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天的课间拆包饼干,吃一半留一半,因为没有要好的女同学和自己分着吃。

告诉自己,生活便是如此。

轮到上X导师的课,他假装不经意地询问前排同学“合唱有没

有开始练习”,放大了音量,余光瞥向夕夜。

一天一天过去,路人甲的短信逐渐成了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常常毫无预兆地收到:“你该不会是很在乎我?”夕夜通常不予理睬,过去有过类似的事,被无视一个月后对方就会自动放弃,但这次,此人似乎异常锲而不舍,自己提出问题,自己回答问题,自言自语,自娱自乐,没有一丁点被冷落的觉悟。

有一天路人甲终于情绪低落地发来短信:“其实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和你聊聊喜欢的书。”

夕夜回复:“不必了,我们不是同类人。”

总算,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最终书还是没换回来。

无法界定这个夜晚属于暮秋还是初冬,一向对季节的划分不敏感。夕夜躺在床上,一边想念《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一边看着手机灭掉不再亮起。

高一时的寒假,季霄向颜泽告白,却把没有称呼的短信错发到夕夜手机中。

虽然对季霄没感觉,但因为信以为真,其实有点高兴。暖黄的壁灯照在脸颊上,烫过眼睑的温度,定格住一片白晃晃的光。在心里反复演练的拒绝辞,视之为秘密却藏不住,借着向颜泽寻求解决方案让她知晓。

一点一滴小女生心机。

至今仍被铭记。清晰。

过了几天,事情终于拖不下去,系主任和班主任先后打电话来问:“其他系都练得如火如荼,我们系的合唱为什么毫无动静?”夕夜老实回答,没有人愿意参加。然后被扣上“缺乏能力”和“性格孤僻”的帽子。

系里几个活跃的女生在领导们许可的情况下跳出来主持大局,扮演救世主,组织活动时照顾到每位同学的情绪,惟独没把顾夕夜考虑在内,因为“众所周知,顾夕夜自视过高瞧不起同学”。

身为院系学生会主席的那个女生,甚至直截了当地对夕夜说:“我们不需要类似花瓶、吉祥物之类的角色,你就不用参加了。”语气间夹杂的骄傲与当初说着“体育部人手不够啊,忙死啦,夕夜你来帮帮我吧”的颜泽如出一辙。

以同样的居高临下姿态,掌控着别人的去留。

而夕夜的应对方式也一如既往,在更小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一个漠然忍耐听凭摆布的

人。

但是听凭摆布,不代表没有心、不会伤心难过。

下了最后一节课,天色早已暗了,一路月光凄凉。

吹着冷风走,起初多少带点目的性。去过咖啡馆、酒店、四下安静的冬夜里的体育场,那里有比白天时深了好几个色度的砖红色跑道,以及铁丝网。交集仅仅这么一丁点,再往后只好漫无目的,走到哪里算哪里,迷了路反倒欢欣。

晚上九点半,本应去听系里学工老师的讲座,眼下,已经自暴自弃到“A级签到”的活动都不参加了。

路过一片居民楼,不知从哪个窗口飘出一首异常合景的歌,叫《失败的离弃》。到寝室时,去听讲座的室友还没回来。

没有开灯,关上门临窗立在黑暗里,垂直在眼前的一条阔路,散落了静止的黄与红的光,两盏白光由远及近缓慢移动,一点艳绿时而亮时而不亮,街边有一爿小卖部,招牌发出幽暗蓝光。

宛如银河。

那些星辰从一个点向外扩散,抽出了丝,最后,变成被污染的颜料盘。

下一次与人交谈,已是三天之后,而对象竟又是路亚弥。

亚弥在路口和一个棕色卷发、马尾辫被吹得逆向飞扬的女孩挥手道别,转身后,夕夜就映在她视网膜中央。

两人一同去外卖门店买了热奶茶,边喝边慢慢往学校走。

夕夜不想过早结束对话,步伐放得极慢,亚弥不得不走走停停。

提及刚才那个女生,亚弥毫无戒心地介绍说:“那是我最好的朋友乔绮,高中和我同班,现在读财大。我们可要好啦,以前还喜欢过同一个男生。”

夕夜觉得“喜欢过同一个男生”并不能作为“要好”的例证。

“季霄?”

亚弥微怔,继而拨浪鼓般摇头:“一个神似季霄的男生。”

“那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明显喜欢乔绮。最喜欢的人和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看着他们因为我不幸福?所以,就退出咯。”

“但如果是和最好的朋友同时喜欢上了季霄呢?”某个时段最喜欢的人和整整六年一直喜欢的人,他们分量不一样。

“也得看季霄喜欢谁呀。”

“如果…”下意识地,使劲用左手拇指搓着右手拇指的骨节,目光的落点不知该定在何处,“我是说如果…季霄变得自私,两个都想要呢?电视里不是经常这样演吗?”刚说完便为这狗血兮兮的设想红了脸。

“唉?脚踩两条船?哈哈,那就不是我喜欢的季霄了。”

路程结束得比夕夜预料得早,离校门还差一个路口,亚弥做出了转弯右行的趋势。

“我去季霄和风间家,拜啦。”

有点失落:“…嗯,拜拜。”

几分钟后,风势开始变大,从路的尽头传来浪潮般的呼啸声。

如同遵从着某个号令,无论朝向哪个方向的行人都统一扯起衣领弓起背,加快速度小跑。

三个穿冬季制服的高中生像发射的子弹头一样嘻嘻哈哈打闹着从身旁蹿过去,其中一个对另一个大声嚷嚷:“笨蛋!那句话是我的台词啦!是我的!”

“谁让你愣在那里啊!”做着鬼脸转身退跑时,撞翻了夕夜手中的奶茶。

是撞翻的还是自己失手没拿稳?

新枝抽芽,繁花盛放,落叶腾空起舞,在缓逝而下的时光中,一束休眠后觉醒的记忆陡然溯涉。

高中时一场心不在焉的辩论赛,因为贺新凉的缺席。眼角余光留意着演播厅大门,直到看见它漏出刺眼的光,宛如一群白鸟涌入大开的窗,但看清迟到进来的人不是贺新凉而是颜泽后,内心某处刚刚胀满的帆又瘪了下去。最激烈的自由辩论阶段,走了神,全然没注意对方辩手在慷慨陈词间夹带了对自己的点名。

几秒后才意识到,被指名作答的是“反方一辩顾夕夜”,而起身对答的却是反方三辩季霄。季霄反应之快,使现场没有一人感到唐突古怪。

恢复状态后落坐,隔过中间的二辩递去感激视线,触及的却只是对方毫无表情的侧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是无心之举还是有心掩护?

赢了那场比赛。在最后才赶来的贺新凉给夕夜的当面评价是“不错不错”,给季霄的评价也有关于夕夜的部分--“你和顾夕夜这对拉风组合还真登对。”

全班欢呼雀跃,击掌与拥抱相庆的喧嚣中,男生温柔的目光转过来,用只有你能听清的音量问:“没事吧?”

“唉?”你不明所以,只感到周遭忽然寂静。

他笑一笑:“我看你当时愣在那里。”

于是你的目光不由自主,第一次,从贺新凉身上移开用什么词汇去形容如此默契?

拉风。登对。表面的拉风,与内在的登对。

决赛结束后的一天,从食堂吃完饭回教室,路边刚摆出“最佳辩手”全校公投,其他候选人都还是一两票,季霄和顾夕夜的名字下已经齐齐码出了几十条N次贴。

--表面的拉风。

颜泽向学生会干事要来一张N次贴贴在夕夜的名字下,比旁边长出了一小截:“我们家夕夜最最棒!”

是吗?

夕夜跟着她走到教学楼的楼梯口,停住说:“你先上去吧。饭卡…我忘在食堂了。”然后飞奔回投票摊位,气喘吁吁地在干事好奇的眼神中让旁边那一列也长长了一小截。

--内在的登对。

不能,也不想,分出一个“最”。

五年后。

曾经烫着脸的,盛夏的空气。

变成砭人肌骨的,严冬的空气。

奶茶在路口流落一地,连同殆尽的温暖身不由己由高向低,最终与街边的纸屑与塑料垃圾静止在一处。

记忆前所未有地趋于清晰,但所拥有的一切也只不过余了记忆。

“刚才我在路上碰见了夕夜。”季霄还没到家,亚弥趁机展开话题。

风间从冰箱里取出蔬菜,摘下保鲜膜,放进微波炉,平淡地“哦”了一声。

亚弥刚想开口,却被突然蹿上桌面的壮硕白兔吓了一跳,几乎不能相认:“靠!你怎么把它喂得这么胖了!”

男生转过身,无辜地耸耸肩。

亚弥觉得他似乎心情不差,咽着口水问:“呐。你对她究竟什么感觉?”

“感觉…蛮可爱的。”

“不不,我不是指兔子,我是指夕夜。”

打开微波炉,端出热腾腾的菜摆在女生面前。然后带一点坏地笑:“我也是指顾夕夜,兔子么…完全不可爱。”

“这种伤人的话不要当面说啊。”身为名义上的主人,多少有点不满。“不过,你会用‘可爱'来评价夕夜,我觉得好意外。‘可爱'这种词明显是为我而存在的。”

男生摆好碗筷后,拖开凳子在对面坐下,长长地吐气以示内心无力。

“觉得她可爱,为什么不联系她?”

“我希望她幸福。万一她喜欢上我,那就惨了。”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这是实话。初三时,我和并不喜欢的女生草率地交往过,相处得很累所以很快就分手了。幸好对方也不是太喜欢我,否则总有一方受伤害。”风间说,“有这种先例在,我觉得和她过多接触未必是好事。”

“我觉得你们都想太多啦。你是不是也看多了肥皂剧啊?”

“肥皂剧?”

季霄从马路对面觑起眼睛,认出那背影属于夕夜。不知为什么,她站在街角对着一杯打翻在地的奶茶默哀。在匆匆往家赶去之前,有那么短暂的半分钟,男生停下过脚步。

用钥匙开了门,听见亚弥在说“很天真”,季霄顺势搭腔问:“在说谁呢?”

谁知女生突然打住,像被按下了静音,面露难色。风间倒是全然不打算顾及谁的感受:“说顾夕夜呗。”

季霄一愣,将手中的外卖摊开在餐桌上:“哦。她怎么个天真法?”

发现“顾夕夜”在季霄这儿其实不是禁忌名字,亚弥松了口气,放大胆子继续刚才的话题:“她总是按电视剧情来判断生活。今天谈起季霄她还问,万一季霄变成脚踩两条船的恶劣分子我怎么办。现实和虚构的东西哪有可比性嘛。”

当事人有点无奈:“她怎么就不会把我往好的方面假设?”

“你也没把她往好的方面假设。”风间往嘴里送了口饭,含糊地说。

“你到底看不顺眼夕夜哪一点?我记得你们高中时很要好啊,有段时间整天出双入对,害我还伤心了好久,觉得自己一点胜算都没有。”

季霄看着眉毛眼睛痛苦地纠结在一起的亚弥,笑出声,把她揽过来摸了摸脑袋。

与颜泽分手的原因,一半在于夕夜。

每次和颜泽约会时都谨遵王牌军师顾夕夜的教诲,却招致颜泽日积月累的不满。

也清楚地记得她这样为自己支招:“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小泽。她这个人挺要强,放在与男生交往的情况下就变成爱吃醋。喜欢和人争争抢抢并且从中深感乐趣的毛病从小就有,而对再喜欢的东西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缺点也是与生俱来。所以我说,我们再刻意表现得暧昧点,她自然就会更加珍惜结果按照这个思路实践下去,却弄巧成拙,伤害了颜泽。

因为最后夕夜大笑着坦率地承认对颜泽的嫉妒,之前这所有的一切都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知道结局后往前回溯,就会觉得什么都是饱含恶意的伏笔。

没想过其他可能性。

没想过夕夜其实也没有任何恋爱经历,只是在套用肥皂剧剧情。

没想过,她对颜泽的了解,也许根本不像她自己想象的那么深刻。

“也许其中有误解。而我又是懒惰的人,打不起精神去追根溯源,彼此都说了过分的话,也做了过分的事,没有及时修补裂痕,就变成了陌生人。”季霄这样总结道。

“那当初又怎么会和夕夜成朋友?不好意思,我真心认为你俩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类型,”风间无所顾忌地发挥“毒舌”特长,“一个南极生物一个北极生物,能对上话都实属奇迹。”

“高中入学军训前,班导让她负责分发迷彩服,她找我去帮忙搬运…”

自然得犹如列车在道岔处换向另一条铁轨。

玩闹间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音色异常好听。

男生从教室后方飞快地向门口瞥去一眼,那里立着一个漂亮但看起来不太友善的女生。她蹙着眉重复一遍:“季霄--是谁啊?”没有半点自己正在求人帮忙的觉悟,致使男生也没来由地慌张,滑稽地举手应道:“在、在这里。”

女生的视线转向目标,愣过一秒,接着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想来自己并没有健壮到让人一遇上体力活就想起,当时在走廊上抱着衣服就提出了疑问。

“单纯是因为你的名字很美。”夕夜说这话时,目光闪烁,游走在另一侧的地面。

印象中,自己这样回答:“因为叫出这名字的人是你,才显得很美。”好像使害羞的女生脸更红了。

其实并不是恭维。

季,霄,平凡普通的两个字。

组合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唯美的附加寓意。

但是夕夜独特的吐字发音,加上那种矜持拘谨的态度,赋予了它令人惊奇的温度。像柔软和煦的微风悄无声息地拂过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淡得无法用色度衡量,轻得摆脱了地心引力。

许多年后,亚弥也惊呼:“真的!今天我听见她叫你的名字时愣了一下,感觉连心脏都要融化了。”

什么童话里的神奇魔法?风间有点好奇,又不止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