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裹着被子,躺了一炷香时分,精神却是愈佳,不由小声道:“公子,你睡着了么?”

公子并没有回应,初夏等了一会儿,轻轻“哼”了一声,道:“公子,我知道你在装睡。否则……方才你怎么会立时便醒了?”

良久,传来悠悠一声:“嗯。”

“公子,奴婢陪你说说话吧。”

黑夜之中,公子却笑了:“究竟是谁陪谁说话?”

“公子,那些杀手是不是又盯上我们了?”

“可能是吧。”

初夏悄悄吞了口口水,咕咚一声甚响:“那咱们还是加紧脚程吧。早些拿到……便早早了结了。”

公子却不答,良久才道:“现下你再不睡,明日小心又从马上落下来。”

“公子,你说,杀了夫人的那人,是不是就是君府里的内奸呢?”初夏左右睡不着,拥被坐起来,“那个人不抓出来,我心里总是觉得不安……”

公子懒懒应了一声,听起来很是敷衍。

初夏亦觉得无趣,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公子,那《山水谣》中,藏着的是什么东西呢?”

“宝藏,或者武功秘籍,不是你说的么?”

“我是瞎猜的。”初夏抽抽鼻子道,“公子你希望是什么?”

“金银珠宝,那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并不稀罕;至于武林秘籍,争夺者则更是可笑。”公子冷淡道,“需知练武资质极佳之人,再平凡的招式,亦能化腐朽为神奇。昔日丐帮帮主乔峰,一套太祖长拳,打得江湖好汉无一人不臣服。而精深的武功心法,你便是扔在庸才面前,任其钻研十年,只怕也学不出什么。至于高手,武功路数自成一派,又何须觊觎旁人之物?”

初夏将这话咀嚼数遍,觉得大有道理。可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对,忍不住便道:“那么,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要去夺宝呢?”

公子轻哼一声:“贪嗔之意,不劳而获之心,人人皆有。一叶障目,自然什么都做得出来。”

初夏再要说话之时,却觉得喉间一热,公子不知用什么点了她的哑穴,令她无法再说话了。

她登时气急,想要跳起来,却听公子悠悠道:“嘴巴是说不出话了,身子还要动——可是要我抱着你睡?”

初夏听到最后一句,立时躺下,一动不动。

公子方轻轻一笑:“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一觉却睡到了日上三竿。初夏醒转之时,只觉得大事不妙,若因为她一人贪睡,却耽误了这行程,可怎么办好?

她急急忙忙起来梳洗,却在门口遇到白雪,行礼道:“姑娘早。”

白雪上下打量她数眼,似笑非笑道:“初夏,昨晚可听到什么动静不曾?”

初夏心中咯噔一声,道:“姑娘听到什么了?”

白雪拢了拢眉梢:“或许是铃声吧……也可能是野猫踩过屋檐……”

初夏心中不明她为何说起这些,只呆呆看着她明艳的脸庞发愣。

“我是说,若非被这些动静搅了好眠,你怎么睡到此刻方起呢?”白雪微微一笑,转身欲回自己房中,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初夏,我的风氅昨日被勾破了,你替我补一补。”

初夏“哎”了一声:“姑娘你再等会儿吧,我先去镇上买些针线回来。”

下楼之后,却见公子正坐着喝茶,青龙一见初夏,便道:“我可没见过这么好吃懒做的丫头。”

初夏向伙计要了个馒头,随便吃了,便含糊道:“现在不即刻走吧?”

“公子说这镇甸景致很好,我们多留几日。” 青龙道,“初夏,你喉咙这儿怎么啦?沾着一块蜡。”

初夏伸手摸了摸,果然还沾着一块蜡,她取下来扔在地上,气呼呼的看了公子一眼,却对青龙道:“那我去买些针线,白雪姑娘的衣裳破了。”当下也不再说话,向伙计借了斗笠蓑衣便出门了。

青龙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子,初夏怎么了?你瞧见她瞪了你一眼么?像仇人似的。”

公子眯起眼睛,望着窗外绵绵春雨,却不说话。

“哈,我知道了。你昨晚定是嫌她聒噪,用蜡封了她哑穴!”青龙脑子转得快,立时乐不可支,“下次她再与我斗嘴,我便这么做。”

公子终于看他一眼,凤眸微凉。

青龙心下咯噔一声,低声道:“公子,我开玩笑的。初夏这么乖,我当然不会欺负她啦……”

公子将茶盏放在桌上,只淡淡道:“还不跟去。”

“我这就去。”少年嘻嘻一笑,话音未落,身形却已不见了。

这大柳庄在神都洛阳之东,洛水分支经流此处,烟雨迷茫,景致秀丽,颇有数分江南的味道。

初夏在街上问了人,寻了最近一家布坊,果然,转过街道便是了。

她有意在转角处等了等,过了片刻,青龙便过来了,讪讪一笑:“怎么不走了?”

少年穿了墨绿长衫,未带斗笠,因身上沾湿了,仿佛修竹一般挺拔,初夏撇撇嘴角:“我看你能淋雨到几时?”

青龙搔搔脑袋:“咱们快去快回吧。”

布庄不大,青龙进入之时,四下扫掠一遍。普普通通的一个前堂,侧开一小室,后开一门,想是通往后院。

初夏细细的挑选了些丝线,却听那店主笑道:“小姑娘,你身上这衣裳可旧了呢。要不要选身新的?店里有好些衣衫,是昨日刚缝好的呢。”

初夏望见店主所指的方向,果然陈列着好些新衣,料子棉软,款式虽不新,路上穿穿,倒也不错了。

她便看看青龙,小声道:“青龙,我去试试衣裳,可好?”

青龙点点头,却走她身前,先进了那间小室,四下查看一番,并无异样,方说:“你去吧。”

初夏抱了数套衣物便进去了。

隔了一会儿,却听里面传来闷闷的声响:“大娘,这衣服怎么穿呐?这带子……好是繁复。”

那店主大娘笑了一声:“姑娘别急,我进来帮你罢?”

青龙白了一眼,心中暗道:笨。

又等了片刻,却始终不见人出来。青龙心下一凛,唤了一声:“初夏?”

始终无人应答,青龙上前数步,终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初夏掀开布帘,抱怨道:“这衣服好难穿。”

青龙心下一宽,却见初夏套着紫色坎肩,里边却是淡蓝色长裙,腰间束了丝绦,极衬她的肤色。

大娘赞不绝口,却听初夏问:“你说好看么?”

青龙有些不自在的转开眼神,道:“衣服比人好看。”

初夏并不生气:“这是自然。我本就是买给白雪姑娘的,她素喜洁净,一日不换衣裳就有些不快活。我与她身量差不多,先替她试一试。不过白雪姑娘好像不喜欢嫩黄色丝绦呢……”

青龙闻言,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道:“你自己不要买么?”

初夏笑了笑:“我带的衣物可够穿啦。”

她又试了几套衣物,却背对着青龙,并不问他意见了。最后出来时已换上自己本来的衣物,戴上斗笠,付了银钱,便出门了。

却不知青龙跟在后边,又磨蹭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方才赶上来。

“喂,给你的。”青龙将手中包裹递给身旁少女,直直道。

身边的人迟疑了一会儿,方才伸手。青龙低头一瞥,忽觉不对,一把揭开了她的斗笠:“你是谁?”

暗青色光芒划过,青龙闪身,避过了暗器,不进反退,一招内扣住那人的命门,随手点了穴道,提着便往那布坊直奔而去。

几个起落间回到布坊,青龙将手中之人往地上一顿,举目一看,里面却已空空无人了。

青龙心知糟糕,跃上屋顶四下眺望,烟雨蒙蒙,却哪里有初夏的身影!

他又查看了那换衣的小室,仔细瞧了瞧四壁,方觉得有蹊跷。他以手按在墙壁处,劲力微吐,那看似牢固的墙面,竟塌陷了一块。

青龙眸色一沉,飞起一脚,竟将那墙面踹开了,里面果然容有一条暗道,再往前走上数步,竟是直通后院的。

他细细查看暗道,却在地上找到了一支绞丝银镯。

是初夏手腕戴着的,这镯子打造得甚是纤细,原本当中开了小口,可随着佩戴之人手腕的粗细调整。此刻却被歪歪扭扭掰成了“一”字形状,脱落在地。

青龙拾起来放入怀中,提了那伪装成初夏之人,一路急回饭铺。

春雨浇了满头满脸,青龙如同不觉,进了店铺,也不管旁人眼光,提了那人直接入了公子房间,单膝跪下道:“公子,初夏她……被劫走了。”

公子本在习字,笔尖微微一顿,一滴墨水凝稠着落下。

这一点,便生生的坏了整幅字。

他长睫一闪,沉默了一瞬,鼻息微快。

再开口时,公子夜安显然已冷静下来,眉峰一凛:“怎么回事?”

青龙抬头,沉沉望向一旁正替公子研墨的白雪,冷笑道:“这话该问问白雪姑娘了。”

第十四章

却说青龙抬头,沉沉望向一旁正替公子研墨的白雪,冷笑道:“这话该问问白雪姑娘了。”

白雪瞧他眼神狠厉,不禁后退了半步:“你……说什么?”

“今早可是你支使初夏去买针线?”青龙站起,踏上一步,“若不是你与对头里应外合,他们又如何知道我们要去布坊,又早早的布置好机关暗道?”

白雪脸色微变,望向公子辩解道:“公子,我只是让初夏替我缝补下风氅,并未让她去布坊——”

“你明知此次出行,皆轻车便骑,却暗示初夏说所带衣物不够。那丫头好心,自然会替你去购买。这大柳庄中人生地不熟,她出了门,自然会问起最近的布坊,如此便正好落入你们陷阱中。”青龙咬牙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白雪浑身轻轻一颤,跪下道:“公子,不是我做的。”

公子未置可否,只站起,拂开了地上之人的穴道。

那人却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女子,畏缩在地,颤抖道:“别……杀我。”

青龙将适才射向自己的暗器扔在地上,怒道:“说,你是什么人派来的?”

公子伸手阻止他:“青龙,她不懂武功。”又温言对那女子道,“你别怕。是谁让你扮成这样子的?”

那女子断续道:“是有人给了我二十贯钱,让我躲在那布坊内等了半日,然后披着斗笠蓑衣出来。还说……还说若是有人揭开了斗笠,便让我掷出那小刀。”

青龙暗想起那暗器,掷来之时,却是软弱无力的。只是自己情急之下,一时不察,确如她所言。

“那给了你二十贯钱之人,是什么样子的?”

“他……他穿着黑色斗篷,我,我不知道。”

公子听完,挥手道:“让她走吧。此事与她无关。”

那妇人如得大赦,连滚带爬的出去了。却留下三人依旧在屋中,白雪跪着,不曾起来。

屋内一片死寂,青龙冷冷看着她,一手扶在凤川剑上,显是怒气已极。

“白雪,你先出去罢。”公子抚了抚眉心,淡声吩咐道。

青龙站起来,身形挪移半步,急道:“公子!”

公子抬了抬眉眼,平静无澜道:“怎么,我让你看着初夏,你自己无能,让人劫走了她,如今还要将一切责任推诿到旁人身上?”

青龙额角起了青筋,却又辩无可辩,只能看着白雪出门,重重在地上跪下道:“是青龙无能。”

公子默然不语,良久,方道:“你起来吧。”

“初夏被劫走时,可有什么异样动静?”

“动静全无。”青龙低声道,“我只捡到了这个。”

他将那银镯递给公子。

公子接过来,在手中轻轻摩挲。昨日傍晚,她还戴着这镯子替自己净面。偶尔银镯与铜盆相击,清脆之声甚是可人,想到此处,公子便微微怔然。

“捡到之时,它便被绞成这般模样?”

“是。”青龙应道,一脸焦急,“公子……初夏可是遭了凌虐?否则腕上的镯子怎么被扭曲的这样厉害?”

“青龙,你这是关怀则乱。”公子语含微斥,“平日教你的东西,如今都忘了?”

青龙面现惭色,低声道:“是。”

“你被骗之后离开那布坊,至多不过半盏茶时间,他们急着带初夏离开,怎会在密道就凌虐她?”公子缓缓道,“再者,这镯子被扭成一字型,却又掰得不直,分明是不会武功之人所为。不是初夏自己做的,还能有谁?”

“那……初夏是想告诉我们什么?”青龙眼前一亮。

公子却不答,只抿唇低低叹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一抬头,却见青龙懊恼自悔的神色,便道:“青龙,你跟在我身边,有多久了?”

“十年了。”

“你天资聪颖,又兼年少气盛,如今受些挫折也好。”公子斜睨他一眼,“今日之事,你自己说说,你错在何处?”

青龙沉默了一会儿:“青龙犯了三个失误。其一,那小室我未曾仔细检查,没有发现暗道;其二,初夏换衣之时,我因第一次查看过,见她无事,未免放松了警惕;其二,出门之时,我又因私事,有片刻没有看着她,致使到了街上才发现被人掉包。”

公子微微一笑:“这些说起来要紧,却又不要紧。你仔细想想,自从我让你司豹卫之职,你是不是比起以往,自大了一些?”

青龙默然不语。

“好了,你先下去吧。接下来的事,我还要想想。”公子挥了挥手,望向愈下愈大的春雨,手指无意识的在桌上轻叩,忽快忽慢。

青龙却未走,立在原处道:“公子,初夏会……被人杀了么?”

公子不言不语。

“公子,这丫头胆子这么小,就算旁人不杀她,拿把刀吓她一下,就会让人给吓死吧?”青龙俊俏的脸上全是忧色,再不复往日镇静模样,仿佛变成了十年前的幼童,刚入君府,什么事都以府中公子为首是瞻。

“青龙,初夏这丫头,聪明着呢。”公子淡淡一笑,“她自然有办法……让留着她为活口。”

公子既然这样说,青龙神色登时一宽,负疚之意大减:“那白雪呢?公子,就这样留着她?”

公子以手支颐,似是有些疲倦,懒懒道:“白雪的事你不要再管。先去看看外间还有什么线索。”

青龙点点头,出门去了。

初夏是被颠醒的。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马车的顶部。

从咯吱咯吱的声音来判断,这是一辆非常简陋的马车。她直挺挺的被缚着,背脊一直硌着一块木板,想要挪动却又不能,只觉得难熬非常。

砰——马车似是被一块大石头阻了一阻,重重的弹将起来,初夏的腰几乎被折断,苦于口中塞着布条,只能呜咽了一声。

马车忽然停了。门帘被人一把拉开,卷进一阵湿风。

初夏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外边的亮光,紧紧闭了闭,有人扯下她口中布条,对外边大喊道:“告诉首领,这丫头醒了!”

最初的惊慌已经过去,初夏一再的告诫自己要冷静,深呼吸了一口,方才睁开眼睛。

却见两个蒙面的黑衣人立在车辕两侧,其中一个人极粗暴的将她扯出来,往地上狠狠一贯。

满面尘土扑上来,初夏只觉得自己浑身要散架了,却听一道沉沉的男声道:“说,你们此行究竟是要前往何处?”

初夏心中稍稍一定,此行前往青天河便只有自己和公子知晓,连同行的青龙和白雪都是不曾被告知。看起来……眼下能救自己一命的,便只有这个了。

马鞭唰的一声抽下来,初夏左肩上剧痛,又听那男声冷笑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敬酒不吃吃罚酒……初夏忽的想起那一晚,公子拿蜡封了自己的哑穴对自己说了同样的话……可公子的语气带着笑意,那么温柔。

她用力摇了摇头,将那一晚抛诸脑后,重又扬眉看着那黑衣首领。这人颇为谨慎的穿着黑衣斗篷,掩去了脸面,看不清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