年约三十多的侍女,原来叫豆蔻,与她的年华并不相称的名字。但他也不怎么在意了,只觉得心口茫然。原以为同昌公主难以对付,然而此时知道原来是郭淑妃对他有意,他只觉无比震惊,心乱如麻。

他止步于曲桥,看见芭蕉掩映下的轩榭,窗前一张条案,郭淑妃正搁下笔,将手中一张纸紧揉成了团,丢到了地上。

他站在桥上向着她们行了一礼,然后沉默地转身离开了。

叫豆蔻的侍女跟着他疾步跑了出来,就在走到门口时,同昌公主跟上了他,而豆蔻被带了回去。

三个人都心照不宣般,不再提起这件事。而他那天在回去后,向国子监提了辞呈,准备回蜀郡去。

后来,他在公主府听说知锦园被封闭了,又听说,是因为有一个叫豆蔻的侍女,被冤魂索命死在了里面。

他在京城最懊悔的一件事,就是当时没有在知锦园大门口时,便叫那个侍女豆蔻离开。虽然,这个豆蔻与他素不相识,年纪较大,相貌也毫不突出。但他总是觉得,她的死,是自己害的。

后来,在离开京城的时候,他曾经遇到那个叫滴翠的女子。她那种惊慌失措的神情,让他忽然之间想到了豆蔻。

所以,他骗了官兵们,救了她。

滴翠逃脱了,同昌公主死了,他也远离了京城。仿佛,一切事情都已经结束了。然而此时此刻,黄梓瑕口中的那一句话,却让他知道,此事永远不能解决,不会过去。

他心乱如麻,望着面前的黄梓瑕,许久许久,才低声说:“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始终…”

可始终什么,他却并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慢慢地挪步回到了黑暗的灶房之中,眼看着担心鸡汤变冷的黄梓瑕捧着那碗汤匆匆离去。

四 与君采薇(二)

夏末日光炎热,时近中午,热风从离离青草上拂过,李舒白闭了门窗,已经睡下。

她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进去对他说:“起来吃点东西吧。”

李舒白身上余热未退,疲倦惺忪地撑起半个身子靠在床头,微眯起眼看着她,问:“什么时候了?”

“午时一刻。我手脚慢,现在才得,王爷不要怪罪。”她笑着将碗捧给他,又说,“有点烫,小心吹一吹。”

他接过芦苇筷子看了看,黄梓瑕赶紧说:“我之前洗干净了。”

他“嗯”了一声,慢慢喝了一口汤,又用芦苇筷子夹了一块薯药吃了,说,“没什么,到这地儿我难道还挑剔?我只是觉得你弄的这个别致。”

“是吗?我还担心太滑呢,怕不好夹。但用树枝的话又怕太粗糙了,您就多担待吧。”她坐在床边,帮他捧着碗说道。

他病中有点迷糊,就着她的手把那一碗鸡汤喝完,异常温顺。

黄梓瑕收拾了东西准备起身时,他又问:“禹宣还在吗?”

黄梓瑕点头,说:“在的。”

他端详着她的神情,想从她的神情中找出一点什么东西来,但却没有。她的眼神明净清澈,平静一如林间流泉。

李舒白转开自己的眼睛,一贯冰冷的嗓音也变得温柔起来:“他还认为你是凶犯吗?”

“嗯,我们刚刚对了一下当日发生的事情,可惜毫无进展。”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不过我本就知道,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也没办法。”

“慢慢来吧,总之定会水落石出。”他说着,靠在床头看着她,没有叫她走,也没有叫她留。

黄梓瑕捧着碗犹豫了一下,又问:“王爷那张符咒,如今有何预示?”

李舒白将那张符咒取出,看着上面依旧鲜红夺目的那个圈,以及被圈定的那个“废”字,便递给她说:“或许,如今我已经算是废人了。”

黄梓瑕接过来看了看,说:“王爷行动自如,身手也正在恢复当中,这个‘废’字从何说起?看来,这上面的预言,是错了。”

“你不知道,这个世上,除了活着之外,还另外有一种人生吗?”李舒白望着那张符咒,轻若不闻地叹道,“而我的那一种人生,可能已经被断绝了。”

黄梓瑕听着他的话,想到隐约窥见的这张符咒背后的力量,只觉毛骨悚然。但抬头看见他神情沉静而冰凉,那只按在符咒上的右手,仿佛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却始终没有将它收起来。

她默然望着他许久,才轻声说:“放心吧,无论是人是鬼,我们总会将藏在背后的那些势力,给揪出来的。”

等她回到灶间,发现禹宣已经不见了。

只在地上被她擦掉的灰迹之上,他的字迹在上面,依稀可辨:“我在成都府等你。”

她舀了一碗鸡汤喝着,靠在灶上看着那行字,然后自言自语:“为什么不是回去拿点药什么的回来呢?夔王的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痊愈呢…”

说到这儿,又觉得自己要得太多了。禹宣与夔王并无瓜葛,自己有什么立场让他帮忙呢?

何况如今,连她与他,亦是仇敌——或者,是陌路人。

李舒白的烧退去后,背上的伤虽未痊愈,好歹也结痂了。

将养了数日,前来搜山的士兵们零零散散,也有几个到了破庙附近查看。

李舒白与她正在研究一只刚摘下来的青柚子,讨论如何才能准确判断柚子是不是成熟了,到底应该根据外表皮的颜色来看还是根据柄的枯萎程度来看。

最终没讨论出个结果,黄梓瑕看看天色,干脆将柚子直接劈成了八半:“我的王爷,我看,最好的检验方法就是打开来看!”

夏末的柚子,自然酸涩无比。李舒白最怕酸,全部丢给了黄梓瑕。黄梓瑕坐在廊下慢慢吃着,忽然听到门外草丛发出轻微的沙沙响。

她跳了起来,朝李舒白招一下手,李舒白虽大病初愈,但他反应比她快,早已拉起她的袖子,两人转而避入屋后。

过来的是两个西川军士卒服制的人,一老一少,进内搜了搜各个房间,李舒白和黄梓瑕都是再机警不过的人,几次将到他们跟前,他们借着墙角和草丛,都躲开了。

幸好涤恶被他们放到旁边树林中吃草去了,不然被他们看见又是麻烦。

那两人坐在前殿吃干粮去了。黄梓瑕与李舒白靠在后屋墙角,见他们毫无察觉,不由得相视而笑。

她这才感觉到,自己与李舒白,是紧紧靠在一起的。在这样宁静的夏日之中,他手臂的热量隐隐地透过她的衣袖,传到她的肌肤之上。而这热气又钻入她的血脉之中,直涌上她的心口胸口,最后让她的脸忽然红了起来。

她将自己的肩膀往旁边挪了挪,脸转向了另一边。

周围一片安静,夏末的蝉鸣紧一阵又停一阵,头顶上的叶子呼啦啦被风吹过,日光在他们身上聚了又散,散了又乱。

黄梓瑕不由自主又转而望向李舒白,看着那些散乱的光晕,在他的身上飘忽跳跃。他大病初愈,苍白而稍显虚弱,让她觉得他的呼吸都比往日轻了不少,只有那侧面的曲线轮廓,依然秀美如水墨线条般优美雅致。

而李舒白也正转头看着她,低声说道:“抱歉,我一时忘了。”

她点点头,转过头去望着远处群山,不说话。

听到他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看来,那两个人确实该是西川军。”

“嗯。”谁家会派遣这样的老弱病残来当刺客?“我们要和他们一起下山吗?”

李舒白靠在后墙上,抬头看着天空,淡淡地说:“我不愿承范应锡这个情。”

黄梓瑕知道,这不但是承情,简直可说是个天大人情。一直孤漠处世的夔王李舒白,怎么可能愿意。

他看着那两个士兵离开,便直起身,不再靠在墙上:“走吧,我们自行下山。”

黄梓瑕点头,收拾了一些昨天摘的果子,挂在涤恶的背上。

李舒白先上了马,伸手给她。

她与他这几日在危难之中,早已共骑数遍,所以也顺理成章地握住了他的手,上马坐在他的身后。

她双手环抱着他,觉得他身躯似乎比上次清减了,从肩到腰的线条紧实而瘦削。

这数个昼夜奔波劳累,他又重伤初愈,明明能趁机偷懒软弱一回的,他却依然这么不肯欠别人一点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