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昀咳嗽了一声,郑重其事:“还是叫我‘三表哥’。”

罗云婳失望的:“哦。”

陆昀又迟疑了一下,手搭在小娘子肩上:“你姐姐不知道的时候可以叫我‘姐夫’。”

罗云婳:“?!”

居然还不让她姐姐知道?

小娘子似懂非懂、却十分开心地应了一声,跑过去跳上车。她积极地与姐姐和陆三表哥挥手道别,倒是弄得罗令妤满头疑问,无从猜起。

仆从们这却都跟着罗云婳小娘子回陆家去了,这里就剩下陆昀和罗令妤一前一后地站着,眺望那长檐车缓缓出了巷子。眺望的时候还好,罗云婳一消失于两人的眼底,罗令妤见陆昀转身,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

罗令妤:“”

当即尴尬。

看陆昀负手向前出巷子,罗令妤想了一下,厚着脸皮跟上。脸却滚烫似烧,不断地想起自己先前说的那番什么喜爱他之类的话,陆昀心中还不定怎么美呢。罗令妤悄悄仰目,看他那小白脸,心中又颇为不忿。

罗令妤干咳:“之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啊我那都是脱身之计,哄骗范郎的。”

陆昀脚步一顿。

然后侧过脸看她,学她说话:“那我说的话妤儿妹妹也别当真啊。都是脱身之计,咱们之前商量好的不是么?”

罗令妤:“是。”

心里略微憋屈,早知道她就不多废话了。

闷闷不乐地走一会儿,到巷口前,陆昀停了下来。罗令妤从后一头撞上去,感觉到郎君身子一僵,她连忙捂着鼻子往后退,察觉陆昀回身。罗令妤才要开口道歉,就见他眼睛向下移,不动声色地瞥过她脖颈下的胸部。

罗令妤:“?”

陆昀这个假式清高、真登徒子,他又看她胸!

心中难说是什么感觉,只是绵绵酥酥的,她并不能分清是欢喜多一些,还是羞意多些,抑或是不甘。

她盯着陆昀发愣时,才知道陆昀为什么停步。原来扑棱棱,一只鸽子从半空中盘旋着飞下,陆昀手伸出,那只鸽子就攀着郎君的手臂落了下来。陆昀从鸽子的腿上取了一张纸条,纸条是陈王给他的。刘俶告诉他,陆二郎已经寻到人,并无大碍,他可放心。

到这会儿,陆昀压在心上的大石头彻底松落。他大喜,连笑三声:“太好了!”

心情畅快下,让他回身看身后那发呆的女郎时,也觉得女郎满身可人怜爱。陆昀招手:“令妤,过来。”

每当他叫她“令妤”时,罗令妤都有一种被呵护的感觉。她沉入他星子般的眼眸深处,懵懵走过去,看到陆昀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他笑得她虽然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却也不自禁地跟着他一道开怀。

陆昀含笑问她:“今日的及笄礼,你是没法及笄,好好过了。不过却可以从其他地方补救。妤儿妹妹觉得我领着你游山玩水,看看星星放放烟火如何?”

罗令妤微羞涩:“好呀。”

陆昀眼中笑意加深:“抑或我领你逛街去,给你买漂亮的首饰,新到的成衣,西域的香料?”

罗令妤:“!”

目中带着星辰,她仰望陆昀,笑出了声,点头:“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不知道比刚才礼貌而客气的“好呀”真实了多少倍。她非常的庸俗而真实,文人雅士的乐趣只是身外物,比起虚无缥缈的东西,她更喜欢打扮得最漂亮,穿最好看的衣服,用最好的香料

陆昀又道:“再送你些钱财,当你生辰日的礼物如何?”

罗令妤面颊酡红,真情流露:“雪臣哥哥,你真是一个好人!”

陆昀:“”

被逗笑。

伸手捏着她的脸颊,恨铁不成钢地狠掐了一下。她就如充着气的橡皮娃娃一般,他捏她一下,她就叫一声,同时睁大美眸瞪他。陆昀叹:“真是个拜金的小妖精。”

他颇有些认命感——罗令妤的品味,这辈子看来是改不掉了。

庸俗,小气,功利,自私随便就能数出她一堆缺点来。然而、然而他觉得自己离不开她一般。竟不能忍受见不到她的时候。

陆昀勾了下她的肩:“走吧。”

他觉得自己离不开她。

然六月十九日,是梦中陆昀与罗令妤的劫数。自这一天起,他只私下与她见过一次,还不和。之后时日多久,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与那人定亲成亲。她离开了他,再未回头。

要到很久后,他才能写下“纸短情长,然情不寿”。

六月十九日,衡阳王府诸人已去,内舍中煮着茶,隔案而坐的,只有陆二郎和衡阳王。

看到对面少年郎颓然的身形,陆显微微失神,想到了不久之前,他就在同样的地方见过刘慕。那时候两人还能好好说话,谁想到没过多久,刘慕就想杀了他呢。陆显低下头,叹口气:“你现在知道,杀了我,你也讨不了好处了吧?”

刘慕冷着面,不吭气。

陆显:“不说你现今只是一个郡王,即便你、即便你此时已经为帝,杀了我,你依然得不到多少好处啊!”

“为帝”两个字刺激到了刘慕,因刘慕与陆二郎最开始的矛盾,便是这两个字。刘慕锐利的目光猛地扎过来,陆显无知无觉一般,继续说道:“世家之间通姻,利益相关。你动了我,陆家便不会放过你。朝上官员九成以上是世家子弟,又都与陆家或多或少是姻亲。你得罪了臣子,臣子处理朝务不用心,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然后便是双方争斗”

断断续续的,他将自己梦中梦到的那些事说了出来。那虽然是梦,却十分清晰,历历在目,让他辗转难眠不能忘。

衡阳王一心恨世家权大,拖累了朝政。然在如今情况下,寒门无法崛起,皇室还得继续用世家。皇权和世家的平衡,在现阶段无法打破。一经打破,必然两败俱伤。

陆显伤心道:“你看,你是皇帝都落到那般下场。你现在只是一个郡王,又能讨得什么好去?”

刘慕:“”

刘慕觉得这个人真的病得不轻。

他冷冰冰而客气道:“陆二郎,你在伤心什么?难道我还真的当了帝不成?”

陆显:“”

觉自己简直对牛弹琴。

他胸口伤势隐隐发痛,他抹了把脸,语气诚挚道:“我说这么多,是想说,其实我真的不介意你怎么对陛下,想如何拿到那个位子。我只是觉得现在时机不合适而已,只是担心你激发皇权和世家的矛盾而已。但我并不会去告发你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缘故,我会当不知道的。”

“只希望你能重新认识现在的世家。”

刘慕其实并不信他的话。

他语气怪异地重复:“你当真不会告发我?”

陆显叹气:“谁做皇帝,对我有什么区别呢?我出身陆家,一个士大夫而已。我自小被教的是家族利益,皇室争斗,我真的不在意。”

这话,衡阳王倒是信了。确实世家从来只重视自己的利益,家族子弟只为世家的利益牺牲,其他的,世家并不关心。哪怕整个国家倒了,世家想的也是自己。

刘慕嘲讽地一笑。

实则到这一步,他也已经走投无路。除了相信陆二郎,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下,他已经无法再杀陆显一次了。

沉默片刻,少年郎能屈能伸:“那是我之前误会你了,误杀你,我与你道歉,希望陆二郎不要跟我计较。”

陆显抬头,意外地看他一眼。

刘慕唇角噙笑,身子微微前倾:“如此一来,陆二郎的意思似乎是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陆显抗拒道:“并不是”

刘慕却根本不听他虚弱的拒绝,只眼睛黑沉地盯着他:“那你不告发我的秘密,可与我击掌为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他伸出了手。

陆二郎陆显望着少年衡阳王伸来的手,看了半天。他微迷惑,又心里怅然。虽然迟钝些,但陆二郎当即察觉少年郎的小小心机,还是想与他绑在一条船上。其实两人不是一条船然而,若是这样能让刘慕放心,那就给他信赖又何妨?

陆显慢慢伸出了手,与刘慕合掌而拍。

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陆显给了衡阳王承诺,衡阳王的心情畅快了些。此年代的人,还是十分重视承诺的。若是做不到的事,他们宁可拒绝,也不会起誓。陆二郎既然与他起了誓,那便说明陆二郎暂时不会与他闹翻。

这也不过徒然给自己一些安慰罢了刘慕眼睛轻微眯起,失神地看眼陆二郎。实则他现今谁也不信,也不知陆二郎能不能让自己信任。

刘慕与陆二郎击掌为誓后,便好整以暇,等着陆二郎离开。毕竟外面还有一个公主殿下等着不是么?谁知道他心里落了块大石,陆二郎心里也落了块大石。茶煮开后,陆显也不走,就坐在这里慢悠悠地开始品茶,还开始与他说话闲聊。

刘慕等不及了,不耐烦:“你怎么还不走?!”

事情都谈完了,陆二郎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陆二郎赧然:“等我表妹。”

刘慕:“”

他语调很慢,又很危险:“孤与你说很多次了,她不会来孤这里。孤与她并不熟,你为何非笃信她会来?”

陆二郎看他似要发怒,连忙安抚他:“我知我知。我不过守株待兔而已若是她当真不来,我便走了。”

他现在受着伤,总不适合东奔西跑地找罗表妹,告诉罗表妹不要去求助衡阳王。在陆二郎看来,似乎没有第三者插进去,表妹和三弟之间情感的问题,总能被他们吵闹间自行解决。所以陆二郎也不急着去劝表妹或三弟如何,他只要守着衡阳王这里,确保表妹不会来便可以了。

罗令妤自然不会来。

刘慕黑着脸,到最后,看那位侄女,宁平公主也被陆二郎叫了进来。两人一起当着他的面吃茶,晚上他还管了这两人一顿饭。到夜幕垂垂,刘慕已经非常不耐烦时,陆二郎才选择告退。刘棠红着脸跟着陆二郎离开,都不敢看小皇叔那阴沉的脸色。

刘慕:这个陆二郎,真是好厚的脸皮!

陆昀与罗令妤在外逛了一个白日,罗令妤尽欢颜,在陆昀的财力支撑下,给自己买了许多东西。她到建业后,这才是她第一次花钱花得这般畅快。初时她还看陆昀脸色,后发现这人不在乎金银后,罗令妤便更开怀了:他不爱钱我爱!

首饰、衣服、香料,她全都爱!

陆昀嗤笑:平时走一步路要喘三口气的小女子,逛了一天都精力满满。可见爱财如命。

回到府上,天色已经很晚。正要与陆昀告别,陆昀却领着她去了“清院”。拿人手短,罗令妤也不好抱怨,跟着陆昀走了。到院门大开,院中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一众年轻郎君、女郎们都在,回过身看他二人。

周扬灵在。

陈王竟也在!

周郎拱手而笑:“来给妹妹庆生。”

罗令妤:“”

立在陆昀身边,她呼吸一阵急促。

罗令妤声音紧绷:“雪雪雪臣哥哥,这是你送我的大礼么?这宴席是给我的?”

陆昀:“不是,我自己随便办着玩的。”

罗令妤:“”

他从她身边走过,她狠狠剜他一眼,跟着走了进去,心中却甜蜜:给我的!一定是给我的!

她真喜欢陆雪臣这财大气粗的样子!

想嫁他!

第72章

陆三郎在自己的“清院”中关上门给罗令妤办了一个小的宴席,虽没有年长长辈来为罗令妤行笄礼,然这是实在没办法,罗令妤也不求。能在陆二郎消息不定的时候还办这场宴席,陆昀已经顶着很大压力了。

何况,罗令妤放眼看去,几乎自己白日在周郎生辰那里所见到的郎君女郎们,全都来了。这带给她一种虚荣感——好似她并不比周郎差到哪里。

周郎有陈王为他护行,她也有她难说话的雪臣哥哥啊。

吃酒吃宴的人群里,小妹妹罗云婳先招手跟姐姐打了个招呼,但她的姐姐显然没时间理她。众郎君热情地招呼罗令妤,以面红耳赤的齐三郎最为激动:“罗妹妹,快过来呀。不知道今日是你生辰,白日时怠慢了你。”

女郎们也都笑:“我们为你备了礼。”

罗云婳:“姐姐,坐这边啊!”

她姐没给她一个眼神,却嫣然而笑,径直走向郎君女郎人中。

罗云婳小娘子怏然坐下:“”

好吧,姐姐一贯喜欢被人捧着。

一边挨着她坐的、偷跑过来吃兄长的酒宴的陆家小四郎陆昶,乖巧地将剥好的虾放到小表姐面前。罗云婳只是哼了一鼻子,扭头并不乐意。让小四郎黯然,手足无措,觉得小表姐分外难讨好——家中同龄的孩子中,小娘子就这么一个,陆昶自然想跟漂亮的小娘子玩。无奈小娘子大约一直生气之前打架的事,不怎么理他。

不提小孩之间的矛盾,大人这边,郎君们的目光热情大胆地跟随着罗令妤,女郎们的目光则经常飘向那走入郎君人群中的陆三郎。女郎们蠢蠢欲动,因陆三郎眼伤缘故、养伤在家,她们有半月未曾见到这位风华绝建业的郎君了。一众郎君中,陆三郎撩袍而坐,洒然随意之姿,出奇清致,女郎这边已经有人凑过去了。

罗令妤哼了一声,看她雪臣哥哥如此招人喜欢,她扭头对郎君们嫣然一笑,逶迤徐行,款款步入人群中,笑着谢过诸人的礼物。

周扬灵抱歉地来寻她,带了小礼物:“妹妹与我同一日生辰,我竟不知道。怪我让妹妹伤了心。”

罗令妤非常谦虚而大度地一笑:“周郎说什么呢?没有的事,不过一个生辰,寻常过法,我从不在意这种小事的。”

实则她心中对周扬灵嫉妒得要死,眼红得要死。

只是现在已经被陆昀安抚的平衡了很多。

周扬灵俯眼望她,美丽的女郎一贯娇美玲珑,仰目而笑时,眉目间的灵气秀美,带着狡黠色,何等的勾人心魄,又藏着言不由衷的疏离虚伪。周扬灵微微笑,坐下来安慰罗令妤,好消去罗妹妹心里对自己的敌意。在周扬灵看来,如罗令妤这般美人,带点儿小脾气,无伤大雅,恰到好处。若没有一丁点儿脾气,完美无缺,反而无趣了。

二人坐下来说话时,罗令妤时而挽袖掩口、拂面拨裙,手腕间的琉璃臂钏、耳下的明月珰、裙角的金框宝钿裙饰,都如夜中闪光的萤火虫一般,吸引了周遭女郎们的目光。周扬灵心中一动,心有了然意,喝茶淡笑不语,她和罗令妤身边已经围过来了眼睛灿亮的女郎们,纷纷问罗令妤——

“罗娘子这是新得到的首饰么?在哪里弄的?看着好漂亮,我也想要。”

“这个钗子我倒是见过,从北国来的一位金器大师所做。我想要来着,我兄长却不给我买。罗娘子买下了么?”

众女七嘴八舌,讨论着罗令妤的新衣裳、新发饰、新银器金器琉璃器。

罗令妤目中若有星光徘徊而流离,艳丽无比。被众女围着,她丝毫不显厌烦,声音黄鹂一样婉婉而谈。显然女郎们的簇拥和欣羡,让她得到极大满足。往日宴席时郎君们围着她比较多,这一次竟反常的,喜欢她的女郎们多了好多。

罗令妤心里自得,笑盈盈答众人:“钗子是我买的,其他都是我自己叫人改的。”

众女纷夸:“罗娘子真是心思精巧。”

女郎们玩的不过是胭脂水粉香料衣裳首饰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玩出新花样,向来是这些贵族女郎们的追求。罗令妤平日的巧思就不少,还靠着这种巧思与周扬灵合开了一个脂粉坊。现今她将这种巧思打扮在了身上,自然就吸引了人的注意力。

会穿、会吃、会玩,谁人不喜?

这是自从父母离世,罗令妤过得最畅快的一晚了。她还可以更开心。

宴席过半,罗云婳撑不住,被侍女带走睡觉去了,她的姐姐还待在“清院”,被人群围着,半步不肯挪走。罗令妤的虚荣可见一斑。女郎们再问:“这琉璃好似你怎么不戴成色好一些的呢?要我送一副给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