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宣愕然睁大眼,那双一向清湛明净的眼睛,如今已经充满血丝,瞪得那么大,惊惶而茫然,仿佛窥见了自己不敢看破的天机。

“唉,你看,我本来只是想给你谋个好差事,谁知你却这样对我。”齐腾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脸颊,“回去好好想想,我等你消息,毕竟——其实你我交情还不浅呢。”

禹宣咬紧牙关,嫌恶地将他的手一把打掉。

齐腾又笑出来,此时的笑却已不是刚刚那种狂笑与嘲笑了,恢复成了脸上一直挂着的温和含笑模样,说:“多心了吧,我又不是温阳,怕什么。”

说罢,他拂了拂衣服下摆,便向节度使府走去。这一场争执就此结束,只剩得步履虚浮的禹宣,排开看热闹的众人,独自向着街尾而去。

也有人指着他的背影说:“他不就是禹宣嘛!当初说郡守府中日月齐辉,一位是郡守千金黄梓瑕,一位就是郡守义子禹宣。这一对璧人交相辉映,都是惊才绝艳人物,蜀郡人人称羡,想不到短短数月时间,竟变成了这样。”

黄梓瑕默然站在街边,许久,才转头看李舒白。他从她的手中取走一个蒸饼,说:“走吧。”

原本香甜的蒸饼,此时味同嚼蜡。她想起自己已经吃过早点了,但那又如何,她木然又咬了一口。

李舒白带着她,一直往前走去,一路跟着禹宣。

禹宣踽踽独行,直到快走到城门口时,才感觉到身后有人,慢慢地回过身看他们。

李舒白向他说道:“幸会。”神情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在路边巧遇一般。

禹宣点一下头,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真是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还手捧着那个蒸饼,而且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大半。她捏着那个蒸饼,扔也不是,吃也不是,最后只好捏在手中,有些尴尬地朝他点点头。

还是禹宣先开口,问:“两位何往?”

李舒白说道:“我们到成都府多日,还未曾游赏过周围风景,今日抽空过来寻访一下城郊胜迹。”

禹宣也只顺着他的话说:“是,明月山广度寺是蜀中古刹,山间奇石流泉,茂林修竹,景致非常,颇值得一玩。”

黄梓瑕点头,说:“我们也想去拜访一下沐善法师。”

“沐善法师与我相熟,我倒是可以引见。”禹宣说着,示意他们往城郊而去。

蜀中山多险峻,明月山更是气势非凡。

沿着山脚的石阶而上,黄梓瑕跟在禹宣的身后,一步步往上走着,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天气晴好,他们也曾登过明月山。

那时他们并肩笑语,一起拾阶而上。在险峻的地方,她稍微落后,他便回头看一看她,向她伸出自己的手。

有时候,她毫不理会,口中说着“我自己会走”,赌气要超过他;有时候,她抓住了他的手,借一借力飞身跳上两三级石阶;有时候,她将路边摘下的小花放在他的掌中,假装不懂他的意思。

她去年曾摘过的花,如今依然在道旁盛开。

她在经过的时候,无意识地摘了一朵,捏在手中,抬头看前面的两人。

修竹般的禹宣,玉树般的李舒白。

一个是铭心刻骨的初恋,少女时第一次心动的梦想。

一个是足以倚靠的对象,她如今并肩携手的力量。

一个仿佛已经是过去,一个似乎还未到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细碎黄花,抬手让山风将它吹送到遥远的天际去。

她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一切杂念都排除在外,让此时的风将自己纷杂的情绪像那些轻飘的小花一样送走。

——在她还没有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时,又如何能让这些东西侵染自己的心绪呢?

九 摄魂离魄(一)

沐善法师所在的广度寺,寺门在山腰,各大殿严整地沿着山势层层向上铺设,直达山顶。山势险峻,寺庙规模又太大,自半山腰开始,便见寺不见山,只看见黄色的墙壁房屋层层叠叠,遮住了山体。

沐善法师如今是寺中住持,禅房花木幽深。房后有一眼泉水,自山石之间漏出,潺潺绕过禅房。

“这就是那眼忽然一夜变大的泉水?”黄梓瑕走到那眼泉的旁边,仔细查看水底的泉眼。只见泉眼开裂痕迹尚在,周围石上青苔缺了大片,水流潺潺。

李舒白弯腰与她一起看了看,不由得失笑。而黄梓瑕也回头与相视,低声说:“果然是人为的。”

李舒白在她耳边问:“这样粗劣的手法,可为什么蜀郡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就连禹宣都信了,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黄梓瑕瞥了站在不远处桂花树下的禹宣一眼,又看着那条石缝,点头道:“是啊,这石头裂开的缝隙,锋楞还在呢。”

两人还在看着,旁边知客的小沙弥已经过来了,说道:“二位是第一次来吧?想必也是来求见我们法师的?二位请看,这眼泉水就是法师法力无边的见证了。”

黄梓瑕转头看他,问:“听说,这就是那一夜之间变大的泉眼?”

“正是!前一天沐善法师还在说这眼泉水太小了,第二天早上我睡梦间便听见哗哗的声音,起来一看,这水都涌到砖地上来了!你们看,这泉眼噗突突一直都在大股大股冒水呢!”

“一夜之间突然出现的吗?果然是神迹啊!”

小沙弥更加骄傲了,挺着小胸膛说:“是啊!你们知道吗?之前,成都府出名惧内的陈参军,他老婆特别凶,整个成都府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他天天被老婆罚跪,还顶着夜壶呢…”

陈参军,黄梓瑕当初也曾听过他的事迹,于是饶有兴致道:“是啊,这个我倒也听说过。”

小沙弥得意洋洋地说道:“可现在,他在家里翻身了!如今他妻子惧他如虎,据说每天都举案齐眉,跪着伺候丈夫用餐!”

黄梓瑕压根儿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但还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问:“那法师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让她转性的?”

“我们法师可厉害了,不打不骂,只让他们夫妻俩来到禅房里,取一盏净水煮了一壶茶,喝茶时又对他们说了一些佛经道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结果,母老虎一下子就完全转过来了!”

“啊!沐善法师果然是法力高强!”黄梓瑕一脸听啥信啥,敬佩不已的模样,“不知还有什么神迹么?”

“还有一件事,与西川节度使范将军有关!此事在成都府十分有名,人人都知道的!”小沙弥简直整张脸都在放光,眼睛发亮,说道,“当时范将军的公子迷恋上一个歌伎,寻死觅活要将她带回家。范将军当真是对他的公子完全无可奈何,打骂都无用,然而我们法师一出马,寥寥几句,便将范公子完全扳转了过来,转身就把歌伎抛在了脑后。可见佛法无边,洗涤心灵,法师大智慧大法力,足可力挽狂澜,浪子回头,苦海无边,我家法师普渡世人…”

黄梓瑕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沐善法师在么?”

“法师在禅房之中。”小沙弥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又双手合十说道,“施主喜欢听的话,我就继续跟您说说刘家巷的泼妇变淑女,真安里的不孝子猛回头,云州的…”

还没等他说完,那边禹宣已经过来,带他们去见沐善法师。他手中提着一壶水,轻叩虚掩的门户:“禅师法体如何?弟子禹宣求见。”

里面传来轻轻一声,声音干涩低喑:“进来吧。”

禹宣停了停,又说:“弟子带了两人求见禅师,是蜀郡捕快…王夔与杨崇古。”

“哦…”沐善法师应了一声,慢吞吞的没回答。黄梓瑕与周子秦还以为他会说不见,谁知他已经拉开了门,向他们合十说道:“贵客降临,不曾远迎,请进吧。”

几人落座,小沙弥取了屋后泉水,蹲在那里煮茶。

沐善法师穿着一身半旧禅衣,手中一串磨得光亮的十八子,须发皆白,就是脸色有些灰暗,皱纹和老人斑都甚多,算不上鹤发童颜。

他已有七八十年纪,双眼眯着看人,苍老面孔上,瞳孔却如同针尖般,目光刺在他们身上,几乎让人觉得生烫。

黄梓瑕也合掌向他行礼,在心里暗想,这个老和尚,好毒的眼睛,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什么了。

三人被延请入内,坐下喝茶。

沐善法师和颜悦色问:“两位捕快似乎是北方口音啊?”

“正是,我们从长安而来。”黄梓瑕说道。

“京中风土如何?不知两位来到成都府所为何事?”

黄梓瑕随口应付道:“听说当年法师也曾入京,我想如今京中应与当年并无多大变化。”

“世事匆匆,白云苍狗啊…十数年前老和尚入京,皇上刚刚登基,如今也做了十多年的皇帝了。老和尚当年还算硬朗,可这十几年下来,已经是老朽一个啦…”沐善禅师说道,笑语之中尽是感慨。

黄梓瑕自然说道:“老禅师精神矍铄,我辈羡慕不已。”

众人喝着茶,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老和尚老而不朽,妙语连珠,黄梓瑕自然恭维道:“难怪禹兄常到这边来。广度寺的茶和沐善法师,真是绝妙可以清心。”

沐善法师笑道:“施主此言差矣,广度寺最绝妙的,可不是茶和老衲。”

“法师指的,莫非是禅房后的泉水?”黄梓瑕抬手弹弹禹宣带来的水壶,说,“禹兄今日可不就是前来取水么。”

禹宣见提到此事了,才向沐善法师说道:“因这水要祭奠我义父母,是以还请法师诵一篇经文,以成净水。”

沐善法师便盘膝在水壶之前,点数手中十八子,轻诵了一篇《佛为海龙王说法印经》,短短两三百字,一时念完。禅房之中只听得他低喑的声音,满蕴慈悲之意。

黄梓瑕听着他的经文,直到“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四句,不由得垂下眼睫,一时心中万千思绪,恍惚难言。

等沐善法师停下,禅房内檀香袅袅,一时寂静。

禹宣站起,提着水壶向沐善法师致谢,告辞离去。在临去时,他的目光落在黄梓瑕的身上,迟疑许久,终于开口问:“两位可要与我一起去么?”

黄梓瑕缓缓摇头,说:“我会去祭奠黄郡守和夫人、公子的,但不是现在。”

禹宣默然看着他,不言亦不语。

而黄梓瑕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若不能为他们洗雪冤仇,我有何面目去见他们?等到黄家满门案情昭雪的时候,我自会前往墓前,以真凶为他们祭奠!”

禹宣点头,低声道:“是该如此。”他又深深凝望她许久,见她再不说话,便又低声道:“我先去祭拜,若还需要我的话,可去晴园寻我。”

待禹宣去了,沐善法师将目光定在黄梓瑕身上,打量许久,才笑道:“施主虽来自长安,但对黄郡守家这个案件,似乎十分重视。”

黄梓瑕点头,说道:“黄家二老对我有恩。”

十七年的养育之恩,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待,她望着窗外风中起伏不定的树枝,心中涌起深深的哀伤忧思。

沐善法师凝视着她,声音缓慢而低沉:“只不知…是什么恩情呢?”

黄梓瑕听他声音绵柔,那里面温和包容的意味,让人不由自主全然卸下防备,于是便回头看他。

那双因为年老而似乎总是眯着的眼睛,在满是皱纹与老人斑的灰暗面容上,在这一刻,如同幽深的洞,让她不由自主便难以移开目光,似乎要被那双眼睛给吸进去。

她茫然若失,下意识地说:“是人世大恩…”

沐善法师顿了顿,又问:“你的来意,莫非是为了黄郡守之死?是谁让你们来的呢?”

黄梓瑕神情恍惚,不知不觉便说道:“我为我自己而来,也为…”

她话未出口,忽然觉得手背上猛地一烫,她低呼一声,下意识的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背。

原来是李舒白在斟茶的时候,有一小滴热茶水,不小心溅上了她的手背。

水很烫,她手背已经红了一小点。她赶紧揉着自己的手背,想着刚刚沐善法师问她的话,只是记忆十分飘忽,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一时竟觉得头微微痛起来。

李舒白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看了看她的手背,见只是一点红痕,才说道:“抱歉,刚刚倒水太快,竟没注意。”

“哈哈,这可是刚刚煮好的茶,两位斟茶时可要小心了。”沐善法师神情如常,说着又给他们每人再斟一盏茶,说,“两位施主,请。”

李舒白只沾唇示意,便放下了。

黄梓瑕深深呼吸,将自己心口潮涌般的疑惑压下去,附和道:“果然是好茶,似乎又不是蜀中之茶叶,不知法师从何而来?”

沐善法师点头,颇有点炫耀之意地笑道:“这是阳羡茶,王公公那里来的。”

“王公公?”黄梓瑕的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那个阴恻恻的紫衣宦官。面容如冰雪一般苍白,眼睛如毒蛇一般冰凉的,当朝权势最大的宦官王宗实。

沐善法师点头道:“正是,神策军监军都尉,王宗实。”

黄梓瑕只觉得后背细细的一层冷汗,迅速地在这个夏末渗了出来。

她仿佛窥见了一个世上最黑暗的深渊,而她正站在深渊之巅,俯视着里面足以将她毫不留情吞噬的阴冷黑暗。

“原来,法师与王公公亦有交往。”黄梓瑕勉强压下心口的异样,笑道。

沐善法师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得意来:“不敢,不敢,只是见过数面而已。”

“法师十余年前曾进京面圣?”

“正是,如今算来,也有十一年了吧。”他掐指算了算,说,“大中十三年我入京,到那年八月,便离京了。”

大中十三年八月,刚好是先帝宣宗去世的那一月。

黄梓瑕不动声色,又问:“不知法师前往京城所为何事?”

“那时先帝龙体不豫,因此我与各地数十名高僧一同应召进京,为先帝祈福。而我幸蒙王公公赏识,在一行人中得以成为唯一一个进宫觐见圣上的僧人。”

好奇怪啊,今天从五点多更到现在,一直贴不上去

九 摄魂离魄(二)

黄梓瑕立时想到了张行英的父亲。当年先皇病重,宫中正是所谓的病急乱投医,不但召了各地名医入宫诊视,更有多名僧道入京祈福。而沐善法师当年便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德高僧,因此被王宗实延请入宫。

“可惜佛法虽然无边,但老衲佛性不坚,终难逆天。”沐善法师说着,叹了一口气,说道,“就在我进宫的那一日,先皇虽在我念诵经文期间短暂醒转,但终究只是回光返照,便即龙驭归天了…”

黄梓瑕微微皱眉,她记得当时是张行英的父亲给先皇施以药石,使先皇醒转,因此才受赐先皇御笔,如今这沐善法师显然是替自己脸上贴金了。

于是她便故作迟疑道:“但京中人多说,是端瑞堂一个大夫救治了先皇,让他醒转…”

沐善法师没想到她居然知道当年的事情,顿时颇为尴尬,只好说:“哦,那位大夫我也还记得,当时正当壮年,也是个不怕死的。太医院多少太医不敢下猛药,怕重手伤了龙体,他则认为与其让陛下这样昏迷不醒,不如暂得一时清醒,以图社稷后事。”

李舒白便问:“先皇龙体如此重要,他如此施医,怎么太医们也不来阻拦?”

沐善法师目光闪烁,避开他的追问,只说:“当时龙体危重,局势所迫,是王公公拍板定下的。”

黄梓瑕想起李舒白说过的,先皇当初咳出的血中有一条阿伽什涅的事情,不由得微微皱眉,有心想再盘问他,但又觉事关重大,不敢轻易开口。踟蹰许久,才问:“所以当时先皇暂时苏醒,身边有法师,王公公,还有那位端瑞堂的张大夫在?”

“哦,老衲也想起来了,那位大夫姓张…”沐善法师点头道,“当时圣上苏醒,我们避在殿外,曾与他互通姓名。只是年深日久,如今已经不记得他的姓名了。”

黄梓瑕又问:“如此说来,法师与张大夫当时都守候在殿外是吗?”

沐善法师迟疑片刻,才说:“是。”

李舒白也不说话,但两人都明白沐善法师是在说谎。当时李舒白一直守候在殿外,若沐善法师当时出来,必定会与他见面。但以他的记忆,却不记得沐善法师的面容,可见两人绝对未曾见过面——也就是说,当时他父皇短暂苏醒之时,沐善法师,应该就在他的身边。

但今日这样仓促而行,又借了这样的身份,显然无法盘问清楚了,所以李舒白与黄梓瑕都选择了没有戳穿。

见李舒白朝她微微点头,黄梓瑕便向他合十行礼道:“多谢法师好茶。既见法容,得偿心愿。我等不便再打扰,以免贻误法师清修。不日将再行拜访。”

沐善法师那双眼睛又在她面容上扫过,然后笑着站起,送他们二人出门去。

上山时是三个人,如今他们两人走下明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