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K,”蒋园若有所思道,“下一个问题,你出去见谁?”

“郗羽的班主任。”

“哦,那个周老师?”蒋园眼珠子一转,“你单独去见他?是专门趁郗羽回家之后去见这位老师吗?”

李泽文略微颔首,没有发表反对意见。

“你在怀疑他?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怀疑什么,但我觉得你最好要掌握很强有力的证据。根据基本的获奖资料,他绝对是‘教师模范’,敬业专业,他是那种每位校长都期盼的老师,也是每位家长都期待的那种老师,很难想像他会对自己的学生下手……”蒋园思索了一会,又看了李泽文——这么多年,李泽文已经无数次证明了他卓越的判断力和分析力,她已经不会真正质疑李泽文了判断了,只能让自己的思路靠近他的思维方式,“我想最大的疑点就是时间——潘越坠楼那天他走得最晚,他绝对有作案时间。当然他的身份也是一个极好的掩护,他是让人尊敬的好老师,潘越作为一名学生,对老师的戒心是零,如果老师猛然出手把学生从楼顶上推下去,可行性很高。”

李泽文不置可否,伸手翻了翻茶几上厚厚一叠日记:“还有吗?”

蒋园反应速度当然不慢,整个案件的原始资料也看了若干次,当然也有一些思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潘越放学后为什么留在学校里是因为有人告诉她,郗羽约他见面——如果是老师告诉潘越,放学后晚一点走,和做完值日的郗羽见面谈一谈。当然他也会叮嘱潘越别把这事儿告诉其他人。老师说这句话,可信度当然极高,潘越可能连原因都不会问就在楼顶等着郗羽值日结束了。”

李泽文对这个猜想表示认可:“我认为这是最简单合理的一种解释。”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的动机,接下来的几天我会仔细查一查,”蒋园移开思绪,看着李泽文露出凝重的表情,“难怪你要单独去见这位老师了,你不想让郗羽知道你怀疑她的老师吧?我几乎能想到郗羽脸上的表情了。如果自己尊敬的老师是凶手,这对任何一个人的世界观都是一种摧毁,也许还不如继续让她认为潘越是自杀的。”

李泽文并不认为郗羽没有这份接受能力,和许多人的认知不同,她完全不是高塔里的公主,性格十分坚韧——但蒋园所说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正确的,如果周宏杰的确是让潘越坠楼的凶手,这个事实绝对会导致郗羽产生认知偏差,对人和人的信任度大打折扣。郗羽的心理状况本来就谈不上健康,再遭逢这样的打击,如何处理她的情绪和心理问题对李泽文来说也是个难题。

一顿饭很快吃完,李泽文走到玄关处拿起车钥匙,下电梯车库启动汽车,然后驾车去了南都二中。

他把车子停在学校外,信步走进校园。此时已经彻底入夜,偌大的校园相当空旷,除了少数几个顶着昏暗路灯光在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外,学校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只有教学楼楼两层的灯光隐约的照过来。

如同几天前一样,李泽文走到了教师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位扎着马尾的年轻的女老师,她正伏案批改作业,从她一脸严肃的表情看来,她面前的那沓作业本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李泽文站在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年轻女老师抬起头,盯着李泽文看了三秒钟后,脸上的表情从“作业批得我生无可恋”变得精神抖擞起来,眼睛也闪闪发光。

李泽文亲切微笑着和女老师打招呼:“你好。”

女老师发挥出自己全部的热情来:“你好你好,请问你找谁?”

“我找周宏杰老师,他今天晚上应该在学校吧?”

“在的,在上晚自习呢。”

李泽文彬彬有礼道:“那我可以在办公室里等他下课吗?”

女老师笑得挺开心:“当然当然,教师办公室又不是什么禁止进入的机密场所,你随便找个位置坐一下。”

不得不说,李泽文的皮相和气质对于这样的年轻女老师来简直就是大杀器,几分钟时间后,李泽文手里已经端上了一杯水,还获知了在这位年轻女老师的大部分信息,譬如姓名教龄几年家住何处等关键信息。

女老师姓陈名娟娟,她发挥起属于老师的独有好奇心:“李先生,你是学生家长吗?”

“学生家长?”李泽文咀嚼这四个字片刻,眉眼荡开一个温柔的弧度,“算是吧。”

通常来说,进入教师办公室的除了学生之外,剩下的就是学生家长——闭关自守,是办不好教育的。虽然李泽文的年龄看上去绝对不可能是某位同学的父母,但兄长叔叔之类的是可能的。陈娟娟这些年见过不少这种情况。

陈娟娟之前在教室里批作业批得生无可恋,好容易来了个活人——还是个相貌如此出众的异性,心情的愉悦简直要溢满整个办公室,恰好李泽文也是个善于聊天的人,两人的话题也从“升学考试的压力”变成“毕业班的老师真辛苦”再变成“班主任真辛苦”。

“我们当班主任的,真是压力很大,学校要升学率,年级要管理制度,家长要关注度……”陈娟娟一脸凄苦,“我连续当了六年的班主任了!我每年都跟学校申请不再当班主任了,学校不同意,还要我当班主任!”

“据我所知,班主任又忙又累不说,重要的是付出和待遇不成比例。”李泽文附和着陈娟娟说。

“对啊对啊,你说的太对了。”李泽文一语中的,再加上那深切同情和无比体谅的表情,陈娟娟简直遇到知音一般,“班主任真是难当,我头发都要掉光了。难怪人家说,上辈子养猪,这辈子教书,上辈子担粪,这辈子当班主任。哎!”

陈娟娟的段子让李泽文露出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他道:“是啊,真的很辛苦。周老师这样的,更辛苦,他当了十几年的班主任了。”

“啊,周老师啊,他不一样的,”陈娟娟刚刚还充满愤懑的脸上浮现出佩服之色,“周老师是年级里对学生最好、最负责的老师。为了这些学生,周老师真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那么辛苦,周老师一定顾不到家庭。”

“要说,他也没什么家庭好顾,周老师没结婚,父母也去世了,”陈娟娟复杂地说,“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真把学生当自己的孩子。”

“原来周老师没结婚?”李泽文表露出恰好到处的惊讶,短暂的思索后他问陈娟娟,“我以为重点中学的老师都是婚恋市场上的优质股。而且周老师这么有责任心,脾气也好……应该不难找对象吧?”

“当然不难了,但周老师不愿意。试图给他介绍对象的女老师没有三十个也有五十个吧,我当年刚来学校的时候也打算给把我大学的师姐介绍给他的,周老师拒绝了。”陈娟娟以一种格外惋惜的语气道,“这几年大家都知道他不准备结婚,没人再试图给他介绍对象了。”

“原来是这样。”李泽文缓缓道,目光落到了窗边周宏杰的座位上。

和其他老师的办公桌相比,周宏杰办公桌上的东西极多,台灯、图书、期刊、笔记本、学生的作业本都堆得高高的,不过他东西虽多,但相当整齐有序,它们被有条不紊地料被装在桌子一圈的小书架上,如果有人埋头在这样的桌子上办公,看上去简直就像被大山埋在桌子里。

此时下课铃声也响了起来,课间休息时分,几位实验班的老师涌进教师办公室,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一边擦着手一边和同事说笑的周宏杰。

陈娟娟特别热心地笑着招手:“周老师,这位学生家长等你好一会啦。”

“学生家长?”周宏杰这时也看到了办公室里的李泽文,他连忙笑着迎上去,“啊,李教授,居然是你,你怎么来了?”

陈娟娟眼睛都瞪圆了,狐疑之色在她脸上滚了好几圈:“周老师,教授?怎么回事?”

于是周宏杰又不得不对同事们解释了李泽文的身份,于是接下来的几分钟,教室办公室里掀起了不逊色于此时温度的热潮的。

五分钟的寒暄时间后,李泽文才有机会解释和周宏杰解释:“周老师,我不请自来,之前没有来得及通知你,真是抱歉。”

“哪有哪有,”周宏杰连连摆手,“李教授你真是太客气了。”

因为毕竟在一张桌子吃了顿饭的缘故,两个人之间完全可以说得上是“熟人”了,周宏杰关心的问:“李教授,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周宏杰这话问得也很自然,因为大家都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有事,还是比较重要的事情的话,李泽文这样的大教授是不会随便浪费时间的来找自己。

“周老师,你待会儿还有晚自习吗?”

“没有,我的自习课已经结束了。”

李泽文点头,正色道:“周老师,这样的话,我有些话想和你单独谈一谈。”

对这样的请求,周宏杰当然不可能拒绝,当即就说了句“好”,还提议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毕竟教师办公室不是一个适合聊私事的地方。

有学生的地方就有购买力,南都二中校门外当然也有各种类型各种档次的消费场所,周宏杰对这一带也挺熟,熟门熟路找了家挺精致的茶舍坐下来。

“我之前和学生家长来过这里,这里的环境挺好,适合说话。”

“确实不错。”李泽文当然不是来这里喝茶的,很给面子地随便夸了几句。

两人各自点了一壶茶后,李泽文开启了话题:“周老师,我这次不请自来,是要跟你谈一谈郗羽。”

周宏杰一点都不意外——这是一定以及肯定的,两人之间的唯一交集就是郗羽了。

“好,你想谈什么?”

李泽文轻轻颔首,露出请教的模样:“周老师,郗羽跟我说过,你是她最尊敬的老师,即便当年转学走了你依然很关心她。我想你比我更了解她,所以前来求助。”

“怎么,李教授,你还不了解郗羽吗?”周宏杰奇怪的问。

“我是郗羽是两年前认识的,”李泽文说,“那个学期我开了一门专业课,她凑巧也选了这门课当选修课——在我的班上,我就因此认识了她……”

“等一等,李教授,你和小羽难道是师生恋?美国的大学居然可以师生恋吗?”虽然知道打断人家的话不好,可富有责任感的周老师还是着急地打断了李泽文的叙述。

作为一名敬业负责的老师,周宏杰对“师生恋”这三个字是有着足够的敏感度和警惕性,这是一个严重的道德问题和伦常问题。

李泽文解释:“当然不可以。我们是之后开始的。”

美国的大学在师生恋的管控上相当严格,根本原因在于老师和学生之间权力的不平等。老师们有权力,学生们相对弱势,如果老师用权力裹挟学生做什么,学生未必有能力反抗。这个政策也不是完全不讲情面,禁止一切校园恋爱,毕竟这个年龄段的老师和学生都是成年人了。倘若教授和研究生没有直接的师生关系,比如物理学院的教授和医学院的学生恋爱,就不在管束范围内。

“她是理科生,不可能在我的班上学习很长时间,前后一共在我班上呆了不到一学期——准确的说只有三个月,其中请假还超过一半时间,”李泽文从容地补充完自己的话,“不过,这几个月只能算我们熟悉起来的契机。”

这个解释足够真诚也是实情,周宏杰听罢真诚地松了口气。

“那就好,不是师生恋就好,然后呢?”

李泽文垂下眼眸深思一会,又接着道:“熟悉之后我发现,郗羽这样的女生,在留学生群体当中是非常特殊的。”

周宏杰疑惑:“特殊?这是什么意思?”

“郗羽是我见过最勤奋的学生,除了学业外她什么都不想,她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没有任何假期。她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每天早上八点前就会到达实验室,晚上十点回到公寓,除此外,几乎什么活动也不参加,最多参加一下留学生聚会——这还是因为她的室友是留学生协会的工作人员。”

李泽文这番描述极生动。周宏杰可以完全可以想象到自己的这位学生在美国的生活和工作状态,很单调,但更让人骄傲。

“她一直很努力,当年就是这样的认真,所以她最后才到美国去MIT这样的名校读书。”

“在美国读博士的女生,都是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大都有完美主义倾向,即使已经很优秀,却总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好。但郗羽的情况已经远远超过这一层,”李泽文竖起一根指头轻轻摇了摇,“周老师,你能想象吗?她在美国五年时间,连一次旅游都没有,我认识的除了她之外的留学生,不论如何热爱自己的工作,至少会选择在假期出去旅游一次或者几次,但她一次都没有。”

周宏杰不以为然,觉得李泽文小题大做:“这没有什么吧?如果从事的是自己喜欢的事业,这样全心全意的努力工作,从工作中获取乐趣,那么是否出门旅游并不重要。”

有意思的论调。李泽文于是说:“能够专心科研,从科研中获得录取乐趣,确实是一种很难得的天赋。随后我就发现她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周宏杰身体前倾,立刻问。

李泽文没有立刻回答。茶舍的服务生用托盘送来两壶绿茶,给两人斟上了茶。沉在杯底的茶叶在80摄氏度的热水中舒展沉浮,将茶汤染得泽碧绿明亮,毫无瑕疵。

第78章

“她不谈恋爱。”

在适宜的停顿后,李泽文说:“以她的条件,是很受异性欢迎的,可她拒绝了每一个人。”

周宏杰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考虑到他至今未婚,李泽文认为他的态度一点都不奇怪——周宏杰抬了抬下颚,语气里带着几分做了许多年老师才有的洞悉世事和骄傲:“这是肯定的,聪明漂亮的女生,在任何国家都会受欢迎。”

李泽文轻轻敲了敲茶杯,娓娓道来:“据我所知,追求她的人不少。比如有一位是她实验室的同学——美国白人,相当英俊,学术成果突出,美国著名油气集团的继承人之一,有巨额信托基金。这样的男性对任何女生都是最好的对象,好到几乎不可能有人拒绝。如果有这样的男朋友,签证、绿卡甚至入籍,所有留学生最担心的问题都不会再成为问题。她可以用最轻松的姿态跨越阶级。”

周宏杰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似乎是觉得李泽文这样的教授怎么会说出这样市侩的话来。

“李教授,你说了‘几乎’吧?说明这世界上的事情总有例外。也许你说的这个美国人条件是不错,但关键是小羽怎么想。虽然现在是一切向钱看的时代,说一个人‘不为五斗米折腰’好像在骂人,但小羽就是这么纯粹的人,一旦下定决心,恐怕对方的条件再好也不能使她动摇。”

李泽文摇了摇头,声调也低沉下来:“如果仅仅是纯粹,那么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我认为,如果是因为个人的志向和兴趣问题拒绝异性,这没问题,但她不是。郗羽对靠近她的异性都报以了相当强的警戒心。”

“警戒心,这是什么意思?”

“去年感恩节前后,郗羽发了高烧,在图书馆晕倒,被送进了医院——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她从来都是重伤不下火线的类型,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差到这个程度,几乎是不可能踏进医院的大门。”

“这么严重?”周宏杰吃惊道。

“我得知了消息以后去医院看她,”李泽文感慨的喟叹一声,“她当时高烧温度达到39.8度,整个人烧得开始说胡话了,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时候,她在叫我‘走开走开走开’,偶尔情绪糟糕时甚至还骂我‘滚开滚开’,发完脾气后又不断地跟我说‘对不起’。”

周宏杰瞪大眼睛,露出了愕然之色。他不知道郗羽在美国日常生活到底如何,但他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认为“在美国名校读研究生”代表着人生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即便还没有彻底成功,成功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哪里会知道郗羽在美国的生活远非普通人设想的一帆风顺。

“她那时候在发高烧,因此我相信她说出的话是真的,以我对她的了解,知道她清醒状态下不可能说出真心话,”李泽文苦笑一声,“我对心理学略有涉猎,可以判断出她的恐怕有比较严重的PTSD,如果不接受治疗,在可见的未来,甚至可能会恶化成精神分裂。”

“……PTSD吗?”周宏杰喃喃自语。作为著名师范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周宏杰学过专业的教育心理学,当然知道这个著名的心理病症。

“撇开我对她的好感不提,她就算仅仅是我的学生,我也不可能让她的精神出问题——她需要专业人员对她心理干涉。”

“真的有那么严重吗?这些年我一直建议她父母给她找心理医生,她的爸爸妈妈也确实这么做了,平时也很注重她的精神健康,”周宏杰难以置信,“在她去美国前这十多年,我一直和她有联系的,我每学期都会打几次电话问她学习生活情况,我能感觉,她恢复到了当年的开朗活波,情况……不会这么糟吧?”

“精神上的伤痕从来都不容易消退,我想,她在美国的几年时间,的精神状态再次变得不稳定了。在美国留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尤其在MIT,学业压力非常非常大,淘汰率极高,学生自杀率在全美高校位居前列——就在郗羽到美国的第二年,她所在的系就有一名留学生跳楼自杀了,现在网上还可以搜到相关的新闻。不幸的是,郗羽还认识这位自杀的学生。”

“……”周宏杰沉默了好一会,随后指出,“你刚刚说小羽拒绝了很多男生,但是李教授,你现在是她男朋友,我想是不是可以说郗羽的心理包袱其实没有那么大?”

李泽文露出一缕轻笑,但很快就消失不见:“大约是我比其他追求者年长一些,也更有耐心一点,最终,她终于接受我,放下了对我的戒心,还告诉我潘越这件事。我知道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的‘对不起’是对谁说的了。但随后带来了更大的疑惑。”

“什么疑惑?”

“因为……”李泽文语气沉缓,“她太内疚了。她不应该这么内疚。”

周宏杰的身上一直有一种温和的气质,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脾气,李泽文眼见着这位优秀老师的气质锋利起来,“李教授”三个字咬得格外用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老师,还记得前几天那顿饭吗?”李泽文平静道。

“记得。怎么了?”

“就是那顿饭后,郗羽要跟我分手,她对我很抱歉,”李泽文呼出一口气,眼眸里写满了深切的无奈和痛楚,“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放开过去,对不起死去的潘越,没办法跟我在一起。”

“……啊?”

李泽文道:“我之前就觉得,潘越的死和她完全没有瓜葛的话,她不应该这么内疚。我不想以恶意揣测郗羽,但我思来想去,只有一种理由可以解释。那就是她隐瞒了一些事情没有告诉我。”

周宏杰不客气地反问:“你认为是什么事情?”

“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潘越的死的确是被广泛传播的流言刺激,而流言的确从郗羽那里传出去的;第二种可能,潘越坠楼那一天,郗羽是班级里的值日生,两个人放学后同时留在学校里……我很难想象世界上会有这样巧的事。”

这番话显然给周宏杰造成了剧烈的影响,他的情绪明显的产生了跌宕起伏,各种表情在他脸上交织而过,呼吸也急促了好几分:“你是说,你认为潘越的死和郗羽有关?”

李泽文以一种冷静克制的态度道:“周老师,两天前,我和郗羽见到了孟冬。”

“孟冬?”周宏杰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对,就是潘越的好友孟冬,郗羽联系上了他。恰好他在南都,我们见了一面,”李泽文把孟冬的话告知周宏杰,“……根据孟冬的说法,在潘越坠楼的那天,也就是5月11号,潘越计划在放学后和郗羽见面——他知道当天郗羽做值日,于是放学后没有着急离开学校,到了屋顶等她。”

周宏睁大眼睛,一脸愕然:“潘越说要和郗羽见面?”

“至少孟冬知道的是这样。”

“那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周宏杰斩钉截铁道。

李泽文平静道:“误会?我不这么认为。”

“所以你认为,她和潘越见了面,害死了他?”周宏杰的表情已经称得上风雨欲来了。

李泽文如同做学术报告时那样冷静自持,“我要澄清一点,我不认为郗羽和潘越的死和有直接的关系,但极有可能有间接关系。且不说流言的问题,算是郗羽传出去的想必也不会是存心的;我最想知道的是,郗羽和潘越的见面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倾向认为,郗羽无意中说了什么话才导致潘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今天才来找您,希望您可以从老师的角度给我一点建议。”

周宏杰问他:“也就是说,你认为郗羽当天放学后见了潘越,是潘越坠楼的间接原因。”

李泽文抬了抬手腕又放下,说法异常委婉:“我是一个理性的人,我认为,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种可能。”

他冷冷道:“郗羽自己怎么说?她也说自己见了潘越吗?”

李泽文摇头:“不,她说自己没打算和潘越见面,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相信她的说法?”

李泽文半垂着眼眸,手指轻击茶杯,脸上浮现出格外复杂的表情。

“周老师,人的大脑并不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对不愉快的事情,大脑神经元种储存的记忆会产生偏差,大脑里记住的事未必真的发生过,发生过的事情也未必能记住——有成百上千篇论文可以证明,80%的PTSD患者会产生认知偏差,60%的PTSD患者会产生记忆偏差。这样的猜想很合理,可以解释郗羽长久以来为什么那么内疚的原因。”

周宏杰斩钉截铁摇头:“也就是说,你不相信她的话。”

李泽文无声的叹了口气,没有表态。然而没有表态就是态度了。

“我可以负责的说,郗羽和潘越的死没有半点瓜葛!”周宏杰打断了他的话,抬高了声音——这声音实在有点高,引得服务生都看了过来。他下意识降低声音,激动的情绪半点不少:“郗羽绝对不可能和潘越的死有什么关系,郗羽和潘越分属两个班,他们甚至都谈不上熟悉,平时连话都没有说过。”

当了这么多年中二病阶段学生的老师,周宏杰不可能总是保持温和的状态,他也有脾气,一张脸板起来的时候,那种严肃感是能给人带来很大压力的。

“你是大教授,你不会不知道,社会上对漂亮的女孩子存有偏见,非常大的偏见,哪怕她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责怪也从天而降。你能想象吗?那么多流言蜚语都集中在一个女孩子身上,说什么难听话的人都有,她这些年承受的精神压力根本不是你可以想象到的!郗羽为什么这么愧疚,是这么多年的流言飞语带给她的压力!是因为她一个善良的好孩子!”

周宏杰说到最后,情绪说如此激昂,看着李泽文的神色也充满了无奈和失望。对他来说,李泽文身上的厚厚光环已经完全褪去了。

“李教授,我以为你这样的教授比起普通人,一定更理性,更包容,能站在她的角度想问题,没想到居然你心中是这样的想法——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仅仅她想和你分手你就怀疑她和潘越的死有关,你让我非常失望。”

李泽文静静听着周宏杰激烈的言辞,直到他发完脾气才道:“我就是因为站在她的角度才会疑心。周老师,你可以想象这样一种场景,郗羽生了一种奇特的疾病,这种疾病带给她极大的精神冲击,摧毁了她自信心和判断力,需要诊治才能治好。准确的诊断,需要掌握最根本的病因。毫无疑问,潘越就是病因——更具体一点,她和潘越的关系是她的病因。”

周宏杰面无表情地听着。

李泽文继续道:“我要掌握她的病因,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对她,怎么在不触及她心理伤痕的情况下劝说她去看心理医生。因为如果她不面对真实,她的疾病永远也好不了。”

李泽文的这番话让周宏杰平静多了,至少看上去情绪稳定了。

他冷冷回答:“行,我现在就回答你,你刚刚说的两个可能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想而已,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

“第一,关于流言的问题,不可能是郗羽告诉别人的。你不是郗羽的老师——至少当年不是她的老师,你不了解当年的她……我怀疑你也不了解现在的她。她是一个特别纯洁特别善良的好孩子,说起早恋的话题,她都会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她绝对不是把自己和某人私下的谈话传得满城风雨的人。

“第二,潘越去世的那天,郗羽没有和潘越见过面,她没有那个时间。那天郗羽是值日生,我当时在教师办公室里备课。到了五点四十左右,我想看她是否做完值日,毕竟当天就她一个值日生,任务还是挺重的。我走出办公室就看到她双手端着大垃圾筐‘蹬蹬’下楼去了。教室是在五楼,从她下楼倒完垃圾,再上楼收拾书包、锁门再次下楼——大约要四五分钟,潘越是五点四十五坠楼的,她根本没有和潘越见面的时间。”

“但郗羽说那天放学后就独自打扫卫生,没有看到你,周老师。”

“这是当然,郗羽那会儿都走到楼梯的拐角处了,我也只看到她一个侧影。她那天扎着双马尾,头发一跳一跳的,我印象很深刻。”

李泽文看起来没有完全被说服:“这并不能说明她中间没有离开教室去楼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