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袍缓带的公子带了丝兴味,自上而下的打量犹在发抖的小姑娘,“嗯”了一声。

“能从大管事手下救了奴婢的,除了公子,还能有谁?”初夏深呼吸了一口,略略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恳求,“请公子……明察。”

君夜安放开她身子,缓缓道:“既想洗脱嫌疑,那么我问什么,你便仔细回答。”

初夏点头:“是,公子请问。”

“你起身去望云斋时,是丑时三刻?”

“因夫人屋内的炭炉夜间都需添炭,奴婢惯常都是这个时候醒的。从不曾错过。”

“进屋时没有异常?为何手中握着匕首,还有夫人的头发?”

“我像往常那样去给铜炉添炭,靠近里屋时只觉得屋内的味道有些奇怪……”初夏努力的回忆,神色中现过一丝恐惧,“我就想替夫人将里屋的窗子开上半盏,略微透透风。哪知一进里屋,就被什么东西绊住,跟着就摔了一跤。接着……爬起来,手里就多了匕首和青丝……大约是……拾到的吧。”

君夜安轻轻蹙眉:“大约是?”

初夏用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记不太清了。我迷迷糊糊的站起来,月光下刚看到夫人的……身子,尖叫了一声,接着大管事就带着人进来了。”

君夜安又轻轻“嗯”了一声,凤眸微闭,隔了片刻,出声唤道:“千浪,你进来。”

苍千浪的身影出现时,初夏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直觉的往君夜安背后躲去。

夜安公子虽背对着她,却仿佛能察觉她的恐惧,回头温言道:“初夏莫怕。没人再会伤你。”

“千浪,你说你们进入望云斋时,窗户是大开着的,对么?”

“是。”

“好,初夏,窗户是你开的么?”

“不是。”初夏摇头,“我怕夫人受凉,虽要透气,却只开了数寸而已。”

“听明白了么?”君夜安笑叹了口气,对苍千浪说,“人不是初夏杀的。”

“这……”苍千浪面现迷惘。

“千浪,你与何不妥去望云斋,都没注意夫人桌上的那盆右罗昙花么?”

“是。那是夫人最爱的花。”初夏在他身后低低道,“每日都命我们精心看护。”

“初夏,那么看护这昙花,有何注意事项?”君夜安不经意的问道。

“不见血腥。右罗昙花但凡触到血腥味道,立时枯萎。是以夫人房中从来不用膳。”

君夜安点了点头,站起道:“右罗昙花每夜子时开放,开一个时辰,至丑时闭合。见血腥便枯萎,很是难养;而鲜血若是触到右罗昙花绽开时的花香,便会凝成淡紫色。千浪,你看夫人的血,可是淡紫色的?”

“是。”

“那么便说明,夫人在丑时之前便已经被杀。否则,过了这花期,血液如何成紫色?”

“公子,这又如何解释这丫头为何在望云斋内呆了这么长时间?”

“她只是被迷晕了。起来迷迷糊糊的,还以为自己跌了一跤。”君夜安淡淡道,“窗户大开着,那是因为凶手算准了迷香散尽的时间。待她醒来,自会被人发现。”

苍千浪低头寻思了片刻,叹道:“公子神断。”

“既然如此,初夏可白吃了你这苦头。”君夜安微微一笑,侧身抚了抚初夏的头发,眼神却是望向苍千浪,揶揄之色渐浓。

苍千浪一言不发,上前便是深深一揖:“是千浪的不是。误会了姑娘。”

初夏眼眶一红,用力咬了咬唇,冷声道:“小女子不敢。昨晚我若是屈服于酷刑之下,公子又不曾赶来,大管事又怎么说?”

苍千浪脸色一僵,公子却是微笑着瞥开眼神,颇有置之事外之色。

“初夏姑娘,昨晚之事是我鲁莽了。姑娘心下若仍是不平,便只能卸下某的两只胳膊——”话音未落,咔咔两声,苍千浪内劲一吐,自己卸下两条手臂,直立不动。

“哎呀!你!”初夏终于动容,脱口道,“你自己将胳膊卸下来,我就能不痛了么!”

公子夜安笑着摇了摇头,走至苍千浪身边,却转头望向初夏:“如此,我便替他接上了?”

初夏扁扁嘴巴,点了点头,这笔账便算揭过了。

“真是个难缠的丫头。”苍千浪跟在君夜安身后,想起初夏最后抱怨说“你武艺这么高强又怎会疼痛”,犹自愤愤。

公子夜安但笑不语,直绕回书房中,才缓缓开口:“既然初夏不是凶手,那么,凶手何人,千浪你心中有打算了么?”

苍千浪沉默良久,道:“公子,我有一个疑惑。”

“说。”

“昨日公子自我鞭下救出初夏,说我鲁莽了——那时并未去现场查勘,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公子夜安手持着茶盏,缓缓拨开几片绿茶,微笑道:“猜的。”

苍千浪一愣。

“那小姑娘眼神很干净,我不信她会杀人。”君夜安云淡风轻道,“千浪,你别不信。有时候一个人的眼神,比所谓的证据,要牢靠得多。你有时候便是太过死板了。”

苍千浪点了点头,低低应道:“是。”

“望云夫人的头发被割去,江湖之上,你可听说过有这般杀人手段?”

“已将这消息透露给诸门客知晓了,尚未有反馈。”

“这几日府中要多安排人巡查。”君夜安抬头望望窗外天色,吩咐道,“敌在暗我在明,如今我们便静静等着,对方必然还有动作。望云夫人死在我归府这几日,只怕是冲着我来的。”

苍千浪脸色一凛,叹道:“公子,这一次,却不知那对头……要的是什么。”

君夜安唇角的笑含义未明:“很快便能知晓了。”

他说得很是轻描淡写,而窗外乌云低压,风雪欲来。

第三章

初夏再一次见到公子之时,已是数日之后了。

因照顾得当,她的双臂早就好了,只是时时想起那晚惨状,夜间便常常噩梦不止。这一日她和府中侍女正在园中闲逛,远远的便见到数人自水榭前走来。

“好似是公子与客人。”初夏远远看了一眼,四处张望了下,拉着同伴躲进了小径后的假山之间。

公子夜安却正要送洛阳狄府公子出门,谈笑间行至假山旁,似有似无的看了一眼,转而谈笑自若。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初夏钻出来,笑着拍拍胸口:“走吧。”

君府的园子唤作“舒园”,是老主人照着画圣当风先生最是得意的园景图所造,小径顺着园内地势高下起伏,时穿湖泊,时入竹林,当真是画如景,景如画。而人在园中走,目力所及之处,不知是景是画。

“初夏,初夏!”身后有人快步追来,“初夏!公子让你去书房。”

初夏停下脚步,愕然问道:“公子找我?”

“公子,初夏带到了。”

初夏轻轻推开房门,便看到公子夜安倚在靠塌上,手中持了书卷,意态闲然。

公子这人,可真是皎然若明珠一般,叫人移不开目光。

初夏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唤了一声“公子”。

“身子好了?”公子将目光从书册上挪开,落在低头敛目的少女身上。

“好了。”初夏悄悄觑了公子一眼,心下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惴惴。

公子也不再言语,只让她站过来,伸手探了探脉,点头道:“是好了。”

初夏脸颊微红,低声道:“原本就没什么事。”

她正欲推开数步,公子却犹自握着她的手腕不曾放开,那微凉的手指更是轻轻往下一滑,探入初夏掌心。

“公子!”初夏大惊,抬头望向公子似笑非笑的模样,更是红了脸颊,“公子……初夏不是轻佻之人……”

“你不是轻佻之人,那么我便是?”公子夜安轻轻一笑,翻起她的掌心,在自己手中轻轻摩挲,依然不肯放。

“初夏虽是下人,也不能任公子轻薄!”初夏几乎哭出来,声音愈来愈大,“公子请放开!”

“手上的薄茧,新生未久吧?”公子放开她,问道。

“什么?”初夏一得释,蹬蹬蹬连退了数步,一张小脸上满是警惕,一副转身要跑的模样。

“十指青葱,薄茧亦是新生。”公子夜安淡淡下了结论,“你并不是做惯下人的。”

“我爹还在时,家中一切都还好。后来爹爹重病,家境便败了下去。他临终之前,便嘱咐我变卖了家产,来沧州寻亲。”初夏皱了皱眉,许是察觉出公子并不是轻薄于自己,神色渐渐镇定,“我一年前来沧州,盘缠渐渐用光了,最后饿了数日,恰逢君府招人,便……签了那卖身契。”

“寻什么亲?”公子低头饮了口茶,慢慢问道。

原本褪去的红霞顷刻间又浮了起来,初夏抿唇,低声道:“指腹为婚的夫君家。”

公子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只笑了笑:“如今既然寻不到,又签了我君府的卖身契,便好好当个丫鬟吧。”

初夏垂下如水双眸,细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是。”

“夫人生前,待你可好么?”

“夫人待我很和气。”初夏鼻子轻轻一酸,“也不让我做些什么,不过替她挽个头发之类的……她这般死了,我很难过。”

“那你可知夫人在府上,最常和什么人往来?”

“没有什么人啊。”初夏蹙眉,“她连园子都不大出。”

“嗯……”君夜安薄唇微抿,将手中的书册递给初夏,“可识字?”

“啊?”初夏下意识的点头。

“读一段我听听。”

初夏翻开一页,清了清嗓子,念道:“逆春气,则少阳不生,肝气内变。逆夏气,则太阳不长,心气内洞。逆秋气,则太阴不收,肺气焦满。逆冬气,则少阻不藏,肾气独沉。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

这一室寂静中,初夏的声音清脆动人,仿佛枝头黄莺,又似雨滴芭蕉,叫人生爱。公子夜安的神色便愈发的和缓。

而初夏读到这里,悄悄觑了觑公子的神色,见他微微点头,便道:“公子,够了么?”

“不错,能识字,能句读,当个书房的丫鬟,绰绰有余。”公子夜安道,“从今日起,你便在我书房内当值吧。”

“……是。”初夏半晌反应过来,忙点了点头。

“如此,便替我研墨吧。”

君夜安站了起来,肩上白裘滑落在塌上,他亦不管,只往前走去。

初夏忙走至案边,挽起了袖子,一圈圈的磨墨。

这是一方上好的砚台,墨汁醇厚,浓而不胶。

公子夜安的指尖修长,手腕微动间,心随意动,字迹行云流水,却又筋骨极佳。

初夏退手站在一旁,悄无声息。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公子执笔的姿态很宁静,嘴角勾着温润的笑,仿佛是哪家的贵胄公子,生平只爱诗画……这样一个人,会是江湖传言中那个人么?

传言中那人,渔阳剑锋锐无匹,十步杀一人;

传言中那人,权谋智计无双,没有解不开的江湖疑案;

传言中那人,轻裘怒马,俊美无俦,惹乱了多少少女的怀春心思;

传言中那人,如今就在自己身前,触手可及。

公子夜安自然不知身边的人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沉吟了片刻,在封案上写下“狄小姐芳鉴”,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呀,是写给洛阳狄小姐的。”初夏心中微微一动,却听见公子吩咐说:“拿去给门口小厮。就说送至洛阳狄府。”

她应了一声,出门交给了小厮,正自犹豫着要不要再进去,却听见屋里公子的声音:“杵在外边做什么?”

她连忙推门进去,依旧立在他身侧,不言不语。

“我让你在这书房,是做一株盆景的么?”公子夜安自书册间抬起头,凝眸在初夏身上,淡淡问道。

“我……我怕打扰公子。”初夏微微张开嘴巴,语气有些匪夷所思,“那公子想要我做些什么?”

“察言观色可做得到么?闲时便聊聊天,忙时便研墨送茶,你会不会?”

初夏张口结舌了一阵,丧气道:“公子,这可太难了。指不定我便时时僭越了,你又怪我。”

“我现在不怪你。”公子笑了笑,“说说看,你父亲将你许了什么人家?”

“我……不愿说。”初夏撇了撇嘴,有些不甘愿道,“这是奴婢的私事。”

公子夜安失笑,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喜欢逗弄这少女。若说外貌,这小姑娘并非绝色,清秀而已。只出色在一双眼睛:不说话时静若秋水;言语间却又跳脱灵动。黑白分明,轻轻一触,却极叫人欢喜。

这般说了数句,初夏便少了些拘束,大着胆子问道:“公子,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嗯?”公子微微拉长尾音,语调微懒。

“公子你在甘凉道剿灭了恶贼,是么?”

公子夜安抬眸,略有些诧异:“你如何得知?”

“我曾在茶肆听人争执,有人说公子在甘凉道剿灭了马贼,也有人说公子在湖州府破了一件奇案。” 初夏莞尔一笑,“我却知道,公子定然去了甘凉。”

这两件事确实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公子夜安从不解释,向来便是由人纷说,便只有亲信如苍千浪等,方才知晓。此刻听初夏一说,不由好奇。

“很简单呐。公子,那日你星夜赶回,将那白裘盖在我身上——后来我仔细看过,里边全是黄色沙粒。你若从湖州府来,水乡之地,何至这般一身风沙?“

公子夜安目中微露赞许之色,却只似是而非的笑了笑,道:“小丫头自作聪明。”

“呃?”

“马贼凶悍,需要我亲自出手;湖州府那悬案,只要修书一封,提点一番,自然会有人清理门户。”

“这么说……这么说,都是您做的?”

公子夜安并不否认,眼前初夏诧异的神情……让他觉得很是舒心。

“公子,大管事候在门口。”

公子夜安止了说笑,神色渐复如常:“进来。”

苍千浪见到初夏时,愣了一愣,拿询问的眼神望向少主。却见公子随意道:“这丫头就给我用吧,替我研墨泡茶。”

他忙说了句是。

倒是初夏见到他,脸色微微一白,不自觉的双手抱在胸前,往公子身后挪移了几步。

他便苦笑:“你可还是记恨我?那一日之事,实在对不住之至。你实在不愿原宥,我这管事的又心存愧疚,无以为报,便只能将那卖身纸拿来……姑娘你——”

初夏听得双眸一亮,正要应答,却听公子闲闲打断道:“千浪,你这可是借花献佛,拿我君府做人情么?”

苍千浪忙道:“是,是我糊涂了。”

初夏一听赎身无望,心中不免腹诽——江湖传言不都说公子义薄云天么!千金散尽,那也是有的……怎的现在这么小气?

她眼珠一转,小声提醒说:“大管事,你心下愧疚,又不能做主烧了我的卖身契,奴婢也不敢怪你……可是,你也可以替我出银子赎身的……”

这是公子夜安头一次看到苍千浪露出呆滞的表情,心下忍不住好笑,却若无其事的回头看了初夏一眼,淡淡道:“你这身价得由得我定。只怕苍大管事也赎不出来。”

苍千浪忙道了一声“是”。

初夏不免沮丧,站在后边一言不发,却听苍千浪道:“公子,无人镖局派人前来送信,说是傍晚时分到君府,交付数件镖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