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澄也意识到了不对,稍稍尴尬地咳了咳,就此不再说什么。

而我依然望着窗外,我没因此而难过,他们的话都只是从我耳朵里飘过,没有一句进到我的心里。因为我的心正在疼,闷闷地,一抽一抽地疼。

陈宝嘉不死心,又折腾了那么几天,但到底还是消停了。她回温哥华之前,找我聊了一次天。我们俩很平和地坐在湖边,就像老朋友一样。她谈起台北,谈到她做公司职员的爸爸和家庭主妇的妈妈,谈到她有一个总爱耍帅的弟弟,谈到出国之前他们家人怎样细心地给她申请学校筹划未来,谈到她到温哥华的那几年,谈到打工的餐厅和那天坐在角落里因为搞不定电脑而气急败坏的秦川。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菜的男生哎,他什么都不会用,只会在那里发脾气,但是莫名其妙的,我觉得他好可爱。”宝嘉托着腮说。

“他那是蠢!”我嗤笑。

“秦川是很粗心没错啦,但是他心很好,会惦记你,尽力照顾你,不让别人欺负你,”宝嘉抽了抽鼻子,“所以一想到要失去这样的人,就超不甘心。”

“你们在温哥华不是好好的,闹什么分手!”

“还不是因为你!很奇怪你懂不懂?两个人在一起,但是男朋友却会熬夜等着跟地球那边另一个女生聊QQ,会收到另一个女生的简讯哈哈大笑,会不过圣诞节提前跑回国见另一个女生!”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我安慰宝嘉,也安慰自己。

“他也是这么说,可是这世界上真的会有那么好的朋友吗?”宝嘉怔怔地看着我。

我回望着她,脑子里同样在问自己这个温暖又心酸的问题。而宝嘉没有等我的答案,她甩甩手站起来:“算啦,最好的朋友又怎样?贴上这样的标签就注定你们不会在一起,我只是没想到啊,居然最后会是那个王莹。你不要说我现实哦,要是输给你我会很不服气,我哪里比不上你,喂,你也就是ACup吧!”

“你说什么呀…”我不自觉地挺了挺胸。

“你们内地女生发育真的不太好。”宝嘉不屑地哼了一声。

“王莹也没见得有多大啊!”我嘟囔着。

“对啊!但是输给她我真的没办法,”宝嘉泄气地说,“她就像是公主啊,家世好,人骄傲,她能不费吹灰之力帮秦川做那么多事,真的是天生的差距,我可能一辈子都改变不了哎。他选择那样的女生,我能怎么办呢?”

“也不要那么说,秦川不是趋炎附势的人。”

“又有什么区别呢,谢乔,我死心了,”宝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要回温哥华了,其实还有不错的男生对我很好哦,我还是比王莹漂亮吧!”

“哈哈”,我干笑两声。

“哎,之前我还真的以为你和秦川有问题呢。你知道吗,本来圣诞我们要去多伦多,然后他从多伦多回国的。可是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在他箱子底翻出了一张照片,是你们小时候的合照。你知道他包得多严实吗?他那么粗心的人,在上面缠了好多层泡沫纸,他那么小心翼翼保护一张照片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气!我把照片扔到他面前,他自己愣愣地看了好半天,我们吵起来,他后来却给你打了电话,然后圣诞都不过了,就直接跑回来!真的太过分了!”

我呆呆地望着湖面,宝嘉的话就像在其中扔了一颗石头,我心里顿时澎湃起来。宝嘉并不知道秦川当初是怎样去的加拿大,那时的我们失去了联系,那张照片一定是他临行前装到箱子里的,是他能带走的与我相关的唯一事物。我想象着秦川笨手笨脚地打包一张薄薄的照片的样子,又想起当年自己怎样时时刻刻期盼他的消息。我们明明在一个世界里,却又像隔着一个平行宇宙,在不知不觉间总是不停地错过什么。

我笑了,但又特别想哭。

宝嘉走那天是我和秦川一起去送的她,入关前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和秦川最后用力拥抱了一下。她大声说:“秦川,加油!”秦川也大声说:“陈宝嘉,加油。”然后台湾甜心就这么娇俏地转了身。

回程路上,秦川三言两语跟我讲了他与宝嘉的事,他说其实宝嘉挺好的,在他在加拿大最孤单的那些日子里,她帮助了他,所以他感谢她,她表白了他也没拒绝,但之后发现,宝嘉想要的那种男朋友,他做不到。我问他宝嘉要什么样的男朋友,秦川顿了顿说,要能在加拿大定居的那种,可他那时却一门心思地想怎么能回来。他没提那张照片,我也没提。

后来王莹给他打来了电话,她说快要躺崩溃了,一定要出院,让秦川偷偷去接她。于是我们在中途就分开了,我回学校,他去医院。说再见时,我们彼此都深深吸了口气。那一刻我想,就这样吧,请好好地幸福着吧,我最最最好的朋友。

第十四节

王莹和秦川好了的事没让大家议论太久,因为他们还是老样子,在一起很认真地谈进货、谈生意,只不过现在大概又多加了一点——谈恋爱。

徐林对于王莹擅自交男朋友,使得我们宿舍只余下她一人单身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王莹回校住的时候,我们当晚卧谈会的主题就是为什么要谈恋爱。

千喜说:“喜欢一个人,想跟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我说:“我还搞不清为什么,等发现时自己已经在谈了。”

王莹说:“没什么事,谈就谈呗。”

徐林不服气地说:“你不是说大学时候谈的恋爱大多没有意义吗?”

“是呀,”王莹翻了个身,“可是谁总过得那么有意义呢,有点意思就得了。”

我正琢磨着她的话,娜娜敲响了我们宿舍的房门。王莹和徐林都睡在下铺,但是开门接电话这样的事,王莹是从来不会起身的,徐林不耐烦地滚下床,打开门说:“没零食,都睡了,王莹在宿舍,所以你也偷用不了她的资生堂,要不要转身回去?”

娜娜推开她挤进来,一手举着小手电,一手举着扑克牌,神秘兮兮地说:“快起来!都起来!嘿嘿,超准的算命,我刚学会的!”

我一听算命,立刻就从上铺爬了下来。自从小时候看到了将军爷爷和吴大小姐的幻象后,我就对灵异啊算命啊什么的都特别感兴趣,常被她们笑我和娜娜就是神婆二人组。千喜本来懒懒的不想动,但一听这次娜娜算的是姻缘,也立刻下了床。王莹和徐林都兴趣缺缺,被娜娜死活硬拉了起来。

我们五个人围着小凳子围成一圈,娜娜煞有介事地点了个小蜡烛,让我们每个人都洗了三次牌,然后她就像念咒语一样,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我们都听不清她说什么,但按照她的叮嘱大气都不敢出,据说这咒语来自神秘的玛雅,不能被打断,打断就不灵了。至于为什么玛雅咒语能和现代扑克牌结合起来算命,我们都没去细究。娜娜派给了我们每人一张牌,让我们都先贴在心口的位置,然后依次一张张亮出来。

娜娜是黑桃A,王莹是梅花2,徐林是方片Q,千喜是方片K,我是红桃9。

完成整个程序,娜娜也轻松下来,拿着她的牌大叫:“真的超准哎!我最大,所以未来我将是咱们几个人里最早结婚的!刚才在我们宿舍也是我最大,你们看看!玛雅咒语厉害吧!”

“那我呢我呢?”我把红桃9凑到她眼前。

“你第二,不过看上去似乎也不会结婚很早的样子啊,你们宿舍怎么回事,这是要集体晚婚啊?”

“不是排大小吗?那应该是我们这个Q和K大啊!”徐林拿起她和千喜的牌说。

“黑红梅方,你们方块是最小的。”娜娜挥挥手。

“所以说,就是你第一个结婚,然后谢乔、我、徐林,最后是千喜?”王莹嘲笑地把牌扔到一边,“太不准了吧!”

“就是!千喜还能在我后边?怎么可能!”徐林不屑一顾。

“那怎么了,万一呢!”娜娜仍嘴硬。

“万一个屁,告诉你,我就没有结婚的打算。”徐林钻回床上。

“现在没有,保不准以后就跟谁立刻好了,你看王莹,还说不费力气谈恋爱呢,不是就跟秦川好了!”娜娜愤愤地说。

她一直念叨她的人生受到了来自朋友的双重打击,第一次是因为我和杨澄好了,第二次是因为王莹和秦川好了,不过我们都不担心她,因为据说她已经把他们文艺部的摇滚范部长作为最新目标了。

“要说千喜最后我也不信,”我摇摇头,“是吧千喜,你想过没,什么时候结婚?”

“反正不晚婚,要是筱舟乐意娶我,毕业我就跟他扯证去。”千喜信誓旦旦地说。

娜娜带着头起哄起来,我们都使劲开着千喜的玩笑,直到被宿管大妈敲门,娜娜才灰溜溜地回了214,那天晚上我一直想,我将会嫁给谁,和谁一生一世,可我最终没有想到答案。杨澄是我的男朋友,但我们大概不会一生一世,秦川倒是会和我一生一世,但他始终不是我男朋友。

第十五节

那天课少,秦川也没在食堂,我跟他约了去他家,我想把我手里的那个备用钥匙还给他。毕竟现在他有了王莹,再放一把钥匙在我这里不太合适。

我刚到他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秦川一声惨叫,吓得我都没敲门,直接用钥匙开了,进去才发现,他正在卫生间给一只小花狸猫洗澡,显然小猫不太合作,我眼见着它给了他一爪子。

“你丫再挣扎我真给你炖了信不信!”秦川大吼。

我无语地拍拍他肩膀:“你这是要干吗?”

“啊?你到了?哎哟,你没看见吗,给这小兔崽子洗澡啊!楼下的流浪猫,一路跟着我到家门口,我看着可怜就想养了吧!结果丫现在翻脸不认人!洗个澡差点把我挠死!哎哎!你还下嘴咬!”

“猫怕水,你忘了原先咱们院的大老黄了,一泼水它就跑…我来吧…”

我把小猫从水池子里解救出来,小猫估计是吓傻了,身体僵硬,一直在抖。幸亏秦川一直在意他那几根毛的发型,家里有个吹风机,我包着毛巾,把小猫细细吹干,它也慢慢放松了警惕,乖乖趴在我膝盖上,眯起了眼睛。

秦川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我和小猫说:“可以啊乔乔,它还真听话了。”

“很乖啊!都让我摸肚子了!”我揉揉小猫圆滚滚的肚皮,“真可爱,你给它起什么名字了?”

“酸菜鱼!”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酸菜鱼啊。”秦川指了指桌子上放的打包餐盒,“昨晚吃的谭鱼头,酸菜鱼做得还真好吃!我就顺道给它起这个名了,好吃又好记!”

“这名字起得…太随意了吧。”我同情地看着酸菜鱼,酸菜鱼似乎表达不满,也喵喵叫了几声。

“多有特点啊!哈,酸菜鱼。”秦川接过酸菜鱼,举起来看着它笑。

“是啊,你们家起名有特点是传统。”

“你什么意思!”秦川瞪着我。

酸菜鱼在他手里使劲挣扎,我笑着哼起歌不理他,秦川气呼呼地把酸菜鱼放到我怀里,酸菜鱼马上安静下来,我抚摸着它,它团成小小的绒球。秦川趴在我的椅背上,笑着凑过来摸酸菜鱼的头。少年温柔的样子,融进了午后的阳光里,总有这样的时光,让我觉得一切刚好,恨不得就此一路老下去。

“对了,你着急来找我干吗?”秦川问。

静止的恬静时光迅速流过,我轻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掏出了门钥匙,递到秦川面前:“喏,这个还你。”

秦川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已经套上小叮当的钥匙环的是他家的钥匙,他抬头说:“你干吗?”

“不是一共就两把钥匙吗?你拿一把,这个给王莹吧,放在我这里不方便。”我淡淡地说。

“不用,她才懒得来这地方呢,再说,以后我要是出去进货,你要来帮我喂酸菜鱼啊,就放你那儿吧!”秦川插着兜,靠着桌子站着。

我只好又收回了钥匙,心里却有些妥帖的温暖,忍不住把憋了许久的话问出来:“喂,你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王莹的啊?”

秦川愣了愣:“她说她是我女朋友那天吧。”

“啊?你们之前没有?”

“没有,但她都那么说了,我怎么能否认呢?”秦川微微一笑,“不过王莹挺好的,真的,比你那个杨澄强多了。话说回来,你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杨澄的啊?”

“我们从上海回来,他认真跟我表白的时候。”

在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表白,某人在上海的晨光里跟我说要在一起,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哈,是吧,”秦川点点头,“谢乔,可是如果…如果我们那天在上海…”

秦川话还没说完,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我心不在焉地按掉,可它又执拗地响了。酸菜鱼被吵醒,从我身上蹦下去,伸了个懒腰。我焦躁地接起来,对面传来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

“你是谢乔吗?”

“我是。”

“我想和你谈谈。”

“你是谁?谈什么?”

“谈谈我的男朋友,杨澄。”

第十六节

我狼狈地从秦川那里跑了出来,秦川询问我怎么回事,我死活没说,我实在不想让他看到我丢脸的样子。

那个女孩叫任思羽,她跟我约在了学校附近的“雕刻时光”。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我谈不上气愤和难过,只是心跳得很快,紧张这从未遇到过的局面。我连恋爱这个问题都还没弄明白,居然就遇见了问题中的问题。任思羽如约而至,她很时尚,长相也漂亮,下巴微微扬着,看起来很有气势,但紧紧抓着餐巾的手指,还是露出了一些破绽,她也在紧张。

我们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和一杯卡布奇诺,相对无言地喝了半杯之后,还是她先开了口:“我认识杨澄比你早。”

“唔,可能,他认识很多人。”我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了我才考到B大来的。”

“哦。”我想起王莹跟我说过当初为什么杨澄来B大的事,为了一个女生,所以连国都不出了,原来那就是任思羽。

“我们之间有了点误会!你才会乘虚而入!”任思羽瞪着眼睛。

“杨澄从来没跟我提过你,我只知道,我们交往的时候,他是单身的。”我认真地说。

“哈,别说得这么高高在上,这么与己无关!谢乔,你就没想过,当初杨澄为什么会喜欢你?”任思羽诡异地笑了笑,“你很美?你很出色?你很与众不同?”

我顿住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问过自己,也问过杨澄,但是我们都没说清楚过。而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似乎起因也没那么重要了。那是我们之间关系的一个隐秘缺口,我们本以为敷上岁月与温情便能遮挡住它,而如今当任思羽揭穿那些装饰时,那里是赫然的空洞。

“我和杨澄最初争执起来,是因为我突然听说他和一个中文系的女孩子走得很近。我不高兴,就不理他,不接他电话,也不回短信。我们冷战了一段时间,本来我以为他一定会哄我回来,但是他没有,我还没缓过神来,他就跟那个中文系女生表白了…”

任思羽不甘地咬住了嘴唇,我有些替她难过,而她却容不得别人怜悯似的,立刻又扬起了头,高傲且冷酷地说:“你以为那个女生是你?呵,真遗憾啊,可惜不是。”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恶意地笑着:“是千喜,肖千喜。”

我觉得有一束白光在我脑中炸开了,很多早被时间模糊了的细节,突然就那么清晰地一一呈现。军训时烈日下杨澄注视着队伍的目光,汇报演出的后台杨澄望着千喜的笑,在宿舍里傍晚打来的那些邀约晚餐的电话…其实这些我全部知道,只是趋利避害地在某些时候偏偏选择忘掉。

“千喜拒绝了他,杨澄彻底折了面子,至于喜欢你…只是顺道而已,没准还指望去刺激一下千喜呢。”

任思羽结束了她的叙述,她抱着手靠坐在沙发里,认真看着我的反应,而我完美地如了她的意,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其实在此之后才是她的重点,而她接下去怎样给我展示了她与杨澄之间的短信,怎样叙述他们昨晚刚刚进行的晚餐,怎样明确地跟我说杨澄已经回到了她身边请我知难而退,我都没有仔细在听了。她已经做到一击毙命,根本不需要再乱刀砍死。

我不记得我是几点从咖啡馆走出去的了,清醒意识的最后是给秦川打了电话,让他来接我。秦川很快就到了,我埋着头孤零零地坐在马路牙子上,他蹲下来,扶着我的肩膀喊我的名字:“乔乔,乔乔!”

就像被从噩梦中叫醒一样,我抬起头看着他,怔怔地说:“秦川,我想喝酒。”

“走,我陪你。”秦川毫不犹豫。

第十七节

我们去了一家大排档,韩日世界杯就要开始了,商家早就做好了准备,街边参差地摆着白色塑料座椅,一箱箱的啤酒摞在墙角,我走过去直接搬了一箱过来,秦川也没劝我,他点了花生毛豆和烤串,板筋多刷辣酱,鸡翅要秘制的,馒头片刷甜面酱,另外一定要原油的大腰子。我根本不用看菜单,我的口味秦川全部知道。与杨澄在一起我也不看菜单,那些高级的菜我都不认识,我想他也不清楚哪些是我喜欢的,哪些不是,只是凭着好的贵的来点。这样的比较让我心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知难而进地选择一个这么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