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天真笑,“我是战争史狂热分子,且专攻边角小料,学过电影,也会注意不同时期人物的形象打扮,诸如此类的还知道很多。”

秦浅沉思片刻:“其实有这些知识的话不错,对于作公关策划类有一定的助益,时尚搭上文化历史作营销亮点,能加分不少的,举个不大恰当的例子,1995年川久保玲秋冬男装秀与奥斯威辛集中营解放五十周年同天举行,她设计的那些衣服酷似纳粹军装,虽然她从头到尾都以沉默应对质疑,但确实造成了颇多舆论和极大的曝光率。”

天真凝神聆听,在心中默记,而秦浅看着她若有所思。

十五、单枪匹马

还没到酒吧门口,音乐声已经震耳欲聋。

天真低头看了一遍自己今天的行头,不由叹了口气。

凌乱的头发,深浓的眼线,艳红的唇,黑色背心,机车皮衣,短裙,破洞丝袜,皮短袖,铆钉到处都是——可完全是从NANA里面照抄来的。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具备朋克气质。

钻进密不透风的人群,她在墙角一张沙发上找到目标人物。

“嗨,Mathieu,”她朝倚在沙发里径自喝啤酒的男子打招呼,“我是Kevin Chun的Jean,我们通过电话。”

Mathieu抬眼打量了她一下,显然意外于她的装扮,有些嘲讽道:“我以为你会穿一身套装,端一杯Martini来跟我搭讪。”

天真摇头:“Vodka Martini ,Medium Dry,Shaken not stirred(伏特加马提尼,干度适中,摇匀,但不要搅拌)。”

她套用007里邦德的常用语,从对方的笑容里,意识到自己这个开局不错。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颓废潦倒的涂鸦画家,他苍白瘦削,还带着一点戾气…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亚文化富有创意而有活力,如今主流品牌和地下设计师的合作已非常普遍,只是,找到出色的合作对象是必要前提。

霓虹扫过他背后的那面墙,天神吹响号角,人群飞升天堂,竟是恶搞米开朗琪罗的西斯廷教堂壁画《末日审判》。

“这些,都是你的作品?”她迟疑地问道,看着四周墙上,吧台下那些妖娆蔓延的花朵,日本艺妓,甚至还有中国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的形象。

Mathieu点头。

“你可否告诉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合作?”她问,极为惊叹,“你知不知道你的涂鸦将会多受欢迎?”

“我并不想出名。”他冷冷开口。

“我明白,所以我说,是‘你的涂鸦’,而不是你本人。”她可以理解这些地下艺术家的清高和偏执。

“Jean小姐,一旦某种潮流成为主流,它实际就已经过时了,我想你身为时尚行业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轻哼。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害怕面对挑战?如果市场欢迎度和曝光率很高,你将没有把握怎样超越自己?”天真眼神锐利,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目光里,她知道自己已经激起他的好胜心和怒气。

他沉默了会,然后笑了:“你的激将法无效,小姐。”

天真微恼,依旧不动声色。

“嗨,这位是谁?”有个朋克装的女孩子亲昵地在Mathieu脸上亲了一下,挽着他的手臂坐下。

“你好,你应该是Mathieu的女朋友?”天真看见她点头,微笑朝她伸出手,“Kevin Chun的Jean,特地来和你男朋友谈合作,可他似乎看不上我们。”

“Joan.”女孩自我介绍,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男友,“Mathieu很有自己的想法。”

天真在心里叹,想法不能填饱肚子好不好?

“你的戒指很漂亮。”Joan看着天真右手上套的Vivienne Westwood的活动戒指,忍不住叹息。

“你喜欢?送你吧,不值几个钱,”天真摘下来递给她,“其实是完全中国制造的A货,以假乱真,就像我,明明是假朋克,看起来也不错是不是?”

Joan大笑,开心地把戒指套在手上:“真的做得很精致,谢谢,你很有意思。”

Mathieu看着她们,眼神复杂。

这时忽然有闪光灯亮了一下,正是冲他们这个方向。

天真迅速转过头,拍照的人已经挤出了人群。

“对不起,”她一脸歉意,“可能是某些时尚机构的记者,你知道他们向来十分关注名牌的设计动向,但我保证不会影响到你们的生活。”

Joan显然还有些惊讶,类似于受宠若惊的惊讶:“没关系…”

天真淡淡一笑。

之后,她和Mathieu一起观看Joan的摇滚乐队演出。

台下的人舞动呐喊,稍微放肆的甚至在Joan中间休息的时候搭讪揩油,而Joan勉强微笑,歌声依旧动人,却有些苦涩。

天真捧着一杯加州宾治小口喝着,笑容可掬地看着脸色越发苍白的Mathieu.

要看一个男人的品味,要看他选择的女人。

要看一个男人的成就与地位,要看他女人的生活状态。

晚上八点,她带着合同回公司。

进门那刻,却发现还有几个人在。

“嗨。”她打了声招呼,准备去换衣服,米兰约了她吃夜宵,她不能穿成这个样子去见她。

“Jean?你干什么去了?”Cherry按住胸口,双眼瞪大地望着她的打扮,“你怎么会打扮成这样?”

“你的裙子可以更短一些。”吹口哨的,竟是多日未见的小鬼Sean,此刻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正放肆地巡视着她修长的腿。

“小色狼!”天真咬牙启齿,每次遇见他就没法冷静。

“你在说我爸是老色狼?”Sean毫不客气地嫁祸,朝她背后的方向努嘴。

天真转过头,秦浅正和Thomas从他办公室步出,眉间微蹙地看着她的打扮。

“哇哦,宝贝,”Thomas笑道,“你这身可真劲爆。”

天真不以为意地挑眉,从包里拿出合约递上去,“Mathieu同意合作了。”

“你说那个涂鸦画家?”Thomas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竟然把他搞定了?”

天真点头。

“所以,你这身行头,偷拍的‘记者’,特意挑在他女朋友表演的时候去…都是你刻意安排的?”Thomas听她讲完今晚的经历,不由发问。

天真点头:“其实这些地下艺术家画出那么多作品,就是渴望关注,但他们又有自己的固执,不愿入俗,所以让他们感觉受到重视,但又不会完全暴露就正好,看得出来Mathieu和他女友感情不错,他终究是个男人,本来已经动摇,再看见自己女友赚钱这么辛苦,而他完全可以让她过得好一些,所以,他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和我们合作呢?”

再伟大的艺术也总是商业的,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音乐神童莫扎特…最好的作品都是有富人资助才得已成就。

Thomas赞赏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拍拍秦浅的肩:“想不到你这个小助理,公关手段实在不错。”

秦浅静静凝视她,缓缓道:“下次单独行动,还是先告诉大家一声。”

天真微笑:“只是看见Mathieu的名字在那份涂鸦画家名单上排第一,所以想你应该是很看重他的,反正一切都顺利。”

秦浅看着她沾了酒渍的背心,还有那张几乎看不出她本来面目的浓艳妆容,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开口。

——顺利么?哪有她说的这么轻松?总是看人脸色行事。

“呀,我来不及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不由惊呼,拎起要换的衣物就朝洗手间奔去。

秦浅望着她慌张而去的身影,久久都没有收回目光。

——只是看见Mathieu的名字在那份涂鸦画家名单上排第一,所以想你应该是很看重他的。

渐渐发现,那纤弱的身体里,藏着许多聪慧和坚韧,只是女人悟性和能力太好,却容易比别人做得更多,辛苦更多。人一步步往上爬,成长打拼,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移开视线,心中有细微情绪涌动,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十六、失之东隅

“Jean,”Thomas唤她,“上次的广告出来了,效果很不错,Kevin打算用Lyla Novacek,今天和她签合同,你去处理下就好了,人在会议室。”

“嗯。”天真点头,拿了合同往门口走去。

推开会议室门的刹那,她停住脚步。

长桌的那头,陈勖静坐一侧,十指交扣,姿态淡然。

天真与他对视,数秒之后,她垂眼关上门,缓缓走到他对面,坐下。

“这是签约合同,麻烦你看一下,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提出来。”她将文件递给他,神色镇静。

“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吗?”陈勖看着她,轻轻一笑,为原本出色的俊颜更添了魅力。

天真点头。

“那么,第一个问题,”陈勖并没有看合同,目光却是紧紧地锁着她,“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都像刺猬一样,一副防备的样子?”

“陈先生,这个问题好像与合同无关。”天真望着他,语气平静。

“陈先生?”他轻嗤,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的称呼真让我受宠若惊,天真。”

“如果你不愿意再谈下去,或者对我本人有什么意见,我可以让我同事来和你说。”

天真握着文件夹的手指尖有些泛白,语气却仍是带着克制的淡漠。

多么滑稽,曾经那么重要的人,如今却让她只想逃开。

陈勖沉默,然后看着她微微一笑:“这么多年没见,你到底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小丫头了。”

天真轻声开口:“谢谢夸奖。”

人总是要长大,于是回首后才能发现当初的事有多少做对多少做错,经验从来都是由痛苦中萃取出来,如今她学会的是,尽量把脸迎向阳光,这样就感觉不到阴影。

陈勖没有再说什么,开始认真查看合同,提出一些问题,仔细而关键,完全专业水准。

向来,他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出色——天真看着低头的他,浓密的黑发里那一旋,有些微微失神。

他有两个发旋,另外一个,在前额上面,正好让刘海的方向变得自然顺畅。她曾经好几次好奇地去触碰,笑道,你果然是异类。

“我不是模特经纪,我是律师,在XX事务所上班。”他将合同放进包里,像是看透了她的失神,目光锐利地望着她的眼睛。

他说的那个律师事务所,很有名气。

天真笑:“陈大律师为女友事必躬亲,这样的感情弥足珍贵。”

陈勖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语气里感觉出一些嫉妒和酸意,可是,他却失望了。

她笑得这样风轻云淡,事不关己。

“你知道,我只是想来见你。”他神情阴郁。

天真不语,为何人总是这样贪心,既见新人笑,仍喜旧人哭。

“合同我拿回去给她签了就送过来,”语毕,他沉默良久,“生日快乐,天真。”

只不过一句话,寥寥数字,仿佛炸药引爆了河堤,泪水瞬间涌上天真的眼眶。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站起身就要离开。

手被紧紧拽住,陈勖拉着她沉喝:“天真!”

“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今晚为你庆祝生日?”他深呼吸,凝视她颤抖的眼睫,“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清楚,我必须向你解释…”

“陈勖,”天真冷冷打断他,直呼他的名字,“你是律师,可你知道事实胜于雄辩,任你有再好的口才,我们的过去也根本无法谈清,无从解释,更有没有必要再提起。”

“怎么会无法讲清?”陈勖苦涩一笑,“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机会。”

天真几乎失笑——她从来都没有给过他机会?她给他整整八年的时间,都没有等到他一句话!

“天真,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纠葛,在于我离开你。”他伸手想触碰她的脸,她却更退了一步。

“不是,陈勖,”她看着他缓缓出声,“我们之间的一切,你的离开,根本不算什么。”

那一些,只是痛苦的开端而已。

“天真。”他再一次唤她。

天真忍无可忍,拿起桌上的纸杯朝他脸上泼去。

“你是否能清醒一些了?”她恨恨地问,也愤怒于自己这样的失控。

陈勖先是震惊,然后只是抽了面纸慢慢擦脸去脸上的水渍,黑眸静静地盯着她:“天真,我们的事没完。”

回应他的,是她头也不回的背影。

听着木门因为她的手劲怦然作响,陈勖低下头,居然微微一笑。

走出大楼,是泰晤士河的璀璨灯火,远处的伦敦眼,以缓慢得几乎静止的速度转动着,悄然观察着这繁华世界,众生百态。

这世间是这样热闹,又是这样荒凉,为何看在眼里是姹紫嫣红,心里却是一片开不出花朵的沙漠?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忘记了你,也许是因为我遇见了另外一个人。

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一个人在哪里,但我明白我们已经回不去。

转角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车。

等到梦游似的她走到近处,已经避无可避。

“一起去吃晚饭吧,”陈勖站在车门前,静静地望着她,“下班后就来等你,谁知你比我更忙。”

“想去哪里,火星还是月球?”他微笑。

天真双手插在口袋里,夜晚的风吹得面上发冷。

她想起夏夜里沿着操场一起散步,她仰头望向星空,有时会失神地停下脚步,走出几步远的陈勖便又走回来无奈地问,看什么呢,想去哪里,火星还是月球?

有一次她忍不住想,为什么他总是往前走了一段才发现他把她给弄丢了呢?

后来,他就真的走了,真的把她弄丢了,再也没有回头。

“我哪也不想去,我想回家。”她说,与他擦肩而过。

“天真!”他上前一步拉住她,“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就给我扔下这么一句话?”

“我没让你等我。”天真目视前方,语气淡然。

谁没有等待过呢?谁没有经历过等待未果的失望呢?

“放手。”她试图挣开他的掌握。

“我不放。”陈勖冷着脸,跟她杠上了。

“你早就放手了。”她说,在他怔忡之时,抽出自己的手。

僵持之际,明亮的灯光照过来,一辆黑色汽车缓缓滑至他们身旁。

车窗降下,秦浅看着他俩,微微颔首:“陈先生。”

陈勖应声,也点头致意。

“天真,”目光看向脸色微白的她,秦浅淡然出声:“上车。”

十七、生日快乐

天真先是一愣,看向车中的秦浅,他静静地望着她,目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