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听得怔忡。

“我没有去过那个小岛,只听说那不勒斯待一天让人恨,待一个礼拜爱上它,待一年永远不想离开,”她缓缓出声,含笑望着他,“是否那里的女子也让你有这样的感觉?”

秦浅沉默,随即淡淡一笑:“是。”

天真笑,眼睛弯成月牙:“被你说得心动,有机会我也要去Capri岛,或许会遇上我的Mr Right.”

秦浅嘴角轻扬。

半晌,只听得他低声道:“谢谢你,天真。”

十九、过往梦魇

新店开张,自然是要有新闻发布会兼Party。天真拉开自己的衣橱,找到最角落里悬挂的那件小礼服。

范思哲的珍珠白,还是在毕业舞会的时候穿过。

那曾是她人生中最彷徨且黑暗的时期,她蜷在家中,几个星期都没有出门。后来几个朋友一起敲开了她的门,递给她一个礼盒。

她忐忑不安地打开,轻轻地触摸那漂亮的帝国线,心中泪意翻涌。

终于是穿上了这件礼物,出现在舞会上。

发色灰白却依旧英俊儒雅的导师看着她微笑,Jean,你像个公主,欢迎回来。

朋友们都惊喜地拥抱她。

她对他们风轻云淡地笑着,藏在手套里的手指轻轻颤抖,在心里说,对不起,妈妈,我终于知道我犯下的错。

第二次穿上它,化了精致的妆容,镜中的自己看起来还算完美。

刚到英国的那段时期天真纤瘦苍白,后来才慢慢养出了些肉,只是骨架纤细,所以还是娇小。

夜晚天凉,穿了外套还是冷。

会场就设在新店里,从的士里下来,天真已经感觉到热闹的气氛。门口站着出来抽烟的俊男靓女,个个打扮时髦,有着无懈可击的优雅笑容。

天真边往里面走边看表,以为自己看错了时间。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天真回过头:“Thomas,怎么都来这么早,我还以为我迟到了。”

“还不是都来捧Kevin的场。”Thomas微笑,递了一杯香槟给她,“来,陪我奔赴战场。”

几圈下来,天真已将在场的人认得差不多,她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带着她去些场面,逐个地叫叔叔阿姨伯伯爷爷,这情势竟有几分相似,她算是游刃有余。

幼时以为大人们的世界如何轻松,一杯在酒在手谈笑风生,问题便尽数解决,如今才知自己的理解何等错误,现在哪里可以找到没心没肺的娱乐?这样的场合,一个人必须学习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尽快相处,不然生活何其孤独,虽然她宁愿孤独,作壁上花,只是一回头,却见秦浅和Thomas正远远地望着她,交谈着什么。

她轻举酒杯,遥遥相敬。

“Jean很有天赋,假以时日,可为栋梁。”Thomas微笑。

秦浅并未说话,只是静静望着远处那抹娇小身影,看她笑脸相迎走上前搭讪的一名男子,却在那人转身的片刻淘气地吐了下舌头。

不知为何,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乍一看是单纯明净的女子,仿若那一年他在Capri岛遇见的灿烂阳光,只是他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之后,常有阴霾闪过。

天真并不意外会在今夜看见陈勖,他的女友成为Kevin Chun副线品牌的新晋代言人,他没道理不作陪同赴聚会。

“你眼光不错。”看见站在面前的他,她侧首,望向远处的Lyla.

深V的深紫色曳地长裙,水钻细高跟鞋,白种人高挑妖娆的身材,雪般纯净的肤色,在夜晚显得更加动人,确实是个尤物。

“我的眼光向来不错。”他答,坐在她身旁。

他的回答让天真有些失笑,但仍不忘向一旁挪了挪。

“你现在连我靠近一下都接受不了?”察觉到她的不自在,陈勖冷冷道,“还是怕谁看见?”

“陈大律师说笑呢,”天真轻笑,略带嘲讽,“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段天真,”陈勖语气不耐,“你少拿这种腔调跟我说话,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吗?”

“呵,你还真了解我,你觉得我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苦涩?嫉妒?愤怒?”天真将手中的调酒棒往杯中狠狠一戳,水眸中闪过一丝戾气,“你说呀,我听着呢。”

陈勖僵着脸,良久没有出声。

他望着她,开始觉得眼前本来熟悉的容颜让他觉得有些陌生,而这种感觉让他惶恐。

——Kevin Chun身边那个助理是你以前的朋友?好像挺得赏识呢,或许应该多跟她接触一点。

今天Lyla看八卦杂志时的喃喃自语,他装作没听见,却望向她正阅读的那一页,上面有好几张同一对人在不同场合和时间出双入对的照片。

他想起那天那个男人坐在车里,从容不迫地微笑说,天真,上车。

血管里有阵阵凉意渗入,冷得他心口疼,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天真面前,这个他原本发誓要忘记的女人,就仿佛她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一直牵着他,无论千山万水,时光荏苒。

她恨他,他知道。

对他而言,他们之间早在八年前就两清了,他不想对她提及过往恩怨,以及他忽然离开的理由,可是每次想起她,见到她,他就按捺不住想要挑明一切的冲动。

他望着她,眼神阴郁。

他该拿她怎么办。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向门外。

“如果你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好别反抗。”他沉声警告,眉目间从前的霸道桀骜丝毫未减。

天真抿紧唇跟随着他的脚步,一直走到邻街转角。

“你到底想怎样?”她出声,有些疲倦,似乎重逢以来,她一直在问他这个问题。

“你是不是一直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会离开。”他深深地凝视她的眼。

她的呼吸忽然间被扼制住,无法言语。

“好,我告诉你。”他缓缓出声,揭开过往的梦魇,而她僵立原地,浑身冰冷,觉得怎么都动弹不了,只能被动地任他的声音,静静地传入耳中。

“天真,直到去年被释放,我的父母一直都待在监狱里,”他的嗓音冷涩如冰,“其实很简单,一切都拜你母亲所赐,以她当年在纪委的位置,很多案子查与不查,还不是她点头之间的事情?你该去问问她,何必那么赶尽杀绝?”

天真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掀开重重冰雪,才发现下面是更可怕的深渊。

“所以…那一夜,还有你的不告而别…都是报复?”颤抖着说出自己的判断,那瞬间她觉得整颗心都被穿透,只剩鲜血淋漓的痛。

他的沉默,宣告了答案。

原来那场以爱为名的旅行,她所奉上的纯净身心,不过是他愤怒与仇恨的祭奠。

泪眼朦胧中,她望着记忆里英俊的容颜,一步步地退后。

抬手抹去眼泪…她为什么要掉眼泪呢,为这残酷的真相,还是为她可笑的、早已灰飞烟灭的恋情?

狼狈不堪、茫然失措…却是退进一个温暖宽阔的胸怀。

本来慌乱着要拉住她的陈勖顿时停住脚步,嘴边泛起一丝冷笑:“看,你的英雄又来救你了。”

他盯着来人,语带嘲讽:“秦先生,我想你一定没有错过我们的谈话吧。”

秦浅抿着唇,没有说话——他确实听见了,虽然并不完全,却足以让他大致了解。

他的目光淡淡地掠过陈勖,看着面前的天真,只是轻轻开口:“本来想带你去认识几个人。”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回走。

天真忽然甩开了他的手,转身望向陈勖。

秦浅蹙眉望着她的背影,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陈勖,你恨我妈是么,如果我告诉你,她已经死了,你开心吗?”她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冷到了极致,“还有一个消息,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呢,不过,我把他打掉了,因为——我找不到他父亲。”

那一刻,陈勖震惊地瞪着她,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天真!”他走上前想拉住转身离去的她。

“放手,”天真开口,眸中是一片冰冷的荒芜,但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你再拉着我,我会杀了你,我发誓。”

她的声音轻且缓,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决绝。

她脸上泪痕遍布,却不再哭泣。

终是有谁轻轻擦去她泪,带着她走向温暖的灯光,热闹的人群。

二十、梦醒时分

如果你曾歌颂黎明,那么也请你拥抱黑夜。

在这里,我们欢唱,狂舞,就算伤心,也绝不会哭泣。

歌声响起,人们已经开始迈起舞步。

Thomas站在台阶上,看着天真微笑:“亲爱的,Kevin在哪里捡到了你的水晶鞋?”

“她只是迷路了,”回答他的却是秦浅,他面色淡定,“VIP室有没有人?”

“还有一间空着。”Thomas答。

秦浅点头,带着沉默的天真穿过人群。

米黄色的墙壁,原木的画框,小桌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马蹄莲。

低低的吊灯,夜色里的灯光朦胧暗淡,让空气显得越发地静谧。

天真窝在沙发里低着头,仍是不说话。

“我还要出去,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可好?”秦浅看着她道。

“我错了…”她幽幽开口,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刚才不应该告诉他那些。”

沙发那侧微陷,是他在她身旁坐下来。

“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他轻声道,“你还年轻,天真,以后你就会明白,没有谁能真正对得起从前的自己。”

我们都是这样,一路跌跌撞撞而来,只不过是比别人多摔倒了几次,摔得重了一些,但我们也会因此变得更加聪明和坚强。

她抬起头,水光浮动的眼中有伤痛,有茫然,也有些微震动。

“等我回来。”秦浅站起身,并未再看她,开门走了出去。

无论听见了,或者经历了怎样的故事,我们都无法停止命运的脚步,只得抬起头继续面对生活。

良久之后,天真走到吧台,拿了杯子和一瓶酒。

Absolut Vodka,只一口入喉,便觉得胸口烧灼。

Absolute,绝对的。

她轻轻地笑,这世上有什么是绝对的?

外面的音乐声仍隐隐传来。

她踢掉鞋子赤足在地上轻舞,Someone dance to remember,someone dance to forget…她记得有首歌中这样唱。

有些舞是为了回忆,有些舞是为了忘却。

而她呢,想记起什么,又想忘记谁?

开始觉得晕眩,许多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又消失。

仿佛是年少时看的一部电影,苍茫的雪地里,女孩对着远处的山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你好吗,我很好。

还有谁,对着同一个邮箱地址写信,重复地打着,你好吗?我很好。

一封又一封,却从来都没有发出去过。

你好吗?我很好。

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好。

这些年,我一直过得很不好。

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她觉得疼痛。

低下头,却看见有红色的液体爬上那些晶莹的碎片,她缓缓地蹲下去,整个人轻飘飘地,摇摇晃晃。

“你疯了!”光亮乍现即隐灭,音乐声蹿入耳中又消失,只听得有人低斥,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秦浅紧紧地拽着她,低头检视着她满是血迹的双手。

确认那些血并非来自光洁的手腕,他松了口气,将她抱至沙发上。

“对不起…我摔坏了酒瓶…”她勉强维持意识,语无伦次。

他沉着脸,察看她被玻璃渣扎伤的双足,右脚伤到了。

只是轻轻一碰,她便眼泪汪汪。

“疼…”她哀怨地看着他,因为酒精的作用,她的反应犹如稚儿,“我很疼。”

胸中情绪激烈翻涌,这一刻他有种要痛斥一顿她的冲动,看到那双怯怯的眼,他生生地把怒气抑了下去。

“没事,”他冷着声音,“会好起来的。”

“可是我还是疼,”她靠在沙发的角落嗫嚅着,“我心口也疼…全身都疼。”

秦浅瞅着她,蹙眉接通电话:“你帮我安排下,我要从后门走,还有,叫医生到我的住处,她弄伤脚了。”

“好,”电话那头的Thomas应声,沉默了一下又开口,声音里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秦浅垂眼,淡淡答:“我不知道。”

到半夜天真的醉意已经消了大半,睁开沉重的眼帘,窥见橘黄色的灯光,安静温暖。

大而宽敞的床,陌生的柔软和舒适…她迟疑地坐起身,看见坐在一旁沙发椅上看书的男人,挺直鼻梁上的镜片随着他的扫视微微闪光。

“酒醒了?”他转首看着她,语气不轻不重,仿佛是在闲聊,“喝了多少?”

“半瓶的样子。”她忐忑地答。

“不少啊,酒量还不错,”秦浅轻撇嘴角,“应该把剩下半瓶也喝掉,一直醉到天亮。”

天真咬唇,猜不透他真实的想法,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似乎情绪不佳。

她掀开被子,打算下床,脚刚触到地面,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包扎得好好的,你别弄脏了我的地毯。”他缓缓道。

天真僵在原地,双手揪紧床单:“你嫌我费事,大可任我自生自灭,何必现在阴腔怪调。”

她忽然觉得胸口紧窒,呼吸不畅,这样的感觉比脚上的疼痛更难以忍受。

他沉默半晌,站起身看着她道:“要去洗手间?”

天真懊恼地点了下头,双颊发烫,她以没有伤到的左脚站起来,准备进行狼狈的单腿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