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男生问:“你还没死心?”

女生有点哽咽,只能苦笑,也许是酒力还在的缘故,头疼欲裂。感到唇上突然施来的压力,神经居然迟钝到毫无反抗。重叠在一起的那一小点仿佛与身体的其他部分有着不同意识。

它们孤独相依,脉脉含情,静若沉思。

宛如在夜晚潮起潮落的海边举行某种仪式。

黑色阴影罩住彼此不露表情的面颊,一声不响地吞噬掉过往,却不知为何愈发悲伤。

分开后,夕夜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安眠下去,重新开口时声音嘶哑了些:“这算什么?”

“表示不仅限于精神支持。”很是坦然。

“可我是初吻。”

“啊…难怪拴不住男友。”

“欸?”怀疑听错了,“你要先道歉才对吧?”

“道歉于事无补啊。”说得轻飘飘,“我也深感意外,外界传闻你滥交,我还信以为真。”

“我?滥交?”听着像天方夜谭,“你知道我是谁?”

“顾夕夜,跟我同校同届,传说中的资深小三著名妖精,虽然现在知道,跟传说的不太一样。话又说回来,麻烦你保护好自己,不要长着辨识度这么高的脸、顶着那么豪放的名声和陌生人闲聊、喝不明饮料、心情不好、离奇醉倒、迷糊地开房、无知地上床。总之,现在凌晨三点,各自回寝室都不方便,在这儿将就着睡吧。”

见女生摆出奇怪的防御姿势,男生想笑,补充说:“各睡各的。学这么快,我都有点喜欢你了。”

“呐,系草,你叫什么名字?…笑什么?”

这次是真的笑出声:“先开房,再接吻,然后告白,最后自我介绍。不要说你,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诡异的事不太常见。”

“嗯。”遇上聊起天来感觉不到压力,轻松惬意的人,“实在不常见。”

[五]

顾夕夜,在许多人眼中是黑色曼陀罗,美得幽魅而不真实。长相具高加索人种特征,基因不可考。母亲是内敛寡言的女子,庸常姿色,个性冷硬坚强,对世界充满怀疑和失望,并把这种思想不断灌输给夕夜。

"世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真心爱你,如果你轻信了他们的谎言,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会一辈子受伤。"回想起来,这是母亲对她重复最多遍的观点。

夕夜没有见过亲生父亲,也没见过家里任何亲戚,只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过得清贫。夕夜上初一时,母亲病逝,最终也没有透露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

之后辗转被几家收养,寄人篱下,受尽委屈,长成不善交际、脆弱敏感的早**孩。成年后因相貌与才智出众,遭人嫉妒诋毁,行事愈发与世格格不入。出于善意者给她"傲雪冰霜"的评价,其余只是冷哼一声"真能装"。

早晨醒来,套房里已经只剩孤单的自己。

男生像烟圈一样倏然消失。

到最后还是不知他名字。

也是为了确认他曾经存在过,打电话给酒店前台说昨日醉酒不知是谁带自己来的,想问登记的名字,缠扯了几分钟,被告知"客人名叫季霄,房款已经结清"。

夕夜愕然数十秒。盛夏的日光碎在路面上。行道树铺下浓密的阴影,鞋底却还是滚烫。

名叫季霄的少年在记忆中转过身,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自己:"你想要害死颜泽?你嫉妒她?"

羡慕与嫉妒,不过这样一个转身的距离。

嫉妒是--羡慕却无力企及。

顾夕夜和颜泽,贺新凉和季霄,十几岁时结成的朋友,还在十几岁感情就变了质,因为爱,还有恨,羡慕,或者嫉妒。谁也想象不到顾夕夜竟也有嫉妒的人,而且是平凡普通的颜泽。夕夜总是不甘心,为什么自己最好的异性朋友季霄和自己喜欢的贺新凉都无视自己而恋慕看似一无是处的颜泽。

年少的恋慕若不能两情相悦,就成了极苦的咖啡,偶尔可振奋人心,但大多数时间都难以下咽。

夕夜走在回校的路上,回想着那三张最为熟悉的面孔,有种自脚心到头顶都被灼伤的错觉。

有的人是近在咫尺却对面不见。

有的人是远在天边却依然惦念。

有的人是恨不得她死,却忍不住捕捉传闻的蛛丝马迹,在与她永无交集的平行隧道里钻一个洞,内心五味杂陈地窥视她的幸与不幸。

那是你羡慕却无力企及的人,同时也是你不能理解的人。

"顾夕夜,我实在不能理解你。你不是和师兄交往得很好吗?干吗又破坏蒋璃和她男友?"

课间,有熟人来兴师问罪,措辞中有个“又”字,坐实了顾夕夜一再冒犯的罪名,又声张了自己的忍无可忍打抱不平。

夕夜抬起眼睑,视线落在季向葵写满无端愤懑的脸颊上,再看看她身边侧后方的蒋璃,

在两人之间往复几次,好像在用目光驱赶蚊蝇。最后她冲季向葵微笑,柔声开口:“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没什么直接关系,不过你实在太过…”

“惹眼。”

“唉?”被打断的季向葵一愣。原本想说的“太过分”在对方

出其不意的接嘴后变成了"太过惹眼"。

“因为有我挡在前面,高中时你成不了级花,大学时成不了系花,其实我性格孤僻,混在人群里默默无闻本是龙套,但拜你所赐,时常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虽然没有什么好口碑,他知道你来找我会怎么想?你何苦把他眼里的自己弄得那么恶毒,把他眼里的我衬得那么无辜?”

不过三言两语,便让滋事二人组忿忿离去,夕夜有包揽大小赛事最佳辩手的口才,应付鲜明的敌意不在话下。一次次使她遍体鳞伤的,是错信的伪善。

[六]

波澜不惊地独自度过了一周,在学校附近的大型超市里买食材的时候,不太意外地在结款台遇见了前男友,意外的是他也孤身一人。

“也许是传说中的'现世报'吧,和你分手后的第二天,她就跟别的男人外出旅行,至今没有回来。”

回校的路上,因为对方坚持要同行并帮自己拎东西,夕夜只好勉强做个心平气和的被倾诉者。

“联络不上?”

“无论我怎么打电话发短信也不理睬。”

“别的男人…是什么来头?”

“当然这个我也打听过,是和她同系的一个轻浮男,所以我有点担心。”

高一的暑假被车撞伤,住院期间贺新凉混在同班同学中来探望,因为他是从事发现场救了自己将自己送往医院的人,夕夜别有用心地借机拽住他谢个不停,蛮有点要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的意味。

男生在病榻边爽朗一笑,轻描淡写说道:"那天你和颜泽穿着一样的衣服,刚开始我还以为受伤的是她,差点吓死。"幻想着有一天哪个王子白衣翩翩破光而来,从黑暗中拯救你。

他静脉跳动的节律和血液缓流的温度,突兀的手骨节和棱角分明的侧脸,却统统不为你而存在。

所有的温柔,只是因为将你错认成了他的公主。

“我有点担心。”

“我差点吓死。”

这些别人听来再普通不过的话语,如同一列列悠然的慢车。它们驶过寻常的桥,寻常的隧道,穿过寻常的树林与原野,寻常的市郊与村落,在温暖夕照的摩挲下沿着地平线描一段恒长的墨绿色边缘。像碾过任何一寸土地般碾过你的心。然后毫无知觉地继续前行。

“…”

“若水其实很单纯,单纯得有点蠢。不知道那个男的究竟花言巧语跟她说了些什么…唉。”

“不打算魄力十足地去找她回来吗?”夕夜平静地问。

“那倒不至于…还不知道具体情况,我想等她回来再说…”

从男生手中接过塑料袋,淡淡笑过:“我到了,谢谢。祝你好运。”

不再说“爱”,也不说“再见”,因为现在看起来,连曾经爱过他这件事都显得非常荒谬。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声音和新凉特别相像,恐怕从一开始目光就聚焦不到他身上。

如果是贺新凉遇到这种事--转身后夕夜想。他十有八九会天涯海角地去把颜泽揪回来。

不过那位“轻浮男”倒是令夕夜有点介意。分手后第二天就拐跑了单若水,该不会是“系草大人”的作为吧。回想起来,赌气时自己还真的说过“真想帮忙的话,就把你们系花拐回去,不要放出来破坏生态平衡。”

但没人会真那么胡来。夕夜对自己不切实际的妄想摇头笑了笑。

话又说回来,那家伙还的确有点胡来,轻浮这点也不假,一般人不会莫名其妙和陌生人接吻。

最让人一头雾水的是,他怎么可能也叫“季霄”?

细究一下,难道本校国贸系同一届有两个同名同姓的季霄?而且一个季霄是道德楷模型,一个季霄是道德沦丧型?什么跟什么嘛。

[七]

季霄本是夕夜最亲近的异性朋友。他与颜泽交往过,但并不顺利,很快分手。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为错在自己,一如既往地喜欢颜泽。

颜泽有把自己的弱点妥善掩饰的特长,很懂得对每个人投其所好,不吝惜对他人的称赞,人缘特别好,即使亲密的人觉察出一点不对劲,内心都会被"所有人都爱她,我和她无法相处,出问题的一方肯定是我"的想法撞击。没有人知道看起来那样单纯天真的女孩,心灵却在逐渐腐朽。

夕夜嫉妒她的同时,也正被她以险恶数倍的用心嫉妒着。所不同的是,不择手段付诸实行加害他人的只有颜泽。

高二时出了一场意外,由于校舍年久失修窗框脱落造成两名女生坠楼,其中一名伤重身亡,另一名失忆,失忆的是颜泽。

失去了记忆的颜泽连自己的日记本寄放在夕夜的储物柜这件事也不记得了。夕夜怀着无法平复的嫉妒心终于从中知悉颜泽的另一面。

许多年后,依然清晰记得阖上日记本时,那种眼前一片黑暗、身体的每个角落都被震惊强力袭击的感觉。

不能原谅。

季霄竟还愚蠢地为她来质问:“我明明记得在事故发生前我叫你开窗,可你却说“锈住了,打不开”,正因如此她们才会放心地坐在窗台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十七岁的夕夜脸上浮出与年龄不符的苦笑:“因为我想害死她啊,我一直嫉妒她。”

“你想要害死颜泽?你嫉妒她?”

“没错,我希望死的人是她。”

全世界被按下静音。

从季霄错愕的眼神中,夕夜看见了精神崩溃化身魔鬼的自己。

凭借着伪装的单纯与善良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的人,是你。被所有人无条件相信、无条件保护的人,是你。撕碎我们所有少年时光的人,是你。不能原谅。恨意日益堆积。真希望能够,由我亲手,杀死你。颜泽。

由苦笑变成大笑,转身之后,感到年轻时的一切温暖美好从身体里迅速抽离,再没有未来和希望,只剩下麻木的躯壳。一遍遍在臆想中以各种方式杀死颜泽,细化每种细节。如果不是高二下学期及时分班从颜泽身边逃开,夕夜觉得自己可能早已精神失常。

“唉?”夕夜思维有点迟滞,犹豫着把手伸过铁丝网洞去接递到面前的饮料。

“按你的心愿,把单若水拐回去了,你要先道谢才对啊。”恶作剧地把饮料罐收了回去。

夕夜突然不能动弹,男生的形貌被铁丝网细致地分割着。

“是…你?你真的…?”连贯不出一句完整话语。

“现在,是怎样呢?抓住时机和前男友复合了?”

“…没。”

男生摇着头笑起来:“有半个月了吧,你也太辜负我了。”

“不,我…”

“还是说前男友什么的,你已经不在乎了?”步步紧逼的追问,让夕夜无法理清思路自如应答,步调完全被搅乱了,关键是他的推测并没有错。

正在承认和否认中摇摆不定,悬在半空的手突然从腕部被捉住。男生把冰凉的饮料罐轻轻放进她的手中:“别说谎,半个月来,你想的人是我。”

“这、这又算什么?非精神支持的一贯套路吗?轻浮男!花花公子!你少瞧不起人了!”因为被说中心事而恼羞成怒,虚张声势地斥责后,却在甩开对方的手打算掉头就逃的时候丢脸地被卡住了。

虽然手臂可以伸缩自如,但饮料罐比铁丝网洞大得多。情势变得有点滑稽。夕夜涨红了脸。

男生笑得更深一些:“唉--真是笨死了。”续上中断的对话,“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我和你初恋男友相像是真是假,可是说真的,你的个性让我总想起我的初恋女友,我认为这其中有些是注定的。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懒得使用任何套路,正是这个原因,我现在处于真心模式没必要使用套路。顾夕夜,你必须相信我…”

男生俯下身以平行角度直视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夜里的大海一样深邃而流光四溢…

--世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真心爱你,如果你轻信了他们的谎言,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会一辈子受伤。

但是…

“为什么?”屏息望着他。

“为你自己。”

不是预想中的甜言蜜语,而是事不关己地拉远距离,这种强硬且自信的男生,以前从没见过。

“你过来这边。”

“唉?”

“这样对话太像探监了。”不由分说地再度拿走那罐饮料,恢复了面无表情。

虽然也觉得不应该就这样结束对话,但走到一半夕夜才想起:为什么非要我过去不能你过来呢?作为男性…真是有够过分。

绕经体育场入口,又折回男生所在的位置,有点意外地看见一个圆脸小女生出现在他身旁一边喝矿泉水一边跟他说着话。对方也很快发现了夕夜,笑嘻嘻地说:“是顾夕夜唉!风间你居然认识传说中的顾夕夜?”又突然凑近夕夜的脸小声嘟哝,“好棒的皮肤,用什么牌子的BB霜啊…”

“…风间?”夕夜喃喃重复道。

“我,易风间。这位是—”手指着身边的圆脸女孩子,“我女友,路亚弥。”

“女友?!”等到反应过来对方只不过是说笑,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的脸迅速垮落。易风间么?还真是擅长一本正经地随口说瞎话。

亚弥脸骨架很小,有点婴儿肥,眼角下垂的大眼睛,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五几,十分娇小可爱,与夕夜这种冷艳美女没有任何共同点,听见风间的介绍词之后立刻笑着对夕夜摆手:“不是啦,风间是我男友的男友,他是小攻,我男友是小受,他们同居两年啦。”

“啥、啊?”连声音都哆嗦了。下一秒,那孩子眼角下弯,露出拨云见日的甜美笑容,让夕夜深刻体悟到自己的失败--居然接连被戏弄了两次。

“那你们慢聊哦,我去玩啦。”亚弥得逞后有一点小得意,脚步一垫一垫地走开。

“哎等一下。”夕夜跑出两步,“那个…BB霜…基本上我不用,因为没有什么国际大品牌出那种东西,总觉得对成分不放心,化妆品很容易铅什么什么汞什么什么过量,我觉得还是应该认认真真用传统的隔离加粉底,但其实,你肤质也很好,只用隔离就够了。我推荐的牌子是…唉?”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