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我想离开北京。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我如此想离开我的故乡。因为小船哥,我一直以为他是我心中的堡垒,原来只是沙滩上的城堡,已经被我亲手埋葬;因为杨澄,我隐约看到了爱情粉红色的泡沫,而那最终也就是一场美妙的海市蜃楼。

秦川在此时突然引我望向了另一条路,我于是想大着胆子跟他跑一跑。

去上海之前,我们和小船哥、千喜一起吃了顿饭。小船哥看到秦川很高兴,就像照顾弟弟一样,嘘寒问暖地说了好多话。我在旁边看着,他们那样子就如同小时候,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经过,只是彼此模样变了,个子高了,而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我想也许周遭的人看我和小船哥也是一样,我一直就是他的小妹妹,我们的关系再也没有超越那个小院,之前那长长的单恋,不过是我的痴人说梦。

千喜正欣喜地给秦川讲前一阵她和小船哥一起去***看升旗的事,小船哥似乎不想让她说,可她却执拗地按住小船哥,一脸俏皮地说:“不行,我一定要告诉他们。”

“什么什么,千喜你快说!”秦川兴致勃勃地凑着热闹,他陪我上课那天还刻意跟千喜保持着距离,可一顿饭的工夫就已经互相混熟了,毕竟千喜是无法让人讨厌的女孩子。

“说之前要先问你们俩一个问题,”千喜很神秘,“你们知道***城楼上挂着的两行字是什么吗?”

我和秦川面面相觑,***城楼正中挂着毛主席像这我们都知道,旁边的确是有两行字,但那写的什么我可真记不住了。

“中国共产党万岁?”我试探着答。

“你看看你们,从小就在首都长大,居然这么不热爱我们北京***!”千喜点着我们鼻子指过去,“连何筱舟同学都不知道,我问他,他居然说是不是为人民服务。”

“好了,谁都有知识盲点嘛!”小船哥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那到底是什么啊?”秦川问。

“我告诉你们啊,东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西边是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千喜得意扬扬地说。

“你怎么记那么清楚?”我很好奇。

“因为我从小家里就摆着***城楼的图片,我从小就想来北京。”千喜很笃定地说。

她有所向往的样子很美,小船哥体贴地拉了拉她的手,秦川看了我一眼,给我夹了一大块水煮牛肉。我低下头,格外认真地吃起来。

那天吃完饭,秦川送我回宿舍,小船哥也送千喜,我们走在前面,他们走在后面。在路上我有些沉默,秦川突然把我的绒线帽子扯了下去。

我没好气,“干吗,还我啦!”

“别摆臭脸了!不然唯一一点可爱的优点,都要被人比下去了!”他笑嘻嘻地说。

“那又怎样!反正怎么都是输,输多输少无所谓了。”

“谁说你输,你一点也不差啊!是小船哥输了个好姑娘。”

“真的?”我高兴了点。

“真的!”他使劲把帽子扣回到我头上,遮住了我的眼睛。

我笑闹着追着他打,两个人跑了一阵,脸都跑红了,呼出一团团的哈气。

小船哥远远地在后面喊:“别摔着!”

我回头望过去,千喜幸福地拉着小船哥的手,牢牢地站在他身边。天空微微飘起了雪花,两人美好得像一张明信片,投递在了最好的年华里。

北京的冬天很冷,那却是个让我以后无论何时想起来,都会觉得温暖的画面。

秦川拍拍我的肩膀:“千喜挺好的,算了,就这样吧。”

“小船哥也挺好的,算了,就这样吧。”我狠狠点了点头。

回到宿舍后,我把小船哥送我的红色手套收了起来,连同这些年我攒的那些小船邮票、徽章、橡皮、笔记本、书信都一起装进了箱子里。

从那天起,我真正把小船哥埋在了过去的时光里,埋在了幼时的梦里,埋在了我的心底里。

第二十六节

我人生第一次逃课居然就逃去了上海。

去之前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先跟家里人说元旦要在学校复习考试就不回去了,又叮嘱宿舍的人帮我应付点名,然后就装了一背包衣服,跟秦川奔向了机场。

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在北京的胡同里长大,从小就没出过什么远门,有几次跟着我爸我妈单位出去旅游,也都是坐火车去的。秦川替我出了飞机票钱,那几乎相当于我两个月的生活费,我逞能地说以后还他,却被他瞪了回去。我注定还不起,只好装上我攒的所有零花钱,心想到了上海再好好请他和秦茜吃一顿。

一路上我既兴奋又懵懂,秦川给我要了靠窗的座位,我东摸摸西碰碰,直到遇到气流才吓得坐好,突然想起这是在万米高空之上,有点害怕起来。

“这飞机…不会出毛病吧?”我忐忑地问秦川。

“我又不是开飞机的,我哪儿知道。”

我默默坐好,系好了安全带。秦川看着我的小动作,忍不住笑,挨近了我说:“哎,乔乔,要是飞机真掉下去了,你有什么遗憾没?”

“最大的遗憾就是怎么跟你死一块!”我恨恨地瞪着他。

和秦川笑闹着到了上海,秦茜说已经安排好了人来接我们。我们取了行李走到闸口,却被接我们的人吓了一跳。一个高高壮壮剃了光头的黑衣人,举着硕大的纸牌子站在那里,上面写着:“秦川先生谢乔小姐”。他旁边有个跟他长得差不多的黑衣人,背着手站着,眼睛不停环视来往的行人。

我们怯怯地朝他们走过去,秦川问:“请问…是秦茜让你们来接我们的吗?”

黑衣人不回答,反问我们:“秦川?谢乔?”

我们一起点头,另一个黑衣人走过来,一手拎起秦川的箱子,一手拿过我的背包,秦川半客气半试探地挣了一下,完全没抢动…

“走吧。”

举牌的黑衣人在前面带路,我和秦川只得跟上去,我悄悄地捅捅秦川,“你确定跟你联系的是你姐?我怎么感觉我们这是要被绑走当肉票的意思啊!”

“肯定是我姐没错!这阵仗我也搞不懂啊,等我去探探口风先!”秦川低声说,他走上前两步,问举牌的黑衣人:“哥们儿,咱们现在去哪儿呀?”

黑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停车场。”

“然后呢?”秦川又问。

然后他就不再和我们说话,只比画了个请的姿势,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领着我们到了停车场。我们上了一辆黑色的别克车,一路上我们四个人都很安静,中间秦川给秦茜打了电话,她却没有接。

车七拐八绕,最终在一个金碧辉煌的洗浴中心门口停了下来,墙上挂着巨大的朱色大匾,上面写着:金刚池。下车的时候,我其实想立刻撒丫子就跑,可是更多的黑衣人从大门里走出来,给我们打开车门,拿上行李,簇拥我们进去,根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我和秦川被他们安排进了一个房间,说是等一下,也不知要等些什么。室内装饰很浮夸,到处是明晃晃的金,秦川四处看了看:“这倒像是我姐的地儿了,她就喜欢金的,很符合她品味。”

“你姐到底干吗呢?”我小声问。

“我哪儿知道!妈的,她电话一直不接。”秦川愤愤地按掉手机。

“咱们没事吧,”我带着哭腔,“我怎么有种进了魔窟的感觉呀,这窗子高么?能跳下去么?要不咱俩还是跑吧。”

“你老实待会儿吧!”

我走到窗边看了看,起码离地面六七米,我只好断了跳窗的念头。我们又等了会儿,还是没人过来。

“秦川…”

“啊?”

“咱们要是无故失踪了,会有人告诉咱们家里人么?要不要在这个房间里留点记号啊?”

“…你休息会儿行么?”

“秦川…”

“又怎么了!”他烦躁地快暴走起来。

“我想上厕所…”我小声说。

“你去呀!”

“你陪我。”

“神经病啊!你上厕所,我一男的怎么陪你!”

“我害怕!”

“上厕所你怕什么!”

“我连这是什么鬼地方都不知道能不害怕吗!”

“那你憋着别上!”

“憋不住!”我腾地站起来,“好!我自己去了!我要是回不来了你别后悔!”

我赌气地拉开房门跑了出去,还好门口没有黑衣人把守,我摸索着下了一层楼,并没看见卫生间的标志。我天生路痴,走了两圈就把自己绕晕了,好不容易走到有人声的地方,往里探头一看却着实吓了一跳。

是男浴室…

内室站着几个光溜溜的大男人,那画面太刺激,我几乎背过气去,好在他们没发现,我跌跌撞撞跑出来,又听见有人在讲话,忙随手拉开一个柜子,想钻进去躲一躲,而这次,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柜子里摆满了砍刀,每把都足足有一个手臂那么长,在幽暗的角落里依然闪着寒光。

“谁!”突然,背后一声凶狠的男声响起,“干什么的!”

我慢慢转过身,双手举成投降状,几乎瘫软下去,“我…我是来找秦茜的…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不会说出去的…”

面前的不出意外又是一个黑衣男,他纳闷地看了看我,“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我找厕所…”

“这儿没女厕所。”

“啊?”

“你进门没看吗?‘金刚池’,这里是男澡堂。”

“啊…那…我这就回去,”我瑟缩地答,往前走了两步又哭笑不得地转过身,“我迷路了…麻烦能带我回去吗…”

那人把我领回了刚刚金灿灿的房间,我一进来就背贴着门滑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你?”秦川问。

“快跑吧!咱们肯定是到了黑社会的贼窝了,我刚都看见了,满满一柜子,全是刀…”

我上前去拉秦川,而他却不动换,满脸复杂的表情看着我,这时秦茜突然从房间里的小门闪身出来,她哈哈笑着走向我,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乔乔快让我看看,想死我啦!”

两年多没见,秦茜越加明艳动人,她烫了波浪式的卷发,佩戴着耀眼的金饰,比以前雍容了许多。我被她紧搂在胸前,完全不明状况,秦川上前剥开我俩,怒气冲冲地扯着秦茜问:“姐!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在做什么!”

秦茜把乱发别到耳后,扬起下巴,轻描淡写地说:“黑社会呀。”

仿佛为了配合她似的,门口敲门进来了一个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说:“大姐,晚饭安排了席家花园。”

“知道了,先出去。”秦茜顿时换了另一张脸,强大而冷艳。

黑衣人点头退了出去,我和秦川都傻了眼,秦川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姐,而我想,他多年的江湖老大之梦,终于由他姐实现了。

第二十七节

那天在秦茜金光闪闪的办公室里,我和秦川目瞪口呆地听她讲了一个混合了黑帮、伦理、爱情等多种元素的故事。

秦茜说当年是谭辉来医院接她的。她以为他早跑了,可他却冒着被抓的危险,偷偷跑来医院看她。那时候他的确是想逃跑了,但是觉得跑之前无论如何要再看一眼秦茜,于是这一眼看完,逃跑的人就变成了两个。

当时他们俩也不知道要跑去哪儿,一个28岁的重伤了别人的逃犯,一个18岁刚刚获知自己人生最大秘密的姑娘,未来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没有未来。谭辉之前所谓“九龙一凤”的江湖基业,在真正出事之后立时土崩瓦解,他当时身上只有5000块钱,而秦茜分文没有,连身换洗衣服都没带。北京是一定要离开的,而要去往哪里他们谁也不知道,最后秦茜提议说来上海,潜意识的,也许她只是想去往关乎她身世的那一个地方。

初来上海,他们找了最便宜的招待所住下,不知道能做什么,每天从那5000块钱里抽出100来花。花了快一个月的时候,谭辉出去找了个他以前的朋友,本来是想借点钱,那人却拉着谭辉一起去追了个债。我没见过谭辉打架,但我想一定非常厉害,至少秦茜得找个比她、比秦川都能打的男朋友才对。追债的结果就是,谭辉一人孤勇,帮朋友要回了10万块钱,然后拿走了其中的2万。从此谭辉在要债界就有了名,他做事狠,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不管遇见什么人,都我行我素,见到什么都一张冷脸。就这样,靠着帮人追债,他在上海又重新打回了一片小天地。

半年后,谭辉和秦茜用积蓄外加借的钱,开了一家澡堂,就是“金刚池”。这间浴室只接待过往男客,在沪上江湖小有名气,黑道上常有人来这里住着,有的是躲人,有的是凑一起做事。他们的名气乍响,原先地盘上的老大就看不顺眼了。在上海徐汇这边的地头蛇叫曹象儿,40岁出头的男人,不高不壮,长得一副弥勒佛面孔,但狠起来是丝毫不客气的。曹象儿派人来金刚池,说傍晚要来喝喝茶,谭辉如临大敌,四处打电话叫人,可黑道上消息都灵着呢,听说他开罪了曹象儿,就都推托着不来。最后秦茜按住了谭辉,说谁都别叫了,他来我招待,不就是喝茶聊聊天嘛,侃大山谁不会啊。

于是就有了后来被江湖传颂很久的那次美女与野兽的会面。据说曹象儿见到秦茜的时候也愣了,他没想到金刚池里居然蹦出了个娇嫩的火凤凰。秦茜很客气,见面就管他叫叔叔,然后恭恭敬敬地奉了茶,开了CD机放曹象儿最喜欢听的邓丽君的歌,然后就开始给他讲自己的身世,一边讲一边哭,讲到最后曹象儿都坐不住了,誓要帮她把亲生父亲找到,给她妈一个交代。走出金刚池时,秦茜是搀着曹象儿的,在门口曹象儿停住,指指背后的金字招牌说,以后这里就相当于我那里,这里的事就是我曹象儿的事,道上有什么说什么,谁为难秦茜,谁就是和我过不去。

从此谭辉和秦茜在上海就算立住了脚跟。金刚池越做越好,据说上海一半械斗的家伙什儿,都存在金刚池的换衣间里,其中就包括我看到的那一柜子砍刀。而曹象儿也说到做到,几个月后真就找到了秦茜的亲生父亲。

秦茜说她是自己去见他的,本来一路上她都想着要怎么痛斥他,才能替她妈妈讨回公道,可是当她见到他时,她却一个字都没说。她面前的男人老了,既不英俊也没什么风度,就像上海最普通的小市民,软弱胆小怕事,活得战战兢兢的。秦茜说她走进弄堂里,正碰见她爸爸推着自行车过来。看到这么美的女人,她爸爸瑟缩地低下头,把自行车挪了挪,紧贴着墙给她让开了路。秦茜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纳闷地抬起头,她才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她说她后来知道她爸爸返城后过得不好,为了安排工作,勉强和糖果厂车间主任的女儿结了婚,也就是因为这个不美满的婚姻所以才和她妈妈没了联系。他们婚后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去了许多地方检查,都没个结果。女方家本来就强势,于是就都赖到了她爸爸身上,说是他没有生育能力。他这一辈子,在他们家里都没抬起头来。世有因果,人有宿命,一个抛弃恋人和未出世婴儿的人,再也没有了孩子。

秦茜说,他永远都不知道他有个亲生女儿曾来到他面前,阅尽了他的人生却像陌生人一样与他擦肩而过,也许这就是她们母女对他最大的报复。

第二十八节

秦茜说完这一大堆话,中间抽了两根烟,她点起第三根时,秦川接了过去,他坐在他姐身边,搂着她的肩膀说:“姐,还是回家吧。”

“不回,这回我闯了这么大祸,回去奶奶得打死我。”

“她特别想你。”

“我知道,但我不能给家人惹麻烦。不说这个了,这回喊你来不是让你劝我回家的。”秦茜从秦川手中抢过那根烟掐了。

“那你说什么重要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