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介意的话和我跳个舞怎么样?”

我点点头。

念乔和高蒙奇就在不远处,看他们的样子似乎聊得很开心,念乔脸上的笑一直没有停过。她性子比较内敛,我好久没看见她笑得这么开心了。其实我早该想到,高蒙奇受伤的那段时间都是念乔在照顾他。她温柔细心,不像我,对高蒙奇一直凶巴巴的。如果换做是我,一定也会选择念乔。

现在还没有入秋,我却明显感到了阵阵凉意。林宇朝似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眉头微皱:“挽素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尽量掩藏自己的情绪,“只是胸口有些闷而已。”

“可能是这里人太多了,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

趁着人多我们悄悄出了大厅。

与大厅里热闹的气氛相比花园里显得冷清多了。由于白天比较热的缘故,我只穿了件无袖低领洋裙。寒意随着风扑到我身上,冷嗖嗖的,我下意识抱紧了胳膊。

林宇朝脱下西装给我披上:“小心着凉。”

“谢谢。”

我们一边走一边闲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湖边。月下的湖面非常平静,若抛却所有的烦心事,这应该是个宁谧祥和的夜晚。借着淡淡的月光我看到湖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静静地看着湖,背影中透出了无限沧桑。

“爸爸。”林宇朝往前走了一步。

我心跳漏掉一拍。爸爸?他就是林谭义?

林谭义转过身来:“宇朝,你怎么也……语陌?”他一看见我,惊得瞪大眼睛:“语陌?语陌!”

妈妈的名字叫白语陌,我知道我长得跟妈妈很像。

林宇朝说:“爸爸,她是沈伯伯的女儿挽素。”

“挽素?”林谭义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你是挽素?”

我点点头:“是的。林伯伯好,”

“果然是白驹过隙啊,一眨眼你已经这么大了。”林谭义叹了一口气,对林宇朝说,“宇朝,你要一定要好好对挽素,不要像我当年……”

他看见我穿着林宇朝的衣服,定是误会了。我连忙解释:“林伯伯,其实我和……”

“我会的,爸爸。”林宇朝在我之前把话说完了。

我有些尴尬,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林谭义没有继续说下去。说不清楚我对他是怎样一种感觉,如果不是他的话,妈妈甚至是我都可能会有个更好的结局。照理说我应该恨他的,但我恨不起来,就像爸爸当年抛下我而我却怎么也无法怨恨他一样。

直到离开湖边很远,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仍然孤寂地立在原地,嘴里呢喃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那是妈妈最喜欢的一句话。

我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了林宇朝:“抱歉,你应该也知道林伯伯和我妈妈的事吧,我现在心里很乱,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吧。你别多想,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林宇朝接过衣服回去了。

妈妈出生在春天陌上花开的时候,她的名字是外婆给取的。没想到林谭义还心心念念的放不下她,与他相比爸爸的只见新人笑怎能不叫我心寒呢。梅姨会亲热地喊爸爸“怀瑾”,而在我的记忆中妈妈唯一一次叫爸爸的名字就是我听到的那句“沈怀瑾我恨你”,他们之间的话向来是不多的。

我绕过湖往东走了一段路,前面应该就是栀子花丛了。眼下正是栀子花开的时节,夜色中也夹杂着淡淡的香气。听管家老李说,现在的这片栀子花是两年前种下的,当年妈妈亲手的那片早在几年以前的一次霜冻中就死去了。

打小我就喜欢闻栀子的味道,那片花是妈妈特意为我种的,她自己喜欢的花是茉莉,我记得茉莉丛恰好是在栀子花丛的边上。昨天凤姨跟我提过,我去英国不久梅姨就命人把所有的茉莉拔了去,换上了她最喜欢的玫瑰。整个沈公馆恐怕再也找不出妈妈留下的痕迹了。

我本来就从心底里抵触梅姨,凤姨的话令我很是气愤,当下就吩咐老李把那片茉莉丛恢复原样。为了准备宴会的事家里从早上一直忙到晚上,梅姨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等她知道了,免不了又会有一番唇枪舌剑。

不知道老李准备得怎么样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我干脆直接绕过栀子丛去那边看看。奇怪的是我却看见了念乔和高蒙奇。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我正是不想看见他们才出了大厅,怎会想到在这里还是遇见了。念乔的脸上是甜蜜而羞涩的表情,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看上去很是般配。

我可没心情欣赏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月下相会,何况那个别人是我的妹妹。看到他们的刹那我马上转身走人了。在油轮上我就知道自己和高蒙奇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的人生不应该有任何交集,只是他和念乔发展到这个地步是我始料未及的。

走到秋千旁我突然感觉好像有人在后面跟着我,我想到了伦敦巷道里发生的事,心下一动,难道是……

猛的回头,结果令我大失所望。不是高蒙奇,是沈煦之!

“这不是沈大少爷吗?”我挖苦他,“怎么,你不去陪那些太太小姐们唠嗑,跑到花园里来吹什么冷风啊?”

沈煦之大大方方的往秋千上一坐:“沈大小姐不也一样放着好好的宴会不参加,跑到园子里看人家幽会吗。”

我斜了他一眼,这该死的沈煦之,居然跟踪我!

“谁说我偷看别人幽会来着,难道你不知道吗,我正打算清理掉你妈妈最爱的那片玫瑰花呢,我最讨厌玫瑰了,俗气!到时候梅姨找我吵架你可不许帮她哦,要不然我以后专找你的麻烦!”我摆出一副典型的刁蛮小姐模样。

沈煦之苦笑:“算我怕了你了。你跟我妈爱怎么闹怎么闹去,我懒得管。”

他双脚往前一使力,秋千便动了起来。然后我听见他用我从未听过的语气对我说:“挽素,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姓高的。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要和他扯上任何关系,你惹不起他。”

“你?”我大吃一惊。

难道沈煦之知道了什么?高蒙奇长年呆在英国,沈煦之又是怎么会知道他的?似乎家里每个人都和他有中说不出的关联,爸爸如此,沈煦之也是如此。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当成了傻子,心里又恨又气,于是使劲把沈煦之从秋千上往下推:“你给我下来,不许坐我的秋千!”

沈煦之看上去不胖却重得跟头猪一样,若不是他自己站起来来我还真推不动他。

被我这么一闹他似乎真生气了,一声不吭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怪怪的。我当然不会忘记他可是会打女人的,不过现在我正在气头上,倒也不怕他,气呼呼地瞪了回去。老李经过这里看到我们一副要打架的样子,连忙别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绕开我们就走。

“老李你站住!马上找人把这秋千给我拆了,换个新的。还有,我讨厌玫瑰,三天内把它们全给我拔光!”我气势汹汹的。

回去后我借口身体不舒服早早回到了房间。墙壁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我躺在床上还是可以听见楼下的音乐声和嘈杂而模糊的说话声、谈笑声。

宴会是为我而举行的,我却恰恰是最不像主角的人。

姗妮曾对我说过,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最见不得别人开心了。我现在总算明白了这种感觉。楼下热闹的声音搅得我心烦,我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入睡,可是直到宴会结束我还是清醒得很。好在外面终于安静下来了,我推开被子坐起来,这时我的身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汗水。看窗外的天色,现在应该比较晚了。

念乔在外面边敲门边喊我:“挽素,挽素你开开门。”

也许是因为高蒙奇,我心里觉得怪怪的,突然有点怕见到念乔。我一打开门就看见她抱着枕头站在门口,她说:“我睡不着,想过来和你说说话。要不我今晚干脆就住你这里吧。”

“好啊,”我说,“正好我也睡不着。”

念乔很开心,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幸福表情。我问她:“什么事让你这么激动啊,竟然半夜三更睡不着觉?”

“没什么啊,我……”

“小丫头,还想瞒我啊。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看上人家高蒙奇了吧?”

念乔的脸刹那间红到了脖子根,她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念乔,你可别怪我这个做姐姐的说话不中听,那个高蒙奇他不是普通人,上次在船上发生的事你也亲眼看到了,跟他在一起你会很危险。”

说这些话我没有半点私心,仅仅是替念乔担心而已。念乔并不傻,她自己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果然,她对我说:“我想过了,既然我选择了他,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认了。”

“傻丫头……”

我已是伤心人,但愿念乔能比我幸福。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一大早醒来床上只有我一个人。我肯定睡得很死,念乔起床我竟一点都没察觉。经过昨晚那么一折腾我确实有些累,头昏昏沉沉的,嗓子也发干,大概在花园散步的时候着了凉。跟了约克叔叔那么多年我略通些医理,本以为自己只是小感冒,不碍事的。可是下楼时我感到天旋地转,差点就一头栽下去,幸好我及时拉住了楼梯的栏杆。

小桃正在楼梯口扫地,她吓得急得马上扔掉扫把跑过来扶我,“大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可能昨晚没睡好。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打扫,张妈和小兰呢?”

恰好张妈和小兰聊天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老李也真是的,他得罪谁不好,居然得罪二太太,唉……”

“就二太太那脾气,他这次恐怕要倒大霉了。”

“可不是吗……”

我问小桃:“老李怎么了?”

“刚才二太太去花园散步的时候发现她最喜欢的那片玫瑰花被人拔光了,问过才知道是老李让人干的。二太太气得半死,现在正在花园里骂人呢,说是要把老李给辞了。”

“小桃别扫了,跟我去花园。”

这老李的动作还真快,依梅姨的性子他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倒是我害了他。

梅姨嗓门尖,隔着老远我就听见了她的声音。走近点我才看清花圃那边围着一大堆人,连爸爸也在其中。梅姨正盛气凌人地指着老李的鼻子骂:“是谁借你的胆子啊,一个小小的管家居然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

老李一脸委屈:“二太太,是大小姐吩咐的,我……我也只得照办啊。”

“大小姐?哼,大小姐回来了你们眼里就没有我这个二太太了是吧,要是大小姐让你杀了我你是不是真的会拿把刀子把我给剁了啊!”

“是我让他拔的!”我大声打断他们的对话,“你不要骂老李了,是我不喜欢那些花。”

梅姨一听立刻把矛头对准了我:“我说大小姐,我招你惹你啦?我知道,你是白老爷子的心尖尖,是家里的小霸王,可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怀瑾你看看你的宝贝女儿,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啦!” 梅姨边嚷边抹起了眼泪。

爸爸被她这么一闹脸上有点挂不住,板着脸训斥我:“挽素,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干吗总是惹你梅姨生气,那些可是你梅姨最喜欢的花,长得好好的你拔了它们做什么?”

我蹲下身去用力掐断了最后一株玫瑰花,花枝上有刺,我的手指被刺出血来,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爸爸,你还记得吗,我走的那一年这里开满了茉莉花,那么香,那么清新。它们开的好端端的,你有没有问过梅姨为什么把它们全拔了?那些是妈妈最喜欢的花啊,是她生前亲手栽种的。”我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就那么容不下她,连她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都肯不放过?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回来,干脆让我死在英国算了!我长得跟妈妈那么像,你看到我难道对她没有一丝内疚感吗?”

“啪——”爸爸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

梅姨也没料到爸爸会打我,惊得捂住了嘴巴。

“你好狠!”我冷笑着丢给爸爸一句话,转身跑了出去。

风吹到我脸上,火辣辣的痛。我心里想着快点离开这里,因为跑得太快,在园子门口跟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撞了个满怀,他手里的包也飞了出去。鸭舌帽男人异常紧张地把包捡起来塞进怀里,然后快步走进了沈公馆。这个男人面生的很,我没见过他,不过确定他不是沈家的人,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样子,我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但转念一想爸爸刚才打我的那个狠劲儿,我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对于上海我并不熟悉,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我想过去白公馆找外公,可是外公精明得很,又疼我疼得紧,万一被他知道爸爸打我的事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他和爸爸的关系本来就不好。

在大街上游荡了好久我才发现上海这么大但除了沈公馆我真的没地方可以去了。此时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妈妈,我想起了一个可以去的地方,那里大概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街上来往的人很多,我在十字路口等了大半天才拦到一辆空的黄包车。可是车夫一听我要去的地方连连摇头,说是太偏僻了。我好说歹说,出了三倍的价钱他才肯拉我。路确实有点远,我坐得头晕乎乎的,下车时脚都差点没站住,难怪车夫一开始不同意来。这里都是些坟墓,我四处张望却半个人影都没见到。车夫一拿到钱就走了,生怕我会反悔。

周围静得可怕,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妈妈的坟墓。墓碑前还放着几束花,时光冲淡了它们本来鲜艳的色彩,再也不复原来的美丽。我蹲下来,顺着墓碑上字的纹路轻轻地描着。所有委屈此刻一股脑儿全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哭了出来,从开始的小声抽泣到后来的嚎啕大哭,以至于四周回荡的都是我的哭声。哭累了我干脆斜靠着墓碑坐了下来,喉咙仍然不停地干抽着。

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这里坐了多长时间,头顶已经是我数到的第一百零一朵飘过的白云了。它们不停地变幻着,云卷云舒,渐渐模糊……

恍惚中我看见了妈妈,她和云一起越飘越远,无论我怎么喊她她都不理我。一着急我就惊醒了过来,眼前模糊的人像渐渐清晰。是他?

“你醒了?”林谭义问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啊?”

我想不出该说的话,一低头才发现我身上正盖着他的衣服。

“我……”我忙站起身来,把衣服还给他,“谢谢你。”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是刚到还是我一睡着他就来了。他的目光一落到我的右脸上,有些惊讶:“你的脸?”

我身子一僵,爸爸那一巴掌的痛又回到了脸上。我很诚实地回答他:“没什么,是我爸爸打的。”

林谭义的眉头皱起,然后放开,似是明白了我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面对他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怪怪的,于是试着找话题。

我说:“林伯伯应该常来这吧。”

“你怎么知道?”

我笑了,但没有回答他。和旁边的坟墓相比,妈妈的坟上没有任何杂草,连我刚才坐过的地方也是干干净净的,像是经常有人打扫,还有那些花……这一切当然不可能是爸爸做的。

“谢谢你为妈妈所做的一切,”我喃喃地说,“林伯伯,我常常想,要是妈妈当初嫁的人不是爸爸而是你,那该多好。只要妈妈能幸福,哪怕我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我……”

“傻孩子,有些事你是不会明白的。”他打断了我,“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去,那里也不是我的家。”我态度很坚决。

可是我又能去哪?天边已被染红的云霞告诉我,快日落了。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在这里坐了大半天。

“那你愿意去林伯伯家吗?”林谭义问我,“等你想通了我再让人送你回去。”

我想了想,朝他点点头。林谭义很开心,他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当我看见林家满园子盛开的茉莉花时,除了惊诧,更多的是震撼和心酸。在英国,约克叔叔可以为了舒微阿姨种下满园的蔷薇,尽管那些花长得并不是很好,但姗妮和她父亲都认为它们不仅仅是花,更是舒微阿姨生命的延续。而眼前点点白花掩映在大片大片的绿叶之中,肆虐地张扬着它们的生命力,暗香如幽魂,彷徨三生中,我能感觉到妈妈就在我的身边。

林谭义说:“挽素,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去吧。”

“我想在院子里呆一会儿。”我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林伯伯你能陪我说会话吗?”

林谭义似乎一点都不避讳他和我妈妈的关系,他说了很多妈妈当年的事情。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隔着二十年的时光去触摸那段退色的过往。却道曾经难回首,过去的始终是回不来了。

林宇朝回来的时候似乎对我的存在很是惊讶:“挽素?你怎么在这里,你们家的人找你都快找疯了,煦之说你一整天没回家。我这就去通知沈伯伯来接你。”

“等等。”

林宇朝刚迈开脚步就被我叫住了,我倔强地说:“你如果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我马上消失,不信你试试!”

果然,林宇朝不再往前走了。他看着我,一脸茫然。

“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林谭义开了口:“宇朝你别问那么多了,吩咐下人收拾房间,挽素今晚要住在这里。”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的感冒越来越严重,头晕目眩的,吃饭就像咽沙子。除了一小碗鸡汤,满桌子的饭菜我都没有碰过。林谭义帮我找来了医生,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喝中药,满嘴都是苦味儿。晚上林宇朝让厨房给我准备了点心,可我实在一点胃口都没有,嗓子除了痛就是苦。我婉谢了林宇朝,早早的就睡下了。

等我醒来,林宇朝坐在我的床头,他右手撑腮,双目微阖,脸上尽是疲倦之色。我连忙从床上坐起来,却是半分力气都使不上。

我的动作惊醒了林宇朝,他看见我很是惊喜:“你终于醒了!”

我拧紧眉头,听他话中之意我似乎睡了很久。林宇朝告诉我,我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照他这么说,现在应该是我来到林家第三天的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