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扣住她的肩,一下子将她推倒,压在了她身上。一寸之距,罗令妤仰脸,他的发散在她脸上。罗令妤呼吸急促,手脚都绵绵发软。知道他看不见,她眼波一转,声音便比平时更娇柔了几分:“你待如何?”

陆昀轻笑,脸与她贴着,说了几个字,蓦地让她脸红推他。

因他在她耳边说:“让你下不了床。”

二人正这样闹腾,嬉笑间,唇眼见就要碰上,罗令妤被撩得面红身无力。外头侍女织月的声音唤道:“郎君,给你煎的药好了。疾医吩咐药一熬好就要给你擦上,不然纱布捂的时间长了,眼角的疤留下痕迹,再伤了眼睛就不好了?”

舍中的陆昀和罗令妤:“”

陆昀脸刷地沉下,如黑锅。

罗令妤眨眨眼,忽然笑了一声:“雪臣哥哥你的侍女,好似很哼。”

罗令妤一下子推开他坐起,高声:“陆雪臣你耍我?你没有伤到眼,也没有毁容?!”

那她不用为奴为婢,牺牲奉献自我了?

织月只是不高兴那一身风流的表小姐与郎君晚上同处一室,嬉笑不住。她在外听得满心妒火时,药一熬好就赶紧送去。下一刻,见罗令妤急匆匆出了屋,看都不看她,领着院中的侍女就风一般走了。织月来不及看表小姐什么脸色,她忐忑端着药进屋,迎面看到象牙簟上,陆三郎阴晴不定的脸色。

陆昀若有所思:“织月,多大了?”

织月心里一动,忍着羞涩道:“回郎君,婢子已经年十五了。”

陆昀:“十五了,有主意了,可以嫁人了。”

织月急声:“婢子不要嫁人!锦月姐姐还没嫁呢,婢子想多伺候三郎几年”她抬目,忽而看到陆昀冷淡的面色。冷风一吹,她一下子回了神,想到自家郎君是什么人物。织月牙一咬,连忙表决心:“婢子、婢子想留在三郎身边,伺候三郎一辈子,伺候伺候未来夫人一辈子。”

陆昀似笑非笑:“未来夫人喜不喜欢另说。你还想伺候我一辈子?”

织月:“是”

陆昀:“怎么伺候?”

织月不解他何意。

陆三郎微笑:“伺候到我床上,抬你做妾如何?”

织月骇然,顿知他这是真怒了。她惶然时,见陆昀冷道:“跪下。”

她噗通跪地,药碗打翻,冷汗满脊。

而罗令妤实则未将侍女织月的小心思放在心中,如她和陆昀这般,身边爱慕的仆从都不少。若是处理不好这些小事,陆昀也不会是名冠建业的陆三郎了。她心神不宁地回了自己住所,又去看了看已经睡了的妹妹,跟侍女嘱咐几声。

灵犀欲言又止,想跟罗令妤说秦媪似来到建业的消息。

可惜罗令妤有心事,没有看到灵犀的神色,转身就走了。

罗令妤没有睡意,她心情激荡,也睡不着。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在“清院”与陆三郎的玩闹,他的笑容,他的唇,他与自己那暧昧不清却始终不点明的关系仍是置着那口气,看谁先承认,看谁更喜欢。

爱意覆水难收,然于陆昀这般骄傲的人来说,他一定要诉清最开始的源头,说明白缘由她的骄傲,又何尝比他少?

罗令妤心事重重地坐到案前,磨砚许久,沉腕提笔,两列诗句跃然纸上——“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她盯着这两列字半晌,沉思间,门外传来陆二郎的声音:“表妹睡了么?我来看看你。”

陆二郎已经被领到了门口,罗令妤随意用镇纸将宣纸压住,就笑盈盈地去开了门。月明似秋水横波,照于舍前,陆二郎被罗令妤领着入室寒暄。陆显打量着她:“今天的事,表妹没事吧?”

罗令妤奇怪他大半夜过来竟关心这个,便敷衍答了。

陆显专注看她:“三弟受了伤,行动不便,你要多照顾他。”

罗令妤诧异:“这个自然”

虽然陆昀诓她,吓得她以为他就此好不了了,但心里暗恨是暗恨,她也知道自己该照顾陆昀啊。

陆显凝视她,很不放心:“不要因为他受伤轻,就不理他”如梦中时,罗表妹便不知三弟手腕的伤,只一心看着衡阳王,根本不在乎陆三郎。

罗令妤:“”

她胸脯起伏,微怒:“二表哥这是什么话?他都那样了哪里是受伤轻?”

被表妹用“你真没良心”的眼神质疑,陆显不生气,反而愉快一笑。心里放松了,陆显就有空扫一圈房舍,一扫之下,他看到了案头墨迹未干的字。陆二郎走过去,笑道:“表妹还有闲情写字啊”罗令妤没拦住,她的字落到了陆显手中。

陆显正要评价一下她的好字,但看到她这笔字,他倏而一怔。陆显想起他平时并不关心罗表妹,并不认识罗表妹的字体。但眼下他看到的这幅字,字迹他是认识的——因在梦中,当建业城破,太初宫毁,隐隐约约的,陆显见过这笔字。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那时陆显以为这是罗表妹写给陛下刘慕的,世人以为这是皇后对陛下的告白示爱,梦中罗表妹从未解释过若罗令妤是这时候写下的这个字那她在即将被指为衡阳王妃的前一刻,她都是喜欢陆三郎的吧?

第60章

陆二郎俯眼:“表妹为何写这两句诗?”

罗令妤赧然:“夏夜枯坐,无所事事。心有所感,是以伏记。”

月似霜雪,遍地银亮。

衡阳王府中,少年公子回来后,就将自己一人关到了屋中。孔先生等门客心忧敲门,然刘慕看他们的眼神如林野异兽般,如烈火上的钢刀般,警惕,古怪。孔先生心一咯噔,刘慕已抱着酒坛关上了门——“谁也莫招我!”

刘慕靠坐在舍中墙根,酒坛堆在脚边,他一坛又一坛,豪气无比地喝下去。

喝酒喝得急,清酒顺着喉咙滴入袄衣中,刘慕手盖住半张面,露出的半张,眉目间神色时而迷惘,时而溢满戾气。

“啪——!”

刘慕摔了一坛又一坛的酒,他浑身发抖,看到月光如水一样浮照而来,一波波,一重重。那月色光华,在他眼中如同扭曲影子、突出刺刀一般——就好像这么多年来,他的皇兄将他当仇人一样提防着。他还以为兄长疼自己!

那刺刀,随时准备向他捅来。

刘慕喃声自问:“而我又做过什么?”

他曾阻止兄长登基么?没有。

他不服气兄长立太子么?也没有。

先帝对他的偏爱,已经让他成为了陛下的眼中钉。这一次的刺客只是一次,下一次,他再无能些,身首异处才是陛下要见到的。

刘慕唇角下扯,笑得森然。再摔掉手里抱着的酒坛子,少年俊俏面容显得有些扭曲狰狞:“你把我当敌人?你年纪这么大了,昏庸无能,朝政混乱,全靠世家扶持。你以为你是好天子?你以为世家真的在乎你?你不过是他们谋取私利的工具而已。你这般无为,竟然还提防我嘿,你不想给我的,我偏要拿到。”

“你这样的都能做了帝王,凭什么我是被你暗杀的那个?滑天下之大稽!”

“兄长敬你!从此后,你我兄弟就做个口头上的兄弟吧。”

衡阳王刘慕一个人喝酒,越喝越满心凄凉,却也越喝越清醒。夜深了,渐次的,灯火熄了,人的气息在黑暗中也随着变弱。刘慕抱着自己的酒坛又哭又笑,罗令妤将自己写好的字收起来后去睡了,陆二郎陆显满心怅然地回到自己的房舍。

陆二郎文弱书生,体质羸弱易梦魇。

睡前喝了两盅茶,陆显心神不宁,总觉得罗令妤那两句诗很眼熟,自己应该见过。继而,陆显合掌一击,猜自己又会做梦。好似每次都是这样,现实中他发现点儿线索、痕迹,对应的,梦就会又告诉他一些事。他为自己的梦心烦意乱,求了道佛两家的大师皆不管用,渐渐的,也便悲哀地习惯自己的梦,好似总和自己关系不大。

果真,他睡了后,又开始做梦。然这一次梦极短,他并未病倒;同时,也许是他总是念叨着自己的梦里没有自己,这一次的梦,陆二郎总算出现了。

魂魄一般的陆二郎在梦里天地间游荡,怀着古怪的心情,看到另一个陆二郎出现。那才是梦里真实的人物,才是一年后的陆显。游魂一般的梦外人,看到陆二郎在梦中的朝服,才终于接受梦里这个世界,一年后的陆二郎,真的官拜中散大夫。

他这样不关心政事的人,一年后居然身居要职!

但那也没什么用。

局外人如陆二郎,已经做过好几次梦的陆显看到天空晦暗,光电游离,宫中宫人逃跑,又兼听到飘荡在内功中的道士、巫师作法的念词声。他一下子意识到,这是上一个梦,自己所见的建业城破后,新帝刘慕杀了皇后罗令妤,再举剑自尽。

难道这个结局还没结束么?还不算结局么?

游魂一样的陆二郎心焦如焚地在内宫飘荡,道士、巫师奇奇怪怪的念咒听得他头痛心烦。一边是宫门被大军摧毁,一边巫师们还在作法宫人哭哭啼啼、慌慌张张地抱着包袱逃出宫门,然人皆往外逃,陆显突然看到梦里的自己牵着一个小娘子的手逆着人流走。

梦中游魂吃惊:“婳儿——”

他一下子飘过去。

看梦里的自己和罗云婳努力地挤开人往内宫奔跑,罗云婳哽咽并催促:“表哥,怎么还没见到我姐”

陆二郎心中焦虑,看到宫中四处着火,同时他也被法师的嗡嗡嗡作法声音弄得心乱。他还得安抚罗云婳:“马上、马上!你为何非要进宫找罗表妹,你跟着陆家人一起南逃不好么?罗表妹自有陛下保护”

罗云婳哇地大哭:“不会的不会的!陛下不会保护我姐的!自三表哥走后,她就一直很难过二表哥你带我找我姐啊!我好怕她想不开”

已经十岁多的小娘子,脸上脏兮兮的,哭得灰东一道西一道。她被陆二郎牵着手在内宫跑,每见到有宫女横尸于地就哭着去翻人看是不是。陆二郎心中觉得奇怪,不知道三弟死了,为什么表妹会难过得让小表妹担心然建业城破了,北国大军入都,建业的世家大族慌乱地向往南方逃。陆二郎答应罗云婳进宫,一是表妹到底是自家亲戚,二是想说服陛下跟他们一道撤走。

就算陛下和世家矛盾闹成这样,但是有敌当前,双方该合作了吧?

道士、巫师们还在摇着铃铛,黄色符纸如碎屑般飞得到处都是。狂风大作,天上阴云滚滚,飞电绝光。陆二郎在那巫师们的念叨中头开始痛,额上渗了汗。一开始是他带着罗云婳走,后来已经是罗云婳拖着他往内宫深处走。他们一路又跑又躲,终气喘吁吁地到了皇后宫室。

旁观的、梦外人陆显急得不行:“快、快、快!罗表妹和陛下等着你们救啊”

但是终究晚了。

他们中途碰上发抖的、抱着包袱想往外逃的宫女,这宫女罗云婳认识,说她是皇后宫中的人。内宫宫墙多,陆二郎又不可能有机会天天逛陛下的内宫,他寻不到路,干脆抓住这个想逃跑的宫女,让宫女领路。陆二郎和罗云婳跑进帷帐飞舞的宫室,罗云婳目中泪落,一眼便看到倒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女郎。小娘子飞扑而去——

“姐!”

陆显怔忡而立,看到地上的血,看到倒在血泊中苍白着面的年轻天子,和被他活生生掐死的表妹。旁人死了都面相丑陋,然他的表妹是一代佳人,死后,她面容雪白,长发似瀑。她弓着身子,因痛而拧着眉。不似死亡,似睡着一般。

与他们一道回来的宫女看到皇后和陛下的死状,吓得一声尖叫。扑棱棱,她怀里抱着的包袱掉地,里面的东西摔了出来,一径滚到了陆二郎的鞋履下。

梦外人陆显、梦中人陆显同时低头,弯下身,去看滚到自己脚下的字画——

两张宣纸铺开。

一幅是画。画中朗月出东山,春风江南夜。乌蓬船上,美人提着裙裾,俯身舀水。夜雾如风,此画意境开阔。远则群山峻岭,近则美人夜船。

画尾,题名是“寻梅居士”。

一幅是字。写着字的宣纸铺在摊开的画卷上,清秀的字迹与那幅画中题名的“寻梅居士”绝不是同一人。这幅字,更像是女子所写。写的是“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字和画都从宫女怀里的包袱重落出,画卷开展,字迹浮在画上。字落在画上,倒像是投入画中的江水美人身上。更像是飒然风起,画拥搂着字,两幅字画被冷风吹卷。字画从人的脚边,再滚出了宫室,飞在天地间。

像是拥抱一般。

梦里的陆二郎怔住:“这是”

梦外人陆二郎眸子快速地缩起,意识到了这张字,就是今晚做梦前,表妹罗令妤所写的那幅字。梦外人自然不能与梦中人交流,梦里的陆二郎撑着额头,忍着头痛,难得的敏感,意识到有些奇怪。

陆二郎扭头问哭得近乎喘不上气的罗云婳:“这字是你姐姐写的么?”

罗云婳望过来,泪水挂在眼睫上。她想到什么,露出一个脆弱的笑:“是。”

“写给陛下的么?她什么时候写的?”

罗云婳俯下眼,望着自己抱在怀里、容颜如雪的女郎。她的眼泪打在女郎的面上,小娘子双肩颤抖,伤神泣道:“是去岁夏夜。心有所感,是以伏记。”

心有所感,是以伏记——

爱若持炬夜行,掌中光弱,前路无尽。

要么花好月圆,要么两败俱伤。

往日如风,两败俱伤。

据梦中时日猜测,罗表妹写字的时候,正是现实中这段时间左右吧?

过不了多久,她就该被定为衡阳王妃了。

定要阻止!

陆二郎心中悲戚,再去看望三弟和罗表妹时,看着二人的眼神,再次让人觉得他有“脑疾”。

陆二郎先去了“清院”,再去“雪溯院”找罗令妤,被侍女告知:“听说衡阳王为救女郎受了些伤,我们娘子忧心无比,特备了礼前去探望。”

陆二郎:“?!”

陆家门外,罗令妤提着裙子才要上车,身后刮来一阵风,伸来一手,将她拖拽下了车。罗令妤惊得睁大眼,看陆二郎握着她的手,语气急促而严肃:“你去哪儿?!”

罗令妤本就是背着陆昀去看别的郎君,陆二郎这么沉着脸,她一下子结巴:“去去去去探望衡阳王”

探望救她的人,她明面上没错吧她和陆三郎也没有定下什么誓约吧?二表哥不该用这种看“水性杨花的人”的眼神看她吧?

陆显郑重其事:“我替你去看。”

罗令妤:“啊?”

陆显心痛无比地指责她:“三弟眼睛都瞎了,你还要去探望别的郎君。衡阳王的伤只是小事,为兄代你走一趟就好。你该好好照顾三弟。”

罗令妤迷茫地被二表哥热情地劝回去:“”

——雪臣哥哥,你快出来看!你二哥为了阻止我出门,他咒你“眼睛都瞎了”!

第61章

陆显拦了罗表妹,让罗表妹好生生在家中待着照顾三弟。陆二郎现在有些怕了罗表妹与衡阳王的缘分,他都这般阻拦了,罗表妹仍然有想看望衡阳王的心思。少年男女,一来二往,旁的再出点什么意外,事件走向,不就和他的梦一样了么?

陆二郎绝不能接受这般结果。

为此,他检查了罗表妹要送给衡阳王的礼,看到都是些给受伤的人吃的玩的小玩意儿,陆二郎放下了心。起码罗表妹对衡阳王并无意。陆二郎自己便提着罗令妤所准备的礼物,驱车出乌衣巷,前去东郊的衡阳王府看人。

衡阳王刘慕几日未曾上朝,借口便是罗令妤的脂粉坊开张之日,刘慕救人时不幸牵动了旧伤,旧伤复发,刘慕请了病假,不能上朝理事了。衡阳王一病,宫中的陛下、太后都关切地送来了礼,公子们也都来探望。只刘慕脾气暴躁,把看病的人都吓走了。

陆二郎陆显坚决地提着礼物登门拜访时,门客孔先生发愁地看着这位贵族郎君清瘦落拓的身形:“郎君,我们公子生病后脾气不好,谁过来看都要受他斥骂,还可能被打郎君你这般身量,就不要见他了吧”

衡阳王要是打了这位清贵雅致的世家郎君,那还了得?

陆显非常无所谓。他本就是替罗表妹走一趟,既然刘慕在发火,他也没必要撞枪口。非常和气地将礼物交给孔先生,陆显转身就要潇洒地走,不料隔着重重碧绿树荫,听到门拉开的声音。少年公子低哑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又来了?!”

声音里满是不耐。

刘慕烦透了陆二郎那莫名其妙的对自己的围堵,他尚且控制着情绪,不过是看在那晚陆二郎走后,记得让仆从等自己回来的份上。

陆二郎:“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