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那种香气太过浓郁,那种欢喜太过令人迷醉,黄梓瑕笑着,靠在母亲的身上,在开心快乐之中,渐觉恍惚。所以她笑着闭上眼睛,任由桂花和阳光落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暖的阳光和香甜的桂花香都不见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于是睁开眼睛看向周围。

依然是白茫茫一片,眼前所见的,依然只有丈许方圆大小。她的父母和哥哥,躺在床板之上,覆盖着白布,静静地停在青砖地上。

一点声息也没有,她身边的一切都凝固了。

她看着亲人们的尸体,站在不知道远还是近的地方,她呆若木鸡地看着,连呼吸都忘却了,连心跳都停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动不动站了多久,然后忽然在心里想,原来是梦啊,原来自己,又陷入这个梦里了。

就像是魔咒破解,她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梦境在她面前骤然破碎。除了近乎窒息的心口剧痛,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沉重地呼吸着,瞪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熟悉的陈设,这记忆中的景致。就连梁柱上所雕刻的图案都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地方。

她回来了,回到了川蜀郡守府,回到了自己度过人生最美好的那些时光的地方,回到了让自己此生最痛苦的地方。

她用力攥着被子,她的手和身体颤抖得那么厉害,仿佛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她用力地大口呼吸着,眼前的黑潮终于渐渐退去,耳边的轰鸣终于淡去,她也终于重新再活了过来。

耳边传来鸟雀在枝头跳跃和鸣叫的声音,其余什么声响也没有。

她木然从床上坐起,推窗外望。已经是日上三竿,窗前累累垂垂的薜荔上挂着晶莹露水,反射着日光斑斓的色彩。可以看见一角的荷塘,那里还零星开着夏日最后的几朵荷花。

黄梓瑕呆呆地望着窗外,望着这个郡守府,望着自己曾经无比美好的那些年华,也望着自己已经永远死去的少女时光。

许久,她才摇了摇头,将所有一切暂时先丢在脑后。她对自己说:“黄梓瑕,千万不要做你最看不起的那种意志不坚者。你如今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你如今面前,只有一条路。你如今能走向的,只有一个终点。”

她用昨晚剩下的水洗漱之后,开门走出去。

站在东侧厢房的廊下,眼前日光耀眼。她一眼便看见对面西花厅之中,四下敞开的门窗之内,正坐在那里用早膳的三个人。

面朝着她的正是周子秦,手中捏着包子朝她大幅度招手:“崇古,快点过来,肚子饿了吧?”

而坐在他左右的两个人,熟悉无比的侧面,正是李舒白和张行英。

她赶紧穿过小庭,过去见过李舒白:“王爷一早来到这边,不知有何要事?”

“听说郡守府的点心十分出色,因此我特意未用早点,从节度府过来品尝一下。”李舒白手托一小碟粥说。

黄梓瑕向他点头,坐在小方桌空着的一边,一边给自己盛蛋花汤,一边对他说道:“是,郡守府的厨娘,有几位在蜀郡十分出名。尤其是管点心的郑娘子,她和手下两个师傅都是百里挑一的手艺。”

周子秦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连我都不知道呢…”

“你忘记上次我们对府中所有人进行过调查了吗?”李舒白波澜不惊地问。

周子秦顿时一脸敬佩:“你们记性太好了!”

张行英埋头喝粥吃馒头,当做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李舒白问黄梓瑕:“这几日你们辛苦奔波,案件进展如何?”

黄梓瑕放下鸡蛋汤,说道:“目前看来,齐腾的死,应该与傅辛阮、温阳的殉情案,以及汤珠娘的死有关。”

李舒白瞥了周子秦一眼,问:“与郡守府当初的血案呢?”

黄梓瑕略一思索,说:“或许并无关系。”

“我倒觉得,是有关系的。”李舒白不疾不徐,任凭摸不着头脑的周子秦愕然睁大眼睛,“听说,此案禹宣也被牵扯入内。所以,几个案件,就被一个相同的人串联起来了,不是吗?”

黄梓瑕默然点头,说:“是,他与所有案件,所有死者,都有难以撇清的关系。”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呢?”他又问。

黄梓瑕靠在椅背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我会去拜访他。”

周子秦立即提议:“我们今天去他那边走一趟吧!”

“嗯。”黄梓瑕应着,然后又想起什么,转头问张行英:“张二哥,我记得你遇险并与景毓相逢的那一天,在掉下山崖的时候,是被一个骑马的人撞下去的?”

“也不算撞,但是他从山崖拐角处忽然出现,转弯时也不稍微勒一下马匹。那疾奔而来的马忽然就向我冲来,把我吓了一跳,所以才失足滑下了山崖。”张行英赶紧把手里的半个包子塞进口中,一口吃完,说,“所以,他可能不是故意撞我,但我确实是被他害得坠崖的。”

周子秦有点糊涂,问:“汤珠娘的死,和张二哥坠崖又有什么关系?”

“你可记得,那几日夔王失踪,西川军在搜索救援时封锁了进出道路,一律不准车马进入山道。所以,汤珠娘回家的时候,是雇不到车而走回去的,张二哥也是一路在山道上走,才被对方冲撞。”

周子秦顿时眼睛瞪得大大的:“崇古!你的意思是…下令封山的这个人有问题?”

“谁没事封锁道路设这么大的一个局?”黄梓瑕都无语了:“我的意思是,既然当时已经禁止车马进出好几天了,那么,那个将张二哥撞下山崖的人,又是怎么能骑马在山道上行走的?”

周子秦恍然大悟,一拍桌子:“刺客!肯定是当时行刺王爷的刺客,被滞留在山林之中了,好几天都没进出,所以才会骑着马出现在山道上!”

这下连李舒白都忍不住了,无语地将头扭向一边。

黄梓瑕毕竟与周子秦交情不浅,勉强耐得住,又问:“如果是这样的话,山道上常有西川军搜寻队伍,他怎么敢直接在道上纵马狂奔?后来又怎么没有传出抓到刺客的消息?”

周子秦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的左右看着,凑到他们面前问:“你们的意思是…刺客是西川军认识的人?”

黄梓瑕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按住自己的额头,手肘重重地拄在了桌子上:“子秦兄,我的意思是,这个在山道上骑马横冲直撞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西川军的人,或者,至少是他们认识的人。”

周子秦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们,不明白这与破案有什么关系。

黄梓瑕问张行英:“你还记得当时马上那个人的样子吗?”

“呃…因为马来得太快,直冲过来,而我当时又马上就摔下去了,所以并未看清。”张行英老实地说。

黄梓瑕又问:“那身材感觉,是否接近禹宣?”

张行英顿时摇头:“禹学正是我的恩公,我也见过多次。我感觉他和那个人毫无相似之处。”

黄梓瑕转头看着李舒白,说:“所以,禹宣虽与这几起案件均有关联,但他与西川军并不熟,估计能在那时候纵马进入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他与汤珠娘的死,从可能性上来说,联系应该不大。”

李舒白皱眉道:“虽然汤珠娘的死与他并无关联,但傅辛阮、齐腾,以及——郡守府的血案,不得不说,他都是关键人物,这一点,你不能回避。”

黄梓瑕默然许久,然后点了点头,说:“是,我会特别关注他。”

十七 夜雨惊风(二)

黄梓瑕默然许久,然后点了点头,说:“是,我会特别关注他。”

李舒白也不再说什么,顾自吃自己的点心去了。

周子秦觉得气氛有点尴尬,赶紧捏着包子“哈哈哈”大笑出来:“哎,一抓就是我最喜欢的豆沙包!是我运气好,还是厨娘喜欢我啊?”

没人理他,他的笑声在花厅之中回荡,显得更加尴尬。

周子秦只好蔫蔫地咬了一口包子,然后问黄梓瑕:“崇古,我们今天去哪儿比较好?”

黄梓瑕顿了顿,抬眼看向李舒白,见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好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说:“你去禹宣那里,我去公孙大娘那边。”

周子秦诧异了:“咦?干嘛要分头行动?我们一起去找禹宣嘛!你不是说禹宣这个人长得又好,人品又好,性格又好,脾气又好吗?去嘛去嘛,和他相处很愉快的!”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黄梓瑕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了,她简直服了周子秦,专门找人的死穴捅刀。

耳边传来张行英的咳嗽声,仿佛是被豆浆呛到了——就连张行英这样迟钝的人都感觉到了,可周子秦偏偏不知道!

黄梓瑕偷偷地抬眼看李舒白,发现他终于看向了自己,可面容上却不是她原先预想的那种暴风雷霆,而是一种云淡风轻的微笑。

他含笑望着她,说:“这个案子,既然子秦需要你,你自当一力配合,有些事情,也无需介意太多。禹宣那边,你和子秦一起去又有何不可?”

“…是。”她赶紧低声应了。

“我今日应邀视察西川军,待会儿就要出发。你与子秦去吧,切勿太过劳累。”他说着,接过背后侍立的下人手中的茶,漱口之后站起来,向外走去。

张行英赶紧跟着他走出去。周子秦和黄梓瑕都站起送他。

在走过黄梓瑕身边时,他忽然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别担心我,你说过会陪在我身边,我记得。”

听着他坦荡荡的轻松话语,她觉得心口那一块重石陡然放下了,唇角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微笑意,说:“嗯,我也记得呢。”

黄梓瑕带着周子秦抄近路到了涵元桥畔禹宣宅第。

急于见到禹宣的周子秦一脸激动,凑到门上啪啪扣着门环,别人叩门都是两三下,他倒好,一连扣了足有十七八下,差点连门环都被扯下来了。

这么大的动静,里面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两人正在等待,旁边有个蹲在地上拔草的老大娘抬起头,说:“估计禹举子不在家,别敲了。”

“哦…”周子秦怏怏地停下了手,“不知他上哪儿去了?”

老大娘显然不知道,没理会他,继续蹲着找地上的草。

黄梓瑕便问:“婆婆,您找什么呀?”

“哦,手背上长了几颗鼠痣,我得找两棵旱莲草擦一擦。”老大娘说着,拔起一颗草来看了看,揣在怀里了。

黄梓瑕知道,这是鳢肠,俗称旱莲草,止血消肿,拿来擦手上的鼠痣,不几日鼠痣便会收缩掉落。

她便说道说:“这草确实不错,就是汁液会在手上留下黑色痕迹,轻易洗不掉的,要多用些皂角。”

“老婆子人老了,皮肤也黑了,看不太出来,没啥。”

黄梓瑕的脑中,陡然闪过那几个画面。

傅辛阮的手指上,那黑色的痕迹。公孙鸢看向齐腾的手,若有所思。齐腾死后,手上那几个细小的疤痕。

她站在柳树之下,忽然觉得心里涌起淡淡的伤感来。

周子秦见她沉默出神,便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缓缓地说,“你把最珍贵的东西捧给别人,而别人却厌烦得急于摆脱,真是不值得啊。”

周子秦莫名其妙,还在想着,身后门终于打开了,禹宣站在门内,一身普通青衣,却愈发衬得他清致挺拔。

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他身披袈裟,面容苍老,身材瘦削,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正是广度寺内的沐善法师。

他们没想到沐善法师居然会在禹宣家中,都十分诧异,向他合十行礼后。

沐善法师笑道:“先客让后客,老衲便先告辞了。”

黄梓瑕赶紧说道:“法师先留步,我们正有事情想要请教您呢。”

沐善法师“哦”了一声,看向周子秦。

周子秦赶紧说:“成都府捕快周子秦。”

沐善法师神色一沉,但随即便笑道:“不知公门中人,找我方外之人有何贵干啊?”

“法师,请。”黄梓瑕向内伸手延请。

四人绕过了粉墙照壁,便看见天井中的睡莲,青紫色的花朵正在开放。他们在堂上坐下,正面对着一池青莲。

禹宣到后堂去煮茶,三人坐在堂上,一时气氛尴尬。

黄梓瑕先开口,问:“法师今日驾临,不知可是找禹宣研讨佛法么?”

沐善法师点头,合十笑道:“禹施主于佛法常有独到见解,老衲常来谈论,觉心清气和。老衲明日就要上京,但见禹施主似有心事,因此今日先来与禹施主道别。”

“大师真是有心。”黄梓瑕说着,又问:“不知大师与禹宣是如何认识的呢?”

“是前年底了,禹施主中举不久,晴园举行诗会,陈伦云邀我前去。当时诗会虽有十数人,但禹施主风姿卓绝,我于众人之中看见他,便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沐善法师叹道,“后来禹施主的义父黄郡守一家出事之后,他郁积在胸,因此自尽。齐判官虽救了他,但见他心如死灰,于是便请我前去疏导,自此禹施主与我来往渐多。”

黄梓瑕点头,又叹道:“我也听说,齐判官与大师来往颇多。”

沐善法师点头道:“阿弥陀佛,齐施主在老衲这边也是常来常往的,他言语风趣,常带笑容。只可惜英年早逝,成都府少了一个妙人啊…”

周子秦赶紧道:“大师真是普度众生,禹宣当日自尽,也全是靠大师才打消了轻生念头。”

沐善法师面上虽还挂着笑意,但目光游移不定:“是啊,凡俗之人谁能离却红尘万丈呢?禹施主想要以一死解脱烦恼,总是缘木求鱼。”

黄梓瑕便问:“这么说,法师也是知道禹宣的烦恼?”

沐善法师说道:“自然知道。他身为黄郡守义子,又人人皆知黄家姑娘为他而毒杀全家。他深恨自己害得恩人一家家破人亡,因此内疚不已,将一切罪责都算到了自己头上,心魔深种,因此偏激了…”

“我看他如今常有头痛,不知这是心病还是自杀后留下的病根呢?”黄梓瑕又问。

沐善法师叹道:“依我看来,该是二者皆有。”

黄梓瑕点头,又问:“请法师恕弟子好奇,听齐判官的管家说,法师曾到京城游历,并带了一条阿伽什涅回蜀,赠送给齐判官?”

“是啊,老衲于京中偶得贵人相赠,于是便带回成都府。谁知后来在经书上看到此鱼嗜血不祥,怕是不合佛门清净,正想是不是要放生为好,刚巧齐判官前来探访,对小鱼颇为喜爱,我明言告知,他却不以为意,将小鱼讨了去——唉,恐怕是我误了他,给他带去了血光之灾啊。”

“法师思虑过甚了。那不过是一条小鱼,何来不祥只说?法师难道不曾听说,夔王身边也常携带一条小鱼吗?也正是阿伽什涅。”黄梓瑕说道。

沐善禅师见她说及夔王,赶紧合十轻诵佛号:“阿弥陀佛,夔王万金之躯,得上天庇佑,自非区区小鱼可损及万一。”

“而且,据说齐判官那条小鱼,已经不见了?”

沐善禅师神情一僵,但随即便笑道:“心中无愧,波澜不惊,外物又何能妨碍自身呢?只要坚守自身,小鱼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见老和尚又开始转移话题,黄梓瑕只好又绕回来:“齐判官既然如此喜欢禅师送给他的小鱼,不知为何又没有妥善养护?不知那条鱼,如今又在何处呢?我曾向禹宣询问过此事,但他似乎对此一无所知,而且在他的家宅中,也并无这条鱼的下落。听管家齐福说曾听齐判官对禅师提及,不知可有此事?”

沐善禅师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动,语调越显缓慢:“实有其事。那条鱼…是被禹施主弄死了。”

这下就连周子秦都诧异了:“听说阿伽什涅生命力极强,足有百年寿命。禹宣无缘无故,怎么会弄死这条鱼呢?”

“想是他病情发作,一时不察,将养鱼的缸摔破了。就算阿伽什涅再顽强,失去了水始终无法再活下去。”

黄梓瑕见他答得滴水不漏,也只能点头,说:“原来如此…关于此鱼,弟子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请问法师是否可以赐教?”

沐善法师表示许可,她才问:“关于那条鱼,阿伽什涅,请法师为我们讲一讲来历,何人所赠,如何得来,可否?”

“鱼…”沐善法师犹豫着,许久才点头道,“我出家之后,不喜黄白,与尘俗之物无缘。因此我之前上京,王公公便给我送了几卷玄奘法师亲手所抄的经书,还有那一条阿伽什涅。据说此鱼乃佛祖面前龙女一念飘忽所化,天生带有佛性。我带回成都府之后,因为齐腾喜欢这条鱼,向我讨要多次,我也觉得自己一个和尚,何必蓄养生灵,所以便送给了他。”

说到了鱼,周子秦又想起一事,赶紧将那个双鱼镯子从自己的怀中拿出来,放在桌上,说:“法师,这个…”

话音未落,沐善法师已经猛地将手一缩,似乎不敢触碰。他年纪老迈,举止缓慢,此时骤然动作,令黄梓瑕和周子秦都是一惊,觉察到了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