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你以为呢?”昌隆帝看向没有说话的四儿子。

四皇子站起身,板着脸行礼:“儿臣附议。”

见四儿子说完这一句,就不想再多说一个字的样子,昌隆帝也不想多问,扭头把目光投向朝臣。

此时就算有意见与太子相左的朝臣,也不敢在这种场合提出反对的话。

太子刚才一席话,就差没明着说,谁若是放阿瓦回去,谁就是天下百姓的罪人。在座诸人,谁愿意担这个恶名?

有收了金珀贿赂的官员,更是连头也不敢抬,一声不吭。

“臣附议。”第一个站出来的臣子不是太子未来岳父,而是杜太师的儿子。杜大人起身拱手道,“臣以为,俘虏阿瓦,绝不能放。”

众朝臣心中暗自惊讶,杜太师一家不是向来对太子十分苛刻,尤其是杜太师,隔三差五就要挑点太子的毛病,怎么今天反而是杜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太子?

在这个场合上,杜家站出来表态,意义可不是这么简单。杜家几乎在昭告所有人,他们支持的是太子。

就连花家,态度都没这么积极呢。

看来是杜太师病重,杜家独木难支,想靠上太子这艘大船了。

有了杜家领头,又有不少朝臣陆陆续续站出来,表示赞同太子的建议。

玳瑁公主不懂政治,但她隐隐觉得,晋国当着金珀使臣的面,来商议金珀皇子的去留,好像别有用意。

“三皇兄,”她知道自己不该问,可是这几天在皇家学院的经历,给了她勇气,“晋国为何故意在金珀使臣面前商议此事?”

贺远亭惊讶地看了眼玳瑁公主,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何时有了这样的胆子与好奇心?

“你可知,阿瓦当初带领士兵偷袭葫州,杀了多少平民百姓?”

“多少?”

“一万有余。”

“全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玳瑁公主惊讶道,“难道他们连女人幼儿都没放过?”

“他们若是放过了,以晋国皇帝的脾性,也不会在这种场合下,故意给金珀难堪。”贺远亭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美酒,“晋国土地肥沃,百姓坚忍不拔。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既宽容又记仇。”

“五十年前,晋国大旱,青石国无偿赠送了晋国粮食。二十年前,青石国内乱,晋国助青石平乱,赠予他们农具、工匠艺人,这些年来,你可听过晋国与青石国为难?”

玳瑁公主小幅度摇头。

“这片土地上的人,记恩,也记仇。”贺远亭轻轻摩挲着酒杯,“我们玳瑁与晋国近百年来,也发生过不少次小摩擦,甚至因为观念不同,常有口角之争。如今金珀已败,谁知下一个割城让地的国家,会不会是我们?”

玳瑁公主摇头:“可是晋国太子殿下方才不是说,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吗?”

“身居高位者之言,如何可信?”贺远亭看着虽胆怯却有几分美貌的妹妹,“你若是能嫁给昌隆帝或是太子,诞下皇子,也许可保我玳瑁未来三十年安宁。”

“皇兄?”玳瑁公主惊讶地望向这个向来温和的皇兄,“我不过是个弱女子,如何能更改一国之主的想法?”

“罢了,你若是不愿,我也不想逼你。”贺远亭垂下眼睑,“你放心,若是那些文臣对你有意见,我会替你压下去的。”

玳瑁公主听着这些话,胸口有些发闷,她觉得皇兄话里似有不对的地方,可她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花爱卿。”昌隆帝看向花应庭,“你意下如何?”

“陛下,末将乃是粗人,说不出什么高深的道理。”花应庭看着金珀使臣们,“末将只是觉得,若是放阿瓦归金珀,葫州冤死的百姓不能瞑目,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儿郎,亦无法瞑目。”

满殿皆静。

就连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文臣,都安静了下来。

众所周知,花家世代镇守晋国边疆,他家死于战场的将领,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花家军历经千辛万苦把阿瓦活捉回京,若是把他就这么放了,让那些在战场上拼命厮杀的儿郎怎么想?

“朕以为,太子与众朝臣所言皆有道理。”昌隆帝语气温和地对金珀使臣道,“此事贵国日后不必再提,至于贵国那位向往大晋文化的大皇子,你们要早些送过来。到了夏季,天气炎热起来,大皇子在路上就要受苦了。”

众使臣:“……”

这是不愿意放金珀二皇子,还要金珀把大皇子也送过来的意思啊。

晋国这一招实在是狠,简直没有给金珀留半点颜面。

没了大皇子与二皇子,金珀未来的国主,就是顽劣又愚钝的三皇子。未来有这样一个帝王,金珀还有什么实力跟晋国斗?

可金珀若是不同意,晋国的大军就有可能大举进攻,结局恐怕会更惨。

这简直就是在问人家,你是选择慢性自杀,还是让我当场一刀杀死?

金珀使臣傻眼了,他们怎么都没有料到,看起来温厚好说话的昌隆帝,办起事来竟这么不要脸。

“兹事体大,小臣等不敢妄自承诺。”金珀使臣们哆哆嗦嗦行礼道,“请伟大的皇帝陛下宽容我们一些时日,小臣等会把您的意见,快马加鞭交到我国陛下手中。”

“既然如此,朕便再等贵国一个月,一个月后,希望贵国会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昌隆帝微笑道,“朕观几位都是第一次来我大晋,既然如此,就请诸位在我国多住一段时日,与朕一起等待贵国陛下的回复。”

金珀使臣:“??”

这是不让他们走的意思?

你身为这么大一个国家的皇帝,能不能要点脸,能不能?!

他们内心在愤怒地咆哮,可是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半分。不仅不能生气,还要面带微笑地谢恩:“多谢尊贵的昌隆陛下,这是下臣等的荣幸。”

“嗯。”昌隆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们坐了回去。

其他国家的使臣怕昌隆帝把他们也留在京城不让走,赶紧举起酒杯,把马屁拍得天花乱坠,就怕昌隆帝突然说:“朕看你们好像也是第一次来?”

贺远亭早就注意到,晋国文臣与武将地位相仿,文臣与武将之间关系,也不像他们玳瑁那般矛盾重重。

他放下筷子,微微皱眉。

“皇兄,若是我们玳瑁也能像大晋这般就好了……”

“胡言乱语!”贺远亭低声呵斥道,“你才来晋国几天,就说晋国的好话?”

玳瑁公主吓得手一哆嗦,不敢再说话。

“晋国民风太过豪放,缺少修养与礼仪,这样的国家就算一时强盛,也称不上是文明之地。”贺远亭小声道,“这样的话,你切不可再说,若是被其他文臣听了去,你的名声,在玳瑁就要毁了。”

“是。”玳瑁公主心里更加难受,连台上的歌舞也看不进去。

“这里面好闷。”时不时有使臣凑过来给花琉璃敬酒,有些使臣带了女眷来,得知花琉璃是未来太子妃后,就让女眷过来套近乎。

“夫人,对不起,我家郡主体弱,不能饮酒。”

“女侯,对不住,我家郡主不懂武艺兵法,无法解答您的疑问,不如您去询问卫将军?”

花琉璃趁着鸢尾把人拦着的空档,提起裙摆溜出了大殿。

与喧闹的殿内相比,殿外就安静了。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下台阶,转身走进旁边的小花园里。

“谁在那里?”刚走进小花园,花琉璃听到微弱的啜泣声,脚下一顿,朝声源处望去。

“杜姑娘?”

杜琇莹擦干眼角的泪,起身勉强笑道:“福寿郡主,你怎么也出来了?”

“殿里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花琉璃看到杜琇莹脸上的泪痕,假装不知道她哭过,仰头看着天空,“今晚的星星真漂亮。”

“是吗?”杜琇莹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天空中月明星稀,皓月遮住了星星的光辉,稀稀拉拉几颗星星,实在称不上多漂亮。

“杜姑娘可爬过树?”花琉璃问。

杜琇莹摇头:“君子重仪态,这般……”她话还没说完,就见花琉璃提起漂亮的裙摆,几下就跃到了树枝上。

她趴在树枝上,轻轻咳了两声,俯身朝杜琇莹伸出白皙干净的手:“坐在树上看风景,会让人心情变好。杜姑娘,来,试试。”

杜琇莹怔怔地看着这只细嫩的手掌,结结巴巴道:“这、这不、不妥……”

“没事,反正也没其他人看见。”花琉璃把手朝她的方向伸了伸,“来,我拉住你,手给我。”

大概是眼前这个少女笑起来的样子太好看,又或是她的眼神太真挚,杜琇莹浑浑噩噩地把手放在了她的掌心。

从小到大,她从未做过如此粗鲁的举动。

但,只有这一次,仅这一次。

也是没关系的吧?

太子见花琉璃一个人出了殿,担心她无聊,想尽办法溜了出来,就看到自家未婚妻趴在树干上,对另一个女人笑得温柔无比。

还有那只伸出的手,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琉璃:值得怜惜的美人儿,不分男女。

太子: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

第93章 友谊

杜琇莹把手放到了花琉璃的掌心, 在花琉璃准备拉她上树的时候,她轻轻扣住花琉璃细细的手腕:“你身体不好, 不要用力气了。”

说完, 她松开花琉璃的手,学着花琉璃上树的样子, 往树上爬。

事实证明, 大脑觉得自己能行的时候,手跟脚不一定同意。

“杜姐姐, 你的脚要用力。”花琉璃在旁边指挥,“对, 右手往上攀。”

在原地打转很久以后, 杜琇莹终于爬上了一段距离, 她仰头高兴地看着花琉璃:“我会爬了。”

“杜姐姐好厉害。”花琉璃往旁边让了让,“加油,只剩一半高度了。”

杜琇莹看了眼碍事的裙摆, 单手抱住树干,把裙摆塞到腰带里, 气喘吁吁地继续往上爬,等她终于爬到花琉璃身边,已经是满头大汗。

她喘着气坐好, 习习凉风吹到她身上,仿佛吹散了她心中的悲伤,再抬头看天空中那些小星星时,发现它们确实有些好看。

忽然明白了花琉璃带她爬树的用意, 杜琇莹偏头看她:“谢谢。”

“谢我干什么?”花琉璃笑,“小时候我身体不好,爹爹与娘亲不让我出门,哥哥们就偷偷抱着我爬到树上,让我看院子外面的世界。渐渐的,我就学会了爬树。”

“每当家人上战场的时候,我就坐在树上等他们回来,只要听到熟悉的马蹄声,我就知道,一定是他们回来了。”花琉璃靠着树干,抬头看着天空,“对家人的思念与不舍,是人的天性,并不可耻。”

杜琇莹沉默片刻:“郡主是在安慰我?”

“不是。”花琉璃笑着摇头,“我只是在劝姐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人活着,总要有顺心而为的时候。”

杜琇莹勾了勾嘴角,想让自己笑了一笑,不曾想眼里的泪水先落了出来。

祖父总是对她说,君子就是强者,强者是不会让自己喜形于色的。

随着祖父的病情越来越重,她心里的不舍之情越来越浓,今天她本不想进宫,可是昏迷已久的祖父却突然醒了过来,他老人家抓着她的手说,这是一场记录史册的宴会,她应该代他去看一看,瞧一瞧。

“这是大晋的江山啊……”祖父虚弱地睁大眼睛,“你替爷爷好好看一看,看着它更繁华,更昌盛才好。”

在那个瞬间,她哪里都不想去,只想陪着祖父。

可是祖父的手,是那么的用力,那么的认真。

所以她来了,她看着几位皇子殿下团结地一致对外,她看着陛下为了百姓,甚至不在乎所谓的仁厚名声,她看到大晋未来的皇帝,在面对百姓问题的坚定。

若是祖父身体还康健,能亲眼来看看该有多好?

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心中的难过,偷偷流出来哭了一场,没想到会被福寿郡主瞧见。

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在福寿郡主的陪伴下,做了一件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扶着粗糙的树干,杜琇莹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泣不成声。

失去亲人的感情太痛苦了,她今夜并不想做一个君子。

花琉璃伸手把杜琇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默默垂泪。

太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原本踏出去的脚,又缓缓收了回来,他扭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太监们,小声道:“都不要发出声音,跟孤回去。”

随侍太监看了眼温柔安慰杜小姐的福寿郡主,在心底默默摇头,这都能忍,殿下对福寿郡主真是绝世真爱。

“安排两个御医去杜太师府上守着,不管什么药,只要对杜太师用好处的,都用上。太医院那里若是没有合适的药材,让他们来找孤。”太子走到未央殿门口,看着殿内推杯换盏的众人,“孤记得,有画师把今晚的宴席画下来了?”

“有的。”这种重要的场合,都会安排好几个画师从不同角度作画,好留给后世瞻仰。

“去看看他们画得怎么样了,若是有完成得差不多的,就先给孤取来。”太子道,“你给他们说,孤只是暂时用用,过几日便还给他们。”

“是。”随侍太监行了一礼,赶紧去找那些画师了。

这次能来作画的画师中,又擅画景的,有擅画人的,还有擅长速画记录下大场面的,随侍太监取了几幅看起来还不错的画,匆匆离去了。

被取走画的画师心里忐忑不安,难道是太子对他们的画不满?

哭过之后,杜琇莹心里好受了很多,她见花琉璃肩膀被自己眼泪打湿了一大块,羞怯道:“对不住,我失态了。”

“美人梨花带雨,算什么失态?”花琉璃笑了笑,从锦囊里取出一把果脯,放到杜琇莹手里,“来,我们补充点体力?”

“多谢。”从未在外面吃过零嘴的杜琇莹,看着花琉璃闪亮亮的眼睛,不自觉便取了一块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盈满口腔,杜琇莹感受到了一丝甜蜜。

“哭过之后,吃这个心情是不是变好了一些?”花琉璃晃动着两只小腿,笑眯眯道,“小时候边关的食物少,但是每到水果丰收的季节,当地的百姓就会把吃不完又卖不出去的水果做成果脯。小时候我长得好看嘛,只要出门都会有漂亮的婶婶给我塞果脯。哥哥们说,我如果每天多出去走几趟,家里就能开果脯铺子了。”

若是别人说自己小时候长得可爱,杜琇莹只会觉得此人不懂自谦,但花琉璃这么说,她内心只有疯狂赞同,没有其他想法。

“后来再大一点,家人都去了战场,我就抱着一堆果脯,坐在军营里等他们回来。”花琉璃挑了一颗果肉多的果脯,喂到杜琇莹嘴里,“只要嘴里有足够的甜味,无论面对什么可怕的事,都能坚强起来。”

杜琇莹想起刚见到花琉璃时,她跟她的兄长坐在路边摊上,津津有味吃着一碗面条,也不管旁边那些食客身份是高贵还是低贱。

那时候她只觉得花家这对兄妹太不讲究,如今回想起来,方才发现,是自己太过狭隘了。

祖父病重,尚关心着天下百姓,她又怎么能因为身份,却判断别人高贵还是低贱?

是她错了。

母亲总对她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她只以为母亲是怨她不愿意成亲嫁人,现在再想想,也许母亲是在劝她,世间的人形形色色,不应该用统一的标准去判断这人是好还是坏。

现在她明白了,改还来得及。

吸取着果脯上的甜味,杜琇莹轻声道谢:“谢谢,我明白了。”

“杜姐姐明白什么了?”花琉璃眨了眨眼,“我什么都没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