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打你了?”秦茜的声音尖厉起来。

我摇摇头,一边抹眼泪,一边指着秦川说:“他们打他…他们…呜呜呜…”

秦茜站起来,走到李强面前,冷若冰霜地看着他。李强早就慌了,他努力撑着面子,却又躲闪着秦茜的目光。

“你干的?”秦茜扬扬下巴问。

李强嗫嚅着,可还没等他回答,秦茜就一个巴掌甩了上去。

那清脆的响声,让我听着都觉得疼。李强绝没想到这么美艳的秦茜居然会下手这么狠,他捂着脸,刚要说些什么,秦茜又反手扇了过去,然后就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李强瘫倒在地,秦茜毫不手软,一顿暴揍,凶猛程度完全不亚于秦川。周围的人全都看傻了眼,只有我心里明白,这就是老秦家的强悍的粗暴基因。而秦茜一点都没变,在胡同里她是最美孩子王,在这里她是翱翔的火凤凰。

李强召集来的那些狐朋狗友早被“九龙一凤”的名头镇住了,看见自己同伙被一个女孩打成这样,也丝毫不敢过来援手。刘雯雯缩在人群后面,已经吓得捂住了眼睛。秦茜最后一脚踢开李强时,我看他几乎昏厥了过去。

秦茜哼了一声嫌弃地拍拍手,这时一直在她身后的一辉才走了过来。我仰着头,使劲盯着这个真正的老大,秦川梦想中的对手。不过我有些失望,他并不像陈浩南,甚至也不像山鸡,个子不算高,长得也不算帅,如果在路上见到,我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一辉宠爱地摇摇头:“你呀,终于找到机会练手了是不是?一个女孩子,老这样。”

“你管我!”秦茜瞪他,一辉不以为然地揽住她,指着秦川说:“你弟弟?”

“是,”秦茜踢踢秦川,“起来,别坐着丢人了。”

秦川捂着腰从地上起来,又拉起了我,他打量着一辉,毫不客气地说:“你干吗呢!把手从我姐身上拿开!”

“就是!”秦茜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甩开一辉。

一辉也不生气,笑呵呵的:“脾气够臭的,跟你一样。”

“来,我给你介绍下,这是乔乔,秦川的发小,从小我看着长大的。”秦茜指着我说。

“你好。”一辉温和地朝我伸出了手。

“你好!”我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收回来时,还认真地看了看。想到我和我们这片最牛的人说了话还握了手,我心里不由得兴奋起来。

“瞧什么瞧呀!怎么,还打算回家不洗手了?”秦川看破了我的心思,不屑地说。

“讨厌!”我狠狠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他杀猪似的喊起疼来。我担心弄痛了他的伤口,着急地问:“没事吧?没事吧?”

“男孩敲敲打打有什么事。走吧,今晚我请吃饭,给你们压压惊。”一辉果然豪气。

“不去!”秦川撇过脸,他肯定感觉到了秦茜和一辉的关系,小心眼的一直没好气。

秦茜不由分说又一个巴掌打了过去,比起我的花拳绣腿,她可是真使力气,秦川嗷的一声:“你轻点!你就不怕我回家告诉妈和奶奶你混什么‘九龙一凤’啊!”

“那我还告诉妈和奶奶,你带着乔乔跟小流氓打群架呢!”秦茜根本不吃他那一套,“走吧乔乔,想吃什么?你说。”

“我随便,”我扭头看了看李强和刘雯雯说,“那…他们怎么办?”

“他们?滚。”一辉静静地说。

他声音不大,也并不严厉。可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让我感到了强大的气场,和咋咋呼呼的秦川不一样,那一刹那,我突然懂得了他为什么是老大。

“好啦,走吧走吧,我想想,乔乔你喜不喜欢吃西餐?要不咱们去国贸吃披萨?”

秦茜右手拉住我,左手拉住秦川往前走。我想着一会儿要点什么口味的披萨,根本没注意身后缓缓站起来的李强。

他冲过来的时候,我大概正在盘算怎么堆高蔬菜沙拉,电光火石之间,我感觉自己被猛地撞向了一边,等我再抬起头,殷红的血已经溅到了我的身上。

李强手里握着一把三棱刀,秦川拽倒了我,而秦茜扑在了他的身上。

那只凤凰就像涅槃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腹部的伤口涌出了一股股的鲜血,腥红的颜色瞬间涂满了我的整个世界。

第十八节

那场事故捅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秦茜被送往医院时已经失血过多,疯了一样的秦川要给姐姐输血时,才发现他和他姐血型对不上。实际上,他们家里没人和秦茜的血型相配,她随了她爸爸,是少见的Rh阴性血,而她爸爸并不是秦叔叔。

当年姚阿姨在陕北下乡的时候,爱上了同组的一位上海知青。据说他很帅,白净的面庞,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他还会吹口琴,每当夜幕降临,他都会在窑洞里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而慢慢地,当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的时候,姚阿姨就和他约在了一起。

他们那时的爱恋与后来的我们没什么不同,天真,灼热,以为一生一世,却终因种种而分离。上海知青先返了城,他把那个上海牌的老口琴留给了姚阿姨,许下了非卿不娶的诺言,随即远走高飞。

没多久,姚阿姨发现自己怀了孕。所有寄出的信都石沉大海。她终于慌了神,按照上海知青留的地址一路追到上海,结果却查无此人。那个傍晚,姚阿姨差点跳了黄浦江。她站在江边,准备一猛子扎下去的时候突然吐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孕吐,秦茜顽强地拯救了她妈妈和她自己。

揣着不能启齿的秘密,姚阿姨回了北京,再次拯救她的是秦叔叔。

姚阿姨和秦叔叔也是青梅竹马,不过在整个长大的过程中,他们都没说过什么话。秦叔叔有名地淘气,混子、顽主,所有人都拿他头疼得不得了。而姚阿姨是我们那片最漂亮的姑娘,是令秦叔叔望眼欲穿的天鹅肉。秦叔叔喜欢姚阿姨,死心塌地地喜欢,明知她从不正眼瞧自己也还是喜欢。

姚阿姨怀孕快3个月时,还是无奈去了医院,在那里她碰见了打架后受伤取药的秦叔叔,秦茜再次使了大招,姚阿姨在他面前吐得一塌糊涂。她一边吐一边哭,秦叔叔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说卫红,走,回家吧,我娶你,我养她。姚阿姨抬起头,这么多年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地说了嗯。

他们就这么结婚了。

7个月后秦茜出生,秦叔叔对外说孩子早产,因而格外疼秦茜。

20个月后秦川出生,姚阿姨舍弃一切都要保这个孩子,秦叔叔对外说孩子康健,因而格外疼姚阿姨。

这些都是后来我去医院看秦茜的时候,她告诉我的。她说得很平静,我却特别震惊。我没问出口她怎么想,也没问她想不想去找她亲爸。一切都没有答案了,因为第二天秦茜就消失了,她一声不响地离开医院,从此离家出走。

我想她应该是去找一辉了,那天一辉夺过李强的匕首将他扎成了重伤,然后就不见了踪影。赫赫有名的“九龙一凤”,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JJ迪厅因为这次重大的治安事件终于关门大吉。牵扯其中的我们,也没有一个有好结果。李强伤重入院,落下了终身残疾。大龙的厨师修行彻底终结,被判入了少管所。关他那天我去送他,听到工作人员宣读对他的处罚,我才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他的大名——郭志龙。临走前,他哭着跟我说,那年的那张神秘贺卡是他写给我的,他说,乔乔,我喜欢你。而我只能哭着说,郭志龙,对不起。

秦叔叔花了好多钱,通了好多关系才保住秦川。他立刻被秦叔叔送出了国,去了加拿大,一个距离我半个地球的遥远地方。我则被家里人严格看管起来,直到秦川走,我都没能和他见上一面。

那天他笑着跟我说想和我上一个大学的愿望终成过眼云烟,一切青春,戛然而止。

第十九节

我和刘雯雯都因涉及这场青少年的犯罪而被训话。

我们忽然有了意外的默契,谁也没指责谁,谁也没诬陷谁。抛去其中少年少女的细密心思不谈,我们都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事实。对比秦川,我们都是好学生,尤其刘雯雯还是班干部,所以我们在被痛骂了一顿,写了篇交友不慎痛改前非的恳切检查之后并没有再受到怎样的严惩。

所有惩罚和伤害都在我们自己心里。

其他人都放暑假了,我和刘雯雯要一起回校交检查,大概之前车轱辘话说了太多,教导主任也乏了,随便翻了翻,叮嘱我们要把全部精力放在明年的高考上,就让我们回家了。

走出教导主任办公室,我们一个站在左边,一个站在右边,都想说些什么,又都不知怎样开口。最终还是刘雯雯大方些,她指了指楼梯:“一起去天台待会儿吧!”我点点头,跟着她的脚步上了楼。

平日喧嚣的学校在盛夏里格外安静,阳光灼热慵懒,郁郁葱葱的树露出寂寞的绿色。我们趴在围栏边,一起看着远处的天。

“听说他去加拿大了?”

刘雯雯没提秦川的名字,可我的心里还是刺痛了一下。这些天我都没有去想秦川,因为不用想——在所有平淡生活里,在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里,在所有欢乐或忧愁的时候,我感到深深失落的那些空白,拼凑起来就是秦川。

“嗯。”

“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他呢?”

“不知道。”

“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刘雯雯哭了。

她小声小声地抽泣,雪白的颈子垂下去,像只伤心的天鹅。而我把头仰得高高的,没哭出声音,眼泪都流进了衣领里。

“对不起…对不起呀!”刘雯雯嘤嘤地说。

我知道,她不是在跟我说,她是在心疼秦川。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哭了一会儿,刘雯雯站直了身体,转向我说:“谢乔,我知道你讨厌我,当然,我也讨厌你。但是有一点你弄错了,我不是因为讨厌你而去喜欢秦川的,我是因为喜欢秦川所以才讨厌你。”

我怔怔地看着她,思考她说的话里面细微的差别。

“我一直以为你笨,不懂什么是喜欢。现在想想,也许这也是你们的一种聪明。作为好朋友,永远不会输。不会输给时间,输给感情,输给距离,输给意外。你们是好朋友啊,所以可以永远在彼此身边,可以理直气壮地付出,可以以最安全的姿态互相喜欢着。”

“我们不…”

刘雯雯没容我打断她,就继续说了下去:“没什么的,反正你会一直等他回来的,我不会了。帮我跟他说,我喜欢过他,以后不喜欢了。就这样吧。”

刘雯雯径自转身走了,临下楼前,她挥了挥手,我想这次一定是在跟我告别。她的背影很帅气,让我一下子觉得这么多年我有个还不错的对手。

她说的话让我懵懵懂懂的,但有一点我可以确认,如果做好朋友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那我愿意,我想永远在秦川身边,我想念他。

明朗的天空和我儿时的记忆重叠起来,那年也是在灯花小学的天台上,我告别了秦川和秦茜。时光轮转,仿佛我始终是一个人。

这么想着的我,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朝着远方,大喊:“秦川!秦川!秦川!”

刘雯雯可能听到了,教导主任可能也听到了,我不管了,喊完他的名字我跑下了楼。

反正那个人他听不到。

第二十节

那年夏天唯一的一个好消息是小船哥带给我的,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B大。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蹬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跑到我家里来,告诉我这件事。我们全家人也都高兴翻了,奶奶一边拿着通知书上下左右地看,一边又要我去拿橘子汽水和冰好的西瓜。我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才在院子里坐下,我拿着蒲扇给小船哥扇风,“小船哥,你怎么不等晚点再来,这会儿太阳最大呢。”

“我不是答应你了么,收到通知书就第一个来见你。”小船哥笑盈盈的。

“小船哥,你真棒。”我舒了口气说。

“乔乔,你也要加油啊,明年高考,考到B大来。”

“我不行,”我摇摇头,“小船哥,你刚上小学时,我就吵着闹着要跟你一起上,我妈说等一年就好了,我就一直等,结果等过了小学、初中、高中,我还是怎么都赶不上你。小船哥,你看,我们就是差着的,差着时间,差着距离,差着运气,差着好多东西。”

“哟,乔乔,川子一走你怎么就跟着一起泄了气了?”小船哥摸摸我的头。

“你都知道啦…”我蜷缩在马扎里。

“我当然知道了,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乔乔,你胆子那么小,吓坏了吧?”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么多天,批评、审问、指责、内疚、难过,许多人跟我谈了许多话,但没有一个人问过我,害不害怕。

我害怕,害怕那天的血,害怕秦茜的不知所踪,害怕秦川的远走他乡。

“小船哥,怎么办啊?秦茜去哪里了呀?秦川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小船哥,我好难受呀。”

我趴在小船哥的膝头哭,他轻拍着我的背:“没事的,乔乔。秦茜又聪明又漂亮,只会她把别人耍得团团转,谁也欺负不了她的。川子你还不知道吗?像块石头似的,别说是去了国外,就是去了外星都有的他折腾呢!你呀,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担心,就乖乖地念书,乖乖地长大,等到有一天他们回来了,我们总会再相聚的。”

小船哥的声音缓缓的,仿佛所有岁月里的浮躁都被他涤清了。那些过去的疼痛、那些未来的迷茫,都变成了他温柔恬淡的语调。我认真地听着,眼睛慢慢明亮了起来。

“小船哥,我也考B大好不好?”

“好!”

“小船哥,你要在B大等我。”

“好。”

“小船哥,我考去之前你不要找女朋友哦!你瞧,秦茜要是不找男朋友,秦川要是不找女朋友,就不会遇见这么多的事!”

“好。”小船哥笑眯眯地红了脸。

“小船哥,我要是拿到录取通知书,也会第一个去告诉你的。”

“好!”

“小船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会的,乔乔,我们好好的。”

“好!”

第二十一节

一个月后,高三开学。

分班考排名,我理科成绩全年级79名,文科成绩全年级37名,我选了文科,进入了文科一班。而刘雯雯选了理科,我们的5年同窗时光终于平静终结。尽管在楼道里遇见时,我们依然谁也不理谁,但我想我们心里都清楚,比起班里平时见面打招呼放学一起回家的同学们,我们也许会彼此记得更久,谁也不会忘了谁。

而秦川,没有消息。

两个月后,小船哥军训回来。他依旧很辛苦,他的专业是商科,还选了许多辅修的课。小船哥说B大不愧是全国顶尖的学府,那么多名师名讲,他恨不得每个都听一遍。李阿姨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住院,他时不时地就要跑去医院看护。何叔叔的报摊还在开着,他回家便去帮忙。他还申请了B大的助学计划,做校务领补助。就算是这样,他每隔十天半个月仍会到我家来一趟,帮我补习功课。分班后的第一次月考,我就考进了前15名。

而秦川,没有消息。

三个月后,我妈心心念念的房子终于落了听。我们一家搬离了灯花胡同的小院,搬进了我爸学校分的海淀的新房。搬家那天我爸我妈我奶奶都特别开心,他们跟左右街坊寒暄着道别,答应新房开伙请大家到家里吃饭。只有我孤零零的,没有人跟我告别。后来我独自上了灯花小学的顶楼,那里的景象和当年秦川、秦茜、小船哥他们搬走时看上去差不多,但是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样。天上没有了南飞的雁,去往很远地方的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