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大家看她的目光越发艳羡,而她那白净的脖子也越发扬得高起来。所有关于刘雯雯的传说,她从来不解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只是欣然接受别人带着羡慕口吻的议论,继续做着她的高岭之花。我本来还有点踌躇,不知再见她该不该说些什么,哪怕就是简单地点点头。可当她在楼道里和我擦肩而过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没有必要。我与她仍像最初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所以我万万没想到,那天放学之后,在校门口迎接我的居然变成了三个人——秦川、大龙,还有刘雯雯。

看着刘雯雯的笑脸,我推着自行车愣了好半天都没动换,秦川一直和刘雯雯说着什么,还是大龙先看见我,使劲朝我挥起手,我才慢腾腾地走向他们。而最先跟我打招呼的,竟然是刘雯雯。

“谢乔,你取车取了这么久呀,我们都等你半天了。”

她笑眯眯地跟我聊着天,仿佛在放学之前我们刚对完作业,然后约好一起回家,一会儿在校门口见。可实际上,在学校里刘雯雯根本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哦。”我垂下头,回避着她的笑脸,转身把书包扔给大龙,“我们走吧,快点,今天我想早回家。”

“可是咱们得先送雯雯到车站。”大龙指了指马路另一边的公交站台。

“啊?!”我诧异地看着刘雯雯。

她仍旧笑眯眯,说:“我担心李强他们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但是跟秦川在一起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她说这些话时的样子很可爱,偏着头,身体微微侧向秦川,仿佛很仰慕他,而秦川那个白痴也很受用,用手捋了捋他的刺头,真把自己当成了万能的大神。

“那你们去吧,我先走了。”我跨上自行车。

“等会儿!我和你走,大龙你陪刘雯雯吧!”秦川迅速从大龙那里拿过我俩的书包。

“哎?可是…”刘雯雯大概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变,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一脸的失望。

“没事,李强昨天刚被我教训,他今天也不敢怎么着。”秦川蹬上车,按了几声胶皮喇叭,回头冲我说,“走不走啊,你又不着急了?”

“嗯!走!”我缓过神,飞快地跟了上去,刘雯雯和大龙一下被我们落在了后面,刘雯雯好像又呼喊了些什么,但是我和秦川谁也没停下来。

“这么早回家有什么事儿啊?”秦川纳闷地问。

“今天我奶奶做打卤面,我饿了。”我随口说。

“就这点破事儿啊!馋死你算了!”秦川不屑地嚷嚷。

我闷声不理他,秦川以为我真生了气,又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你奶奶做的打卤面可没我奶奶做的炸酱面好吃,那肉丁,那菜码…”

秦川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逗我,说得我真怀念起秦奶奶的炸酱面,继而怀念起我们的院子,怀念起小船哥。

那是我最宝贵的记忆,而身边大大咧咧的男孩是我最宝贵的朋友,我小心翼翼地把他们都装在了一个别人看不到的透明结界里,一直坚定地守护着。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有种难过的预感,我那坚固的结界,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第十三节

转过天在上学路上我就遇见了刘雯雯,本来我以为按照昨天的架势,这次她总该表示点亲近,可是她竟然还像看不见我一样,和几个女生一起,就那么说笑着跟我擦肩而过。我不懂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我特别肯定,她是真的讨厌我,就像我真的讨厌她一样。

而放学的时候,当我再次看见她与秦川、大龙站在一起时,我也不那么惊讶了,我想我必须要跟她把话说开了,我没她有心眼儿,能瞬间切换朋友和敌人模式,暗的不行只能来明的。

“谢乔,给你的。”刘雯雯递过来一根和路雪,我看秦川他们也一人举着一根,大龙那个化了,他正舔流下来的奶油。

我并不接她的冰棍,只是看着她,而她漂亮的眼睛也没有任何闪烁。过了几秒,大家都感觉出了不对劲儿。

大龙捅捅我,“乔乔,你接着呀。”

我还是盯着刘雯雯不说话,她显出了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有些怯生生的:“没事儿,她可能不喜欢哈密瓜味儿的吧。”

“谢乔,你干吗呀,大姨妈来了?不对啊,我记得不是这几天呀!你不吃我吃了啊!”秦川一把拿过刘雯雯手里的冰棍,替她解了围,刘雯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连我的生理期都知道的人却和别人这么默契,这彻底点燃了我的怒火,我抢过秦川的冰棍,扔回到刘雯雯怀里,“刘雯雯,别装了。你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乔,你…你怎么了,我只是想请大家一起吃冰棍。”刘雯雯看起来很委屈。

“就是就是,你不爱吃就给我们嘛,都是朋友,生什么气呀。”大龙忙打圆场。

“谁跟她是朋友!”

“对不起,我以为,对不起…”刘雯雯嗫嚅着后退,似乎快要哭了出来。

“你们问问她,在学校里她跟我说一句话么!从我身边走过去,她头都不会抬一下!有这样的朋友吗?”

“谢乔,对不起,我只是不知该怎么跟你讲话,我能感觉出来,你不喜欢我,所以我…谢乔,真的对不起。”刘雯雯的表情特别诚恳。

“好啦好啦,就你那犟脾气我还不知道,宁折不弯的。指不定在你们班里怎么黑着个脸呢,谁敢主动跟你说话呀!你们女生就是麻烦,多大点儿事啊,以后见面说个Hello不就得了,走吧走吧,送刘雯雯去车站。”秦川用胳膊夹住我的脖子。

“还送她?”我不乐意地说。

“雯雯说昨天你们刚走就在车上看见李强他们的人了,给她吓坏了,保险起见,咱们还是一起送她等她上车吧!”

大龙一口一个雯雯,听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刘雯雯特别感激地道了谢,默默走在秦川身边。在去往车站的路上,她一直没再说话,公交车来了她就上了车,透过车窗玻璃,向我们挥手道别。

“还噘嘴,乔乔,你别那么小心眼儿啊。”秦川打趣我。

“你起开吧!”我推开他。

“刘雯雯也没什么坏心。”

“切,吃了人一根冰棍就变节了。”

“要不你再请我一根,我肯定永远忠心,绝不叛变。”秦川嬉皮笑脸地摆出宣誓的模样。

“美得你!”

我把自行车的变速器调到最高,使劲蹬了出去。盛夏的骄阳照得人热烘烘的,两旁的街景不住后退,身后的男孩分明在喊我的名字追逐着,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离我而去。我想会不会真的是我误会刘雯雯了,可是心里始终有那么点不舒服。我大概是小心眼了,即便她是好的,我也不想跟她分享我的朋友和我的透明结界里的那个小世界。

第十四节

刘雯雯很听秦川的话,从那以后,见到我果然多了一句Hello,可除此之外,她依然和我不多说什么。而我也会礼貌地回一声Hi,其他的话也一句没有。每天放学的那声铃响,就是我和刘雯雯之间的魔法开关,白天的点头之交到了傍晚就会变成亲昵的伙伴。我真不知道她怎么就能如此地华丽转变,我也跟秦川他们抱怨过,可秦川始终认为这只是我小女生的糟心情绪,根本没什么所谓。因此,我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充当起刘雯雯的保镖,每天护送她走一段在我看来压根没有危险可言的回家的路。

不管我再怎样不乐意,刘雯雯已经从我那个透明结界的缝隙钻了进来。她跟我们一起放学,一起吃东西,一起切台球,一起在大马路上溜溜达达地度过很多时光。不知不觉地,我似乎慢了刘雯雯一步,在我眼前,慢慢变成了她与秦川并肩的身影,而这身影,竟让我有点小小的忧伤。

放暑假之前我们一起去了北海玩,划鸭子船的时候,刘雯雯和秦川坐在一边,而我和大龙坐在另一边。刘雯雯带了随身听,里面在放张信哲的新歌。那时女生都特喜欢张信哲,要是有谁说不喜欢Jeff,不会哼几句,简直就混不下去了。我嚷着要听,秦川却把耳机抢了过去。

“这个人唱歌娘们唧唧的,我听听有什么好听的呀!”

“给我!不许你骂阿哲!”我站起来够他,船摇晃起来,大龙忙拉着我坐下。

秦川把一只耳机塞到耳朵里,另一只很自然地递给了刘雯雯,刘雯雯接过来,也放在耳朵里。从我这里看过去,一个不羁的少年和一个秀美的少女,被一根长长的耳机线连在了一起。

夏日的熏风轻轻吹过,水面上荡起了微微涟漪,打碎了的阳光散在他们身上,这么望过去,简直可称之为美好。可这样的美好,却突然让我心酸得不得了。

我也不清楚这心酸来自哪里,就像最疼我的奶奶放下我去抱小愉妹妹,就像小时候秦川抢了我最心爱的香味橡皮,就像我攒了好久钱买的梦龙被大龙抢去咬了第一口,就像所有我能想到的不舒服心情的总和,却又好像与那些都不一样。总之,我实在不想让时间就这么停留在这儿,我恶意地撩起水去泼他们,刘雯雯惊叫一声,秦川马上扔掉耳机脱下T恤开始反击,我们的小船在北海中间摇曳起来,船舱里进了不少水。

“等一下,随身听进水了!”刘雯雯的白裙子被水污了一片,样子十分狼狈,她打开随身听的带盒,果然有水流出来。大龙收势不及,又一把水泼过去,秦川却闪身挡在了刘雯雯前面。

“别闹了,不玩了。”秦川半搂着刘雯雯说。

可我根本不想停,即便已经浑身湿透仍不想停,不想停下来被他们发现,我的脸上除了水珠之外,还有泪珠。

我朝那边使劲泼着水,大龙拉着我说乔乔好了好了,我却甩开了他。

渐渐大家都发现了我的不对劲,秦川看刘雯雯都湿透了,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大吼道:“谢乔,你别犯浑啊!”

我终于停了下来。

小船在水面中间漂浮着,而我的心却沉入了最深最深的水底。

“哎哟,你嚷嚷什么啊,乔乔她就是玩疯了,”大龙打岔,“是吧乔乔,我们…”

“靠岸吧…”我打断大龙,“我想回家。”

第十五节

鸭子船像生病了一样,歪歪斜斜地靠了岸,不等秦川和大龙扶我,我就手脚并用头也不回地爬了上去。

“你回来!”秦川在我身后大喊。

我不理,嘴却弯下去,成了:(。

“乔乔,别闹了,快回来!”大龙也喊我。

我还不理,鼻子越来越酸了。

“要不我去追吧。”刘雯雯拉住他们。

我更不想理,眼睛红透了。

“甭理她!就让她自己走吧!”秦川劝住刘雯雯。

我不但不理,干脆跑了起来,而眼睛里的泪水,也终于哗哗流了下来,糊了一脸。

我想我和秦川的交情彻底算完了,以后我就再没有朋友了。再被老师骂、被家长训、被刘雯雯欺负,也没人听我倒苦水了;再也没人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帮我拎书包,给我买黑加仑的汽水喝,带我去台球厅迪厅开眼了;再也没人罩着我了。所有这些秦川的好,以后都归刘雯雯了。

想到这儿我几乎哇哇地哭起来,然后就被一件大白T恤蒙住了头。

秦川从小就比我跑得快。

他追上来了。

我们俩就像格斗一样,我扯下他的T恤,他就给我套上;我打他,他就拉我胳膊,他拉我胳膊,我就踹他;他夹住我,我一口咬在他手上。秦川疼得“嗷”了一声,终于下了狠手把我推到地上,我一下子泄了气,于是更凶地哭起来。

“秦始皇,你浑蛋!”

“你咬人还骂我!哎呦我操,你看多深!”秦川把胳膊举到我面前。

“那也都赖你!”

“得了吧,瞧你刚才那浑劲儿。快擦擦,头发都湿透了!回家着凉你奶奶还不拿菜刀来把我劈了。”

“都是你泼的!”我接过他的T恤胡乱擦着头发。

“你没泼我啊!我内裤都湿了!”

“哼!”我笑出来,但马上又绷起了脸。

“又哭又笑难看死了!”秦川也笑了,“哎,你跟我说说,这回谁又怎么招你了,撒这么大癔症!”

“滚!你才撒癔症呢!”我知道自己显得有点没理,但是我那么复杂的内心跟秦川这样的白痴怎么能讲明白呢。

“小孩似的,说急就急,人家刘雯雯那随身听都让你泼报废了。”

他不提刘雯雯还好,这一提正踩着我痛点,我冷笑一下,“还人家,干脆说你们家的得了。”

“别瞎扯淡!”秦川拍了我后脑勺一下。

“从小到大你都跟我一头儿,现在你就帮着外人,还是跟我最不对付的人!”

“谁帮外人了!帮外人我还来追你干吗!”秦川急赤白脸。

虽然有点没起子,但听秦川也把刘雯雯归结为外人,我莫名其妙就高兴起来,笑嘻嘻地说:“那他们呢?”

“走了呗,大龙陪刘雯雯修随身听去了,瞅她哭丧个脸,说那是Sony新款,挺贵的呢。你,不说你了,作吧就。”

“活该!”我哼了一声。

“坏样儿!走吧,我送你回家!”秦川站起来,顺道揪起了坐在地上的我,“你说我一会儿是不是得去医院打狂犬疫苗啊?”

“滚!”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用他的T恤裹着自己的头发,不知道姚阿姨用的什么牌子的洗衣粉,可能是秦叔叔又从哪里倒腾来的洋货,味道好闻极了。

到了家门口,我把T恤解下来还给了秦川,他也不嫌弃,就那么皱巴巴湿乎乎地套在了身上,他仍然不敢进院子,转身要走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喊住了他。

“秦川!”

“干吗?”他回过头。

“我们是不是最最最最最好的朋友?”

“废什么话啊!”

“好好说!”

我近乎迫切地望着他,秦川停了那么几秒,胡同口古老的槐树沙沙作响,就像又在讲一段新的故事,蝉声一阵一阵做的和声,蜻蜓擦着他的头发飞了过去,夏日余晖的逆光给他剪了一个漂亮的侧影。

“是最重要的朋友。”

他淡淡地说,而这个答案,我特别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