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苏醒后,所有人都一再叮嘱她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虽然知道他们是关心她,可那种关心也暗示着她的不详,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有了厌恶之心。可在蚩尤的话语慰籍中,阿珩心中对自己的厌恶不见了,她咬了咬唇说:“如果我真的和父王说的一样呢?是虞渊孕育的魔呢?”

蚩尤微笑,“你若是魔,我就陪你一起化魔,若真这样岂不是更好?我们终于甩脱了那些无聊的人和事,只有你和我。”

阿珩欲笑又颦,欲嗔又喜,“甜言蜜语,假惺惺!”

蚩尤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情动,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了她。

在温暖的太阳下,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的地方,他终于做了那件几百年前就想做的事情。

欢爱过后,阿珩缩在蚩尤怀里,四周万籁俱静,只有蚩尤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地响在耳边,阿珩闭目倾听,铿锵有力的心跳,澎湃着力量,给她莫名的安心。

蚩尤抚着她的背,眯眼看着日头渐渐西斜,又是一天要过去了。

阿珩低声说:“我得回去了,这会儿大哥他们肯定在四处找我,再不回去,只怕就要出大娄子了。”

蚩尤漫不经心地笑,“你的意思是说你大哥要找我麻烦?或者还有少昊?”

“我毕竟是高辛的王子妃,即使少昊不计较,高辛王族也容不得王子妃被劫走,这事有关一国颜面。”

蚩尤敛了笑意,“阿珩,跟我走!我明日清晨就对天下昭告你和我在一起,管他黄帝俊帝还是青阳少昊,反正你是我的女人,他们若不同意,先过我这一关!”

在蚩尤的灼烫视线下,阿珩真想不管不顾地答应了,可是,毕竟她自小的教导都是三思而行、谋定而后动,她不是孤身一人,不能像蚩尤一样不顾后果地随心所欲…她心内愁肠百转,眼眶渐渐发红。

自从苏醒,所有人都只和她讲开心的事,连大哥都不再督促她,可她从点滴言语中已经知道,这两百年来父王对大哥很是冷落,九哥夷彭在父王的刻意栽培下,已经几乎可以和青阳分庭抗礼,三妃彤鱼氏对母亲步步紧逼,看似安宁的朝云峰其实危机四伏。

蚩尤这些年强行推动神农的体制变革,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誓死追随他的人很多,可恨他欲死的人更多,一旦被敌人抓住把柄,到时候即使榆罔想帮他也帮不了,因为国有国法。

蚩尤看到阿珩低着头,泪珠一颗颗掉落,长叹道:“罢罢罢!我不比你,你说怎么办?”

阿珩说道:“我和少昊在新婚之时定过盟约,有朝一日,他会给我一次自由选择的机会。我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只要高辛不追究你我之事,我父王也不能说什么。”

蚩尤不以为然,“因为高辛,所以宁愿和我分开,和少昊在一起?”

“不是的。不仅仅是高辛,而是少昊和朝云峰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少昊垮掉了,母亲和大哥只怕…到时候四哥也…母亲和四哥待我如何,你都看在眼里,我不想因为自己伤害到母亲和四哥,给我点时间,好吗?”

蚩尤弄明白阿珩为什么不肯离开少昊后,反倒释然了,笑着把阿珩揽到面前,“好!”他亲了亲阿珩眼角的泪,嬉皮笑脸地逗阿珩,“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用害怕,我永远在你身后,谁若欺负了你,你叫一声‘蚩尤’,我就立即冲上去,咬死他!”

阿珩破涕而笑,“你到底是神农国的将军,还是条野狼?”

蚩尤笑眨眨眼,自吹自擂地说:“就算是狼,也不是普通的狼,是对阿珩忠心耿耿、勇敢无畏、机智聪明、神功盖世、英俊无敌、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狼。”

阿珩哈哈大笑,忧愁尽去。蚩尤温柔地看着她,对男人而言,不管他是平凡还是伟大,看到自己能令心爱的女人开怀大笑,那一刻的幸福会强烈到令他为自己骄傲。功名利禄算什么呢?能让一个人真正地欢笑才是天下至难之事!

阿珩用力抱住了蚩尤,天色在渐渐黑沉,可她的心里有一个太阳,明亮温暖。

四 路险难兮独后来

蚩尤把阿珩送到朝云峰,阿珩依依不舍地目送着蚩尤离去,等蚩尤的身影消失不见,她一回身就看到大哥和四哥都站在身后。

昌意急问道:“你记起蚩尤了?”

阿珩满面羞红,讷讷不能言。

青阳问:“四处找你没找到,少昊怕出意外,已经回高辛了,你还打算去高辛吗?”

阿珩说:“要去,今日就走。”

青阳松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昌意问道:“那你和蚩尤…”

阿珩低着头道:“四哥,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

昌意点点头,温和地说:“去给母亲磕头辞行吧。”

阿珩想嫘祖辞别后,带着烈阳离开了朝云峰。她没有立即赶往五神山,而是先去了虞渊。

两百多年前,虞渊虽然万物不生,可在虞渊的外面有河流水潭,长着不少树木,如今却荒凉一片,寸草不生,只因有一个似狐似虎的大妖怪在此修行。

也不知道谁在外面栽种了一片桃林,竟然不惧干旱,长得郁郁葱葱,阻止了旱气蔓延。每逢桃花盛开的日子,妖怪就会彻夜凄鸣,竖沙国的百姓在桃林中建了祭台,供奉他为獘俊,祈求他不要把干旱带入竖沙国。

獙俊日日夜夜都在虞渊修炼,早入了魔道。可因为各种原因,知情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遮掩着虞渊附近有妖成魔的事情。

一直巨大的白鸟飞掠过漆黑的天空,飞入虞渊上空的黑雾中,盘旋几圈后,落在了黑黝黝的峭壁上。

阿珩从白鸟背上姗姗而下,笑对白鸟说:“谢谢烈阳了。”

白鸟变成了一个白衣童子,大概十一二岁的模样,五官异常地漂亮精致,双眸绿绿,一头齐腰长发根根皆白。

虞渊的恐怖令万物畏惧,阿珩和烈阳却没有丝毫不安,只是侧耳静听,从遥远的西方传来一声又一声悠长的厉鸣。

虞渊的黑雾像大海一样辽阔无边,却万物不生,獙俊年年岁岁都守在黑雾深处。

阿珩眼中隐有泪光,对白衣童子说:“烈阳,叫他回来。”

烈阳张口长啸,声音粗嘎尖锐,和他漂亮精致的外表截然相反。

正在雾海深处飞翔的獙俊,迟疑地停止了鸣叫,顺着烈阳的尖锐声音,飞向东方,很久之后,他看到黑雾中站立的人影,他们身上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

他迟疑地放慢了速度,用力地嗅着,似乎在鉴别着真假,一瞬后,他突然一声欢喜地鸣叫,就要飞扑过去,可他又迟疑了。因为日日夜夜待在虞渊中,他早已不是两百年前可爱美丽的狐狸,如今他全身都流着恶臭的脓液,獠牙凸出,整张脸扭曲得丑陋恐怖。

烈阳看阿獙居然想逃,猛地扑起,化回原身,落在他头上,一边嘎嘎叫着训斥,一边用翅膀扇来扇去。

阿獙被打得晕头转向,失去了主意,乖乖地飞到阿珩面前,羞窘地缩着身子,生怕自己身上的脓液沾染到阿珩身上,一张青面獠牙的脸上竟然满是局促和紧张。

阿珩蹲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不管你是小妖阿獙,还是魔兽獙君,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飞天小狐狸。”

两百年漫长的等待,所有的寂寞和痛苦都在这一句话中消失殆尽。

阿獙的头靠在了阿珩怀里,泪水顺着脸颊一串串滚落。

“为什么要待在虞渊?人家都说狐族聪明,你怎么一点不像狐族呢?你可真是个傻子!”阿珩抚摸着阿獙身上一个又一个的疮口,眼泪一颗有一颗落下。

阿獙虽然入了魔道,看着狰狞,其实心思很单纯,看阿珩伤心,他歪着脑袋瞅着阿珩,眼睛一咪,月亮一般弯弯的,大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想逗阿珩开心。

阿珩依旧没有笑,他皱着眉头想了想,猛地一侧头,冲烈阳嘶吼一声,魔相毕现,很是恐怖。

烈阳一时不防,被吓得飞了起来,简直是鸟容失色。

阿獙十分得意,靠着阿珩,昂着头,吼吼地笑着,哈哈哈,烈阳也怕他了!

烈阳怒了,大叫一声,飞冲过来,一团又一团火球飞向阿獙,阿獙立即跑,两个家伙又像几百年前一样打闹在一起。

阿珩不禁破涕为笑,因为对少昊没有好感,连带着对高辛也厌烦。阿獙却是欢天喜地冲到阿珩身边,他压根儿不在乎去哪里,只要和阿珩、烈阳在一起就好。

七月末,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时。高辛多湖多河,百姓又普遍爱荷,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碧叶亭亭如盖,荷花开满乡野。阿珩已经两百多年未接触人世,带着阿獙和烈阳在夜间缓缓而行,既欣赏着人间的风景,也了解一下高辛如今的情况。

快到五神山时,少昊早接到消息,亲自来接她,未提蚩尤的事情,只是问她一路可顺利。

阿珩搂着阿獙问:“能设法带我们去汤谷吗?这些日子,我在深山里采集了一些药草,再加上汤谷的水,应该能把他身体上被魔气侵蚀的溃烂治疗好。”汤谷是高辛的圣地,并不容易进入,何况如今阿獙被视作魔物。

少昊说:“没问题,我如今恰好奉父王之命在看守汤谷。”

阿珩很是诧异,汤谷在荒无人烟的天之尽头,守卫汤谷等于变相的流放,她看少昊没有解释的意思,也就没有追问其中原委。

夜深人静时,阿珩领着阿獙去了汤谷。

汤谷水是日出之水,天下至净之水。阿獙一碰到汤谷水,就痛得全身痉挛,阿珩和烈阳一左一右抱着他,阿珩像是哄小孩一般,轻声哼着歌谣,低声说:“乖阿獙,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

一盏茶后,阿珩才让阿獙离开了汤谷水,阿獙已经痛得虚脱,烈阳看着人小,力气却十分大,把阿獙扛到九株扶桑树组成的“岛屿”上。

阿獙痛得直打哆嗦,少昊把手放在它的额头,属于水灵的温柔力量渐渐安抚了身上的疼痛,它沉沉睡去。

烈阳看没他的事情了,变回鸟形,缩到树叶深处打瞌睡去了。

阿珩提着一个巨大的木桶,里面盛着熬好的药,开始给阿獙上药。

少昊静坐于月下,抚着琴。琴声温和,牵引着阿獙体内的灵力来吸纳药性。

阿珩上完药后,洗净手,坐到少昊身旁。少昊淡淡一笑,继续信手拨琴。

扶桑花艳红如火,像一盏盏火红的小灯笼垂满枝头,少昊一身白衣,端坐于树下,气态端雅,连月光都在他身前散去了清寒。可是这样一个才华盖世,志比天高的人却被贬谪在荒无人烟的天之尽头看守汤谷。

阿珩轻声问:“我记得两百年前,你和父王的关系正趋于缓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做了什么让父王厌恶你至此?”

少昊停止了弹琴,“你掉下虞渊后,后土重伤祝融,祝融的身体被藏进神农古阵中。蚩尤失去了最大的阻挠,开始一切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也许你已经听说,两百年内,被他灭门的家族就有几十户。在他的血腥政策下,神农的旧制被彻底打碎,如今的神农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十分繁荣昌盛。看到神农的变革,我一时心急,想通过手中的军队来强行推动高辛的改个,在宴龙他们的谏言下,父王震怒,认为我有篡位之心,勒令我远离朝事,命我看守汤谷。”

阿珩问:“宴龙不是失去了一只手吗?”

“宴龙失去了一只手后功力大减,如果换成别的父亲,也许就不会再看重一个半废之人,可我的父王向来重情,反倒越发怜惜宴龙。这些年,时常对臣子说,‘所有儿子中,宴龙最像年轻时的他’,臣子们大都明白了父王的意思。”少昊叹了口气,神色落寞,“父王性格温柔多情,喜欢美人的歌舞、才子的诗赋,我的确不像他,令他很失望。再加上父王约略知道承华殿内的轩辕妭是假的,所以我对他而言已经一无是处。”

“那你就甘心手荒凉的汤谷,等着宴龙登基?”

少昊微微而笑,“当然不可能,宴龙登基之日不仅仅是我的死期,也是高辛族的死期,我死事小,族灭——绝对不行!”

“那你的打算是…”

少昊的微笑中渗出了冷意,“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从盘古大帝到现今,高辛族已经几万年的历史,宫闱斗争层出不穷,验毒的神器十分齐备,没有任何毒药能躲过,也许只有尝遍百草、以身试毒的神农氏有法子。所以,我想请你为我配制一份药,可以躲避过所有神器宝物的检查,不需要夺取对方的性命,只是要让他渐渐虚弱,直到卧病不起。”

阿珩明白了少昊的意思,他是想逼俊帝退位。阿珩沉默不语。

少昊说:“父王的五神君上千年来过的日子过于安逸,早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足为虑。宴龙虽然掌控着常曦和白虎两部,但四部中战斗力最强的是我的嫡系青龙部,在诺奈的帮助下,羲和部也已经完全归顺与我。如果强行兵变,不是不可,但我不想动武,如果兵变,就是彻底撕破了脸,必须要以一方的死亡为完结,否则即使我答应,跟随我谋反的将军也不能安心。阿珩,我不想伤到他,这时唯一的两全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