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问她为什么,她分他一只耳机,MD里深情的男声正悠悠地唱,那夜繁星点点,你在画板上涂抹着灰与蓝。夏日里轻轻一瞥,便将我灵魂的阴霾洞穿。

Don Mclean唱到这一句时,他突然倾身,在她唇上印下轻轻一吻。

陈勖望着她表情阴郁,仿佛隐忍着什么。

半晌,他还是打开门走了出去。

黑暗中,天真顺着墙缓缓滑了下去,蹲在那里,手拳成一团抵在齿间,眼中的泪水慢慢地淌了出来。

终于,她低声痛哭。

休息室里还有一个里间。

隔着一道虚掩的门,秦浅坐在落地窗前听着外面压抑的低泣声,面无表情地抽完最后一口烟,站起身。

十、误生绯闻

“人都走了,还哭什么?”一道低沉的声音伴着脚步声缓缓而来。

天真猛然抬起头望向凭空出现的男人,惊得眼泪都忘了擦,只是愣愣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的休息室,我一直在里面,”秦浅淡淡道,居高临下地瞅着她,“你挡住门了,我要出去。”

“哦。”天真讪讪地应声,往旁边挪了挪。

“你还打算哭多久?”秦浅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有些无力。

“你管不着,”天真红着眼睛吸了一下鼻子,忽然觉得不对劲,噌地就站起来盯住他,“你…你都听见了?”

“我耳聪目明,想听不见也难,”他嘲讽道,“你哭得那么悲痛,我想好好休息都不行。”

他原本挺享受独处静思的感觉,谁知被迫听了一部悲情戏码,把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些灵感都吓跑了。

“吵了你是我不对,但你可以选择不听啊。”天真小声咕哝,伤心的情绪还没散去,又陷入被人撞透心事的尴尬中,她简直羞愤欲死。

“你是希望我自己堵住耳朵,还是在你们热情表演的时候不客气地请你们出去?”秦浅冷冷瞥了她一眼,“反了你了。”

天真默默瞅了一下他的脸色,哀怨地低下头,觉得今天简直背到家了,先是碰上陈勖这个冤家,现在又挨批。

“女人的眼泪要是不让男人看见,流了也是白流。”秦浅居然大发慈悲地自桌上抽了纸巾递给她,但嘴上仍是十分刻薄。

“你不是男人啊,你不是看见我哭了么。”天真不服气地回嘴。

秦浅沉默了半晌,似是对她无厘头的话有些无语。

“我不是你男人。”他缓缓开口。

天真看着他有些诡异的表情,忽然觉得他说这句话有些好笑,虽然说不出笑点在哪里,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下好,鼻涕眼泪全崩溃。

秦浅更觉崩溃,僵着俊颜又抽了几张纸给他。

“谢谢。”天真接过,闻到他指间淡淡的烟草味。

“你抽烟?”她好奇地问,“什么烟?”

天真母亲非常讨厌人抽烟,所以她从小就被灌输抽烟者非善类的观念,而陈勖,昔日阳光俊朗的少年,也是不沾一点烟火。

秦浅自口袋里掏出烟盒:“Davidoff.”

纯黑色的大卫杜夫烟,设计简单优雅,一片纯净黑色中飞扬着字母Logo,天真接过来,有些爱不释手:“很漂亮呢。”

她那模样,像是逮着什么宝贝似的,秦浅无奈道:“给你吧。”

“真的?谢谢,”天真笑望着他,“我认识的人没多少抽烟的,读书时朋友们基本都是万宝路,还有国内的烟,这种是第一次见。”

“还有很多别的颜色,”秦浅淡淡道,“Davidoff烟有一个很有名的顾客,名字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

“谁?”天真眨眨眼,一头雾水,“这家伙很有名吗?”

“他另一个名字,叫列宁。”秦浅看着她表情隐忍。

“啊…”天真惊讶地望着他,“我知道列宁有个很长的名字,没想到你居然能记下来,真厉害,莫非你是共产主义者?”

秦浅觉得继续跟她对话智商都会被带着下降,于是嘲讽道:“我以为在共和国成长的孩子会知道。”

天真汗颜,却不由腹诽,列宁就列宁,装什么啊,把名字念这么长。

走廊里有人喊Kevin.

他拉开门,刚走到门口又仿佛想对她说什么:“你等——”

还没等她说完,天真已跟上了他:“你怎么不走?”

一瞬间,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天真眼角泪未干,一双水眸和鼻子都红的,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定是大哭了一场,而她身前的秦浅则是沉着一张脸——一股暧昧的气氛顿时在空气里蔓延。

就算天真再笨,此刻也看出了众人脑中正在猜测着什么,顿时大窘,不由涨红脸:“我们…”

到此刻她才想到秦浅方才没说完的话应该是叫她等会再出来。

抽气声响起,秦浅脸色越发不佳——她不知道什么是越描越黑吗?忍住想转身把她关进房间的冲动,他看着Thomas冷冷开口:“什么事?”

Thomas率先清醒,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是这样的…”

看着他和秦浅渐行渐远,众人才如梦初醒。

“你行。”有人拍拍天真肩膀,意味深长地一笑。

“踢到铁板了吧?你还真有勇气,”Cherry看着她啧啧作声,“不过你一点儿专业知识都没有,老板还能用你,说明你还是有点手段的,保重。”

天真彻底傻眼…到底学设计的,他们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她哪有那个胆去勾引秦某人?

一切始于巴黎。

四大时装周里,纽约自由休闲,伦敦先锋前卫,米兰华丽时髦,且纽约时装周最为古老,但也没有什么能取代巴黎在时尚界的地位。

汽车驶向令人迷失的香榭丽舍大道,天真贪望车流环绕下的凯旋门,心里想起徐志摩的那些描述——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

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

单是第一眼,天真就可以肯定这个梦寐向往的浪漫之都没有让她失望。

秦浅正在后座和法语翻译交谈着这几天的工作安排,她静静地听着,有备无患。

他突然叫她,她连忙转过头:“什么事?”

“今晚上没有什么事情,过会儿到酒店放下行李,你是自由的。”他说。

“我可以自己去玩?”天真惊喜道。

“嗯,不要把你自己弄丢就行,”他淡然出声,“我没那个心力去找你。”

“不会的。”天真讪讪答,毫不怀疑如果她出什么乱子这个冷血上司真的可能就自己一走了之,把她丢在异国他乡自生自灭。

十一、巴黎夜逢

塞纳河的岸边,梧桐树繁茂。

沿河慢慢走,水面霓虹璀璨,游船上传来音乐与笑语声。

大多数人的生活,在表面上至少看起来热闹而美好,其实这样就够了,自顾尚不暇,又谁去过多注意别人的内心。

远处的贝拉吉奥喷泉涌出五颜六色的水柱,时高时低。天真喜欢这种景致,无论人多人少,白天黑夜,泉水一直都在规律变幻,循环流淌,寂寞清冽。

你必须记住,亲吻就是亲吻,叹息就是叹息。随着时光流逝,还是这一套。情侣们相恋,照样说我爱你。这点你尽管放心,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时光一直在流逝。

走至大桥,街头艺人用吉他轻轻弹唱《卡萨布兰卡》里那首As Time Goes By.

天真想起那时自己疯狂地迷恋亨弗莱 鲍嘉在电影里满不在乎的眼神和淡漠的神情,看着他和英格丽 褒曼在巴黎的甜蜜时光,她甚至希望那个革命者维克多出个什么状况,最后是他们双宿双飞,虽然陈勖说她这种思想叫反动。

侯湘婷在2001年出了张专辑,里面有首钢琴曲叫《塞纳河在下雨》,还有首很俗气的歌叫《一起去巴黎》,歌里唱,昨天我们决定,明年我们要一起去巴黎…不过明天的事谁知道。

是啊,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大学时平安夜一宿舍狂欢,德国姑娘喝醉了,用并不清楚的英文一遍遍问她,Jean,为什么当初明明那么相爱,最后会觉得彼此面目可憎呢。

她应该也是喝了不少酒的,笑着答,亲爱的,我不怕面目可憎,却怕有始无终。

摇头一笑,她放了二十欧在演唱者的吉他盒里,甚为慷慨,然后用英文缓缓问,吉他可不可以借给我?

流浪艺人爽快地把吉他递给她,天真有些羞涩的一笑,开始拨弦弹唱。

有些生疏的琴音,干净的声音,一如那时陈勖教她弹吉他,她在他的目光下,笨拙却认真。

你向我要什么呢,温柔或是永恒?多么疯狂的幻想…有种疯狂事,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叫爱情,就这样夜夜看着天慢慢的亮起来,想着你,和不值得一提的爱情。

自从他离开的那天起,她再也没有碰过吉他,也没有想过继续学下去,而她始终只会这一首,现在依旧能弹出来,因为当初曾一遍遍地弹过,她的手指记得那些旋律,她的心也记得,如同魔咒,一生难以走出。

曲终竟然有人喝彩鼓掌,她还了吉他致谢,捂着发烫的脸,也就是在异国他乡,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听懂,她才这样放纵一回。

脚步往前移动,却又停止。

不过十米开外,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桥上,竟是秦浅。

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双手把在护栏上,俯瞰桥下的河水。

“真巧。”令天真意外的,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而是她这个不苟言笑的上司居然会在大晚上一个人站在这里看夜景——这实在不像他这个年纪和性格会干出来的事情。

“唱得很好听。”他头也没回,依旧望着远处,迷离的灯火淡淡地投映在他脸上。

“唱着玩的。”天真干笑,有些不好意思。

“喂。”她唤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在他转身时扔给他,他稳稳接住。

“一欧元买你的心事。”她笑,效仿《卡萨布兰卡》里的场景。

“记者想知道我心事的时候,可是花了大价钱也很难如愿。”

“可是记者没有运气碰见你独自站在巴黎街头发呆。”

秦浅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是这样年轻,或许有伤心过往,但唱完悲伤的歌,仍旧可以开心言笑。

“I suspect that under that cynical shell you are at heart a sentimentalist. (我怀疑在你愤世嫉俗的外表下,你的内心是个性情中人)。”她念台词,晶亮的水眸望着他。

“A lot of water under the bridge.”他说,也是用的台词。

天真静静地望着他,他点燃一根烟,缓缓吸了一口。

他回答的是,过去的事有如逝水。

这一句,用得这样地好,这样地精彩。

天真忽然对他有些好奇:“原来你也喜欢这部电影。”

“知道这部电影和知道美国总统是谁一样,都没什么好稀罕的,”他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漠,“英格丽 褒曼在里面的衣服搭配得非常出色。”

天真吐舌,果然三句不离本行,她点头:“我最喜欢那套白色无袖洋装,里面是条纹打底衫,白色细腰带,剪裁太美了。”

“你还知道什么叫剪裁?”秦浅轻笑,语气中不无嘲讽。

“老板,你必须学会信任我,”天真不服气,“否则不利于工作和谐。”

不知不觉一起并肩往前走,却似偷得浮生半日闲。

夜色里的艾菲尔铁塔近在眼前,灯火通明犹如金色水晶堆砌而成。

天真抬头看着,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太过美好的事物,总会让人觉得不安,比如幸福,比如爱情,后来才知那些浑身轻飘飘的日子如此宝贵,需要好好珍惜,因为之后会渐渐乏味,甚至残酷。

想来人生真正的欢乐时光,也许一辈子加起来不过两三年,余下要么醉生梦死,要么强作欢颜,如果没有四大皆空或者干脆辞世的勇气,只得继续生活下去,看中行色匆匆中别人眼眸里的自己,渐渐灰头土脸,渐渐发如雪,鬓如霜。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和她一起登上艾菲尔铁塔。”夜晚的空气,浮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天真不言语,自知这时候最不该自作聪明地问,那人是否是你的妻子。

“后来竟一直都没有去。”

“为什么?”天真忍不住地问,因为他语气里泄漏的遗憾,“是因为太忙?”

“不是。”他缓缓道,抬头望着傲然耸立的塔尖,“我恐高。”

天真怔住。

“是因为怕她看见了笑话?”她半开玩笑地耸肩。

“我在她面前狼狈的次数已经太多。” 他沉默,半晌才淡然出声。

天真困惑,却不敢问他是什么意思。

即使工作经验不多,她也明白过问太多上司的私事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保不准明天他就会后悔和她的这段对话。

明哲保身,在好奇心杀死她之前,她决定还是先杀死自己的好奇心。

十二、人间银河

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可当有一天我发现你已不在我身边,我又能怎样呢?总是要咬咬牙继续生活。

排队登塔的人很多,慕名而来的游客们说着不同的语言,让天真有些惊讶和失望,本来以为在艾菲尔铁塔上看夜景应该是件很安静很浪漫的事,结果梦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一个人是寂寞,两个人是浪漫,一群人就是俗气了,只不过,这份俗气依旧很动人。

她一个人站在缓缓挪动的队伍里,望向远处的秦浅。

思忖片刻,她打他的电话。

隐隐传来歌声,有点忧伤,是个女声娓娓唱着她听不懂的外国语言。

“什么事?”秦浅接了电话,朝她这个方向望来。

“你确定不上去?”她怂恿地问,几乎可以想象他此刻紧蹙的眉。

“不想。”他的声音淡淡的。

“现在,她看不见你的恐惧,也没有人会注意,”她轻轻地笑,“如果你的真的表现不佳,我也会假装没看见。”

他没有答话,数秒后电话断线,是他挂了。

天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再转头时,却看见他缓缓走了过来。

她惊喜地比了一个向上的手势,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天真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只是天真身后已排了长长的队伍,他离她太远。

“不好意思,我刚才和男朋友吵架了,但他还是舍不得我一个上去,又回来了,我能让他和我排在一起吗?”天真礼貌地恳求她后面的一对老年夫妇。

“当然可以。”他们宽容地微笑。

天真朝秦浅招招手,他在三人的殷切注视中迟疑地插进队伍。

“把这么可爱的女朋友丢下不是绅士所为哦。”老先生热情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