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把最美好的东西遗忘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婚礼上,夕夜看见了亚弥。

女生好像带了男伴。夕夜隔着几张桌子远远地往那边望,亚弥和坐在她身边的男生有说有笑,肢体语言丰富,仍是她一贯的大喇喇小女生的样子,看起来很幸福。夕夜并不觉得那男生身上有半点季霄的影子,完全是两种风格的人。

她显然应该注意到了伴娘是谁,却没有和夕夜打招呼,也许依旧厌恶着。但夕夜也没有上前和她打招呼,说不清什么缘由。

或许是由于嫉妒。

毕竟形单影只的人只有夕夜一个。

婚礼的最后,照例是新娘扔捧花,接住的人是夕夜,可是有那么一瞬,夕夜感到也许自己是世界上最凄凉的捧花获得者。散场时陪着秦浅站在门口送宾客,离去的不是三口之家就是一对对情侣。结束后酒店外忽然飘起小雨。伴郎主动提出开车送夕夜回家,但是她拒绝了。

风是斜着吹的,虽然撑了伞,但雨水还是打在脸上,渗进头发里,右侧的发丝全都冰冷潮湿地贴着耳根、后颈。夕夜觉得自己正走在漫天满地的水域里,礼服裙变成捆绑束缚着她的水藻,举步维艰,前路渺茫。

--为什么要离开季霄?

--明明是深爱的人。即使在一起而没有承诺,也好过天各一方的错过。

--爱的羁绊中,本就该有一方爱得比另一方更为深沉,为了他放弃一切为什么不能?

这不是命中注定无法得到的幸福,而是自己亲手拒之门外的幸福。

不甘心。非常非常的,不甘心。

“和我同公司不同部门有个男的条件很不错,三十多岁,是部门经理,总监跟前的红人,有房有车,长得也蛮帅,我们公司好多小姑娘盯牢他。我和他有点交情,新凉也见过他,觉得他人蛮好的。我下个星期天把他约出来吃饭,介绍给你?”

夕夜陪颜泽逛超市,颜泽提出要给夕夜介绍男友。

“喂!你居然让我去相亲!”

“你也不能总一个人吧。为了季霄和易风间分手,又为了工作和季霄分道扬镳,归根结底你是最爱自己,把自己的职业生涯看得比感情重要,既然如此就干脆现实点,别再对爱情抱幻想,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安定下来,总比最后变剩女强。”

虽然在夕夜面前,颜泽说话一向不中听,可到底她也找不出什么话去反驳。颜泽不理解自己,却了解她。

“我和新凉都以为你会跟季霄走,到底是什么让你铁了心放弃他?”

“不要说遵守承诺,连许下承诺都不敢的人,我怎么敢把将来托付给他?”

“有些人只是认真慎重,不轻易许下承诺。”颜泽顿了顿,“季霄就是这类。”

夕夜沉默不语。

“说起来,不是工作为上吗?怎么你后来也没去电视台?”

“唉?”夕夜正伸手从货架上取食物,听见颜泽的话,回过头思绪停滞了两秒,仿佛地震一般,货架突然剧烈摇晃起来,食物纷纷落下,颜泽也跟着忙不迭地去接去捡。等到一切平息,夕夜再问“你刚才说什么”,连颜泽自己也忘了:“唔…没什么。”

“听颜泽说你在广播电台做主持?”

“我平时不听广播。”

“哦。”

“你主持的是什么节目?”

“流行音乐。”

“流行音乐我也很少听,一般都听交响乐和歌剧。”

“…听说你是F大毕业的?”

“学声乐?”

“新闻。”

“哦?有点不像啊。”

夕夜没去看坐在餐桌对面的男人,倒是被他身后戏台上夸张表演的丑角吸引了注意。搞什么啊?这是相亲吧?怎么会定在这么充满民族气息的嘈杂餐馆?总觉得最近一些违背常理的东西在慢慢往自己的生活里渗透。

其实自己会答应颜泽来相亲这件事本身就太离谱。

相貌太出众,又在娱乐行业工作,被认为是不学无术的花瓶。夕夜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依然难免有些心生忧郁。原本论才情是没什么同龄人能够相较的,俗语说“半壶水才响”,一直低调谦逊着不张扬,可这偏偏是不张扬就无法吸引眼球的时代,于是再好的才情也无人赏识。

“说实话,”夕夜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似的抱歉一笑,“我都不知道他是来相亲还是来吐槽的了。”

“哎呀你干吗又鸡蛋里挑骨头!人家回复说对你印象特别好唉!又温柔又文静。我帮你说了这么多好话,还把你烧的菜都拍了照发给他看,你好歹体谅一下媒人的辛苦跟人家再见一面嘛,说不定再见一面就找到感觉了呢?”

颜泽原是一番婆婆妈妈的好意,但夕夜总感觉平等的交流变成了推销式的巴结,甚至本来还够不上平等交流。虽然对方夸夸其谈显得很有学识,可引述的史料或评价的文学作品错漏百出,有时连常识都有混淆之处。夕夜耐着性子不去纠正,以免难堪,但实在做不到在错误的基础上违心附和,只能沉默寡言,在对方看来竟成了学识有限搭不上话。彼此无法沟通,夕夜对对方的不屑合情合理,对方却夜郎自大对她不屑更多一点不免又想起曾经。

和季霄同一屋檐下的那段时间,虽然不太谈情说爱,但聊闲天是常有的事。夕夜晚饭后坐在沙发里看《史记会注考证》的《周本纪》。季霄瞥见了,也不用拿文本便说:“‘贵主不笑,人君悬重赏,求启颜之方',关键还在‘人君',褒姒之所以倾国,只因有幽王为之烽火戏诸侯。妹喜之所以倾城,也只因有夏桀为之裂帛。否则都是孤芳自赏枉多情。”

夕夜刚看到提及《格林童话》之处,于是想起:“小时候我看童话中的莴苣姑娘很不解,明明生在平民家、被巫女养大,怎么又称‘长辫子公主',后来才知道,因着有王子,所以有了公主。”

季霄凝神回忆那故事的原貌,笑起来:“我想你也是‘长辫子公主'。”

此去经年,什么都改变。没有了“求启颜之方”的人,贵主不再是贵主,公主也不再是公主,都成了“孤芳自赏枉多情”。

要和这些腹中空空却夸夸其谈、坐井观天又自视甚高的人情投意合,夕夜只觉得委屈了自己,不妥帖。变成剩女也无妨,不过被人闲言碎语嘲讽几句“曲高和寡”,总好过一生一世的委曲求全。

颜泽不会理解这些,但如果卓安还在,她一定能明白。

也许时间能使人忘记。

也许你心里会永远住着这样一个人,只不过和他经历的一切被时光碾成碎片。

也许终有一天,必须要强迫自己去认定那些碎片微不足道--辩论赛前也不忘把制服裙的上缘往腰间折进两圈,把值得炫耀的细腿留出日系杂志上的长度,能看见的只有坐在同一张桌前的男生。他视线无意间扫过你的膝,发出不易觉察的“唉”,迟钝的他,自以为找到了答案:“你是不是又长高啦?裙子都短了。”

或是午间走向食堂的林荫道上,和闺蜜一路有言笑,经过他和同伴的身边,故意把步子踮得稍稍起伏、体态更轻盈、微微低一低头,知道自己的长发会飘扬成动人的曲线,让他无法不看在眼里。

少年少女,未必就心怀爱恋。

可当时年少春衫薄,举手投足都是暧昧,总想让对方眼里的自己更美好一点。心与心之间牵着千丝万缕的线,全是清纯。

与这种暗藏机巧的清纯不同,成年人的恋情有种沉淀之后更接近本真的平淡。

即使已不是当年的他们,但颜泽和新凉仍是令人羡慕的。夕夜用筷子戳戳眼前的蟹粉豆腐,又难以置信地瞥一眼颜泽:“看起来好像可以吃。”

女生大笑着拍砸她的肩:“什么啊!人家厨艺很好的好伐!”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一点,自称“人家”的这部分,不是颜泽又能是谁?可厨艺?

“总觉得你做的东西吃起来会折寿啊。”夕夜实话实说。

“新凉天天吃,不也好好的!”找出一个证据。

“证据”立刻接嘴:“死好几次了,幸好属猫。”被女生狠狠瞪了回去。

夕夜结束玩笑动了筷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问颜泽:“你已经搬来和他一起住了?”

“那倒没有,这里离我公司太远,早晨起不来,所以晚上我还是回家的。”

也就是说,如果离公司近,住在一起也很正常,这样的亲密程度。

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充满了家常的幸福感,使夕夜不知该怎样自然地把自己放进独属于他俩的结界里,尴尬一直无法消除。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起身告辞。

谁知颜泽也没心没肺地扔下新凉:“我跟你一起出门吧。我也得回家了。”还不忘嘱咐男生一句,“你注意安全锁好门。”

男生一边觉得她好笑,一边在沙发边转悠找钥匙:“你们等一下,我开车送你们。”

夕夜摆着手推辞:“你送颜泽就好了,我又不顺路。再说晚饭吃多了我也想散会儿步走去车站。”

“一个人的话也不用你送,你接着看电视吧。”颜泽马上接话,“我也想走走。”

男生也不坚持,就坐了回去。一瞬间让夕夜有些错愕,但转念想想,这反而是他们感情好的证明,什么都直来直去毫不客气,真心需要就开口说,说“不必”就是真的“用不着”,用不着拐弯抹角。

去车站的一路,两个女生聊了聊行业八卦,没有深入话题。夕夜的视线一直向着公交车将要驶来的方向,表面上维持着谈笑,心里却在考虑,从今以后应该和颜泽疏远一点了。

一个人的极端幸福反衬另一个人的极端不幸。

怎样才能不嫉妒?

能想到,能做到,唯一的出路,就是远离她,避免在心里比较。

可是如果真能那么决绝与一切烦恼一刀两断,就不是人生了。

沉默少顷。公交车从地平线下翻进视野,一点点缓慢膨胀,昏黄的街灯下,还看不清是两人中谁等的车,夕夜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却听见身后很是犹豫地传来一句:“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唉?”女生诧异地回过头,微怔,哪个家?

然后她突然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眼前的颜泽与曾经的颜泽重叠起来,九年前的她在相似的车站,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怎样改变彼此的命运,只是因为夕夜穿着单薄的衣服被风吹得看起来很可怜。她犹犹豫豫地问道:“呐,你要不要来我家?”

我们真的从来不是朋友。

所有旁观者都误解了。

工作后的一个周末,夕夜和季霄去附近的卖场储备食品和日用品,到了超市门口,看见有个狗贩在卖狗。那天也同样起了大风,七八只绝非名犬的小土狗顶多两个月大,每只又小又圆,因为怕冷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狗贩正是想利用众人的同情心把它们卖出去,添油加醋地说:“自家的娃娃狗生的小狗没地方养,长不大的哦,两百块一只,卖得掉就卖,卖不掉只能回家炖狗肉吃了。”

围观的许多女孩心疼地蹲下身去抚摸它们。

连季霄一个大男生都移不开脚步,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催着夕夜:“你要不要买一只?”

夕夜一直站着没说话也没动作,许久之后才拉着季霄离开:“我自己尚且颠沛流离,没有能力保证它的幸福。与其将来郁结悲伤难以释怀,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产生交集。”

所谓责任,并不是谁都有心愿意担负。

而所谓命运,就是人各有路。

可是那么一个女生,恻隐之心泛滥起来天翻地覆,她纵有千般不是,但心软一瞬间,就敢于伸手牵起割舍不脱的羁绊纠缠,义无反顾担负起别人的一生,胜过了太多挂在嘴边流于表面的善意。

错的人是我。

原本在风里瑟瑟发抖,只有仰望才能看清这双伸向自己的手。幼时遭诱拐,诱拐者又早逝,在领养家庭受到虐待,初二那年如果被送去福利机构,恐怕不仅不能完成学业,能否活下去都未为可知。

颜泽并非朋友,无法交心,可是她的善良改变了我的命运。为什么忘了最初的感激,去与她攀比?

凭什么去与她攀比?

夕夜洗完澡,见颜泽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敷面膜喝啤酒,忍不住笑。刚在新凉家见识了她贤惠的一面,以为她成熟了,不拘小节的任性又来复辟。颜泽用脚趾都能猜到她在笑什么,白了她一眼,佯装不高兴:“你真讨厌!刚才我洗澡的时候就想起你从以前就讨厌死了,从来不在卫生间放东西,每天洗漱完就把牙膏面霜收进包里,牙刷什么的也用便携式的旅游装,好像随时准备卷铺盖走掉一样,而且反衬得我特别不会收拾,害我老被我妈骂。”

夕夜在她身边坐下,话语间忽然没有一贯的凌人盛气:“我确实没把这里当做家,这里也确实不是我的家,这是个事实。你爸妈一向客气地拿我当外人,你可能没觉察,我当然也记得他们的好。后来我出去读书,也时常想念他们,但却分明不是想念父母的感觉,而像是想念待我好的叔叔阿姨。”

“…你太敏感了。总是想很多,小心翼翼。”

“我不具备放肆的条件。”

颜泽沉吟半晌,又想起:“和你在一起时最开心的大概是那次吧…唯一不小心翼翼的那次…你大概有点喝醉了。我们都有点醉,你、我…”犹豫了一秒,才说出那个名字,“卓安。”

夕夜刚到颜泽家不久,朋友三人都觉得新鲜,卓安也成天跨着区往颜泽家跑,晚了就索性不回家挤在一起打地铺。有天颜泽妈妈去国外探望她爸,成就了疯狂的女生之夜。三个初中生也就这么坐在地上偷喝起了啤酒,电视里放着《名侦探柯南》,但谁也没去看,一刻不停地又笑又闹。

当时美瞳刚刚上市,卓安就赶了时髦,另两个女生都没见过,觉得新奇,也抢她包里没拆过封的日抛来戴着玩。技术还那么不过关的年代,只记得无论眼球怎么转,美瞳都停在眼睛中间,看两侧时像有两个瞳孔,可怕地搞笑着。

后来玩得肚子饿了,颜泽用发卡挑开妈妈床头柜的锁,从里面偷拿了一百块钱,三个人溜出去吃辣酱油炸猪排和毛蟹年糕。半夜三更坐在通宵营业的中式快餐店里,围着油腻腻的桌子八卦卓安和当时是她男友的新凉。

颜泽说男生的名字听起来像“新娘”。

卓安争辩:“他才不娘,他最要好的哥们才娘呢,不过也蛮帅就是了。”

颜泽说:“介绍认识一下嘛。”

“‘你和夕夜要抢起来的',”夕夜回忆道,“她当时这么断定。”

颜泽纠正:“搞错了,卓安说的是‘你和熙泽要抢起来的',你当时已经改了名字,但她总是改不了口。”

两个人搜刮着各自记忆中的一切细节去拼凑被时光风化的曾经。

夕夜笑:“然后我好像回答的是:‘才不会,我们会石头剪刀布三局两胜。'”

不幸的季霄最初便以笑柄的形式进入了这些未曾谋面的女生们的话题中,相识是很久以后的事。

女生们回程也疯癫不减,一路唱歌,把自己当成SHE了,那时SHE也刚刚流行起来,第一张专辑中每首歌的歌词都被初中小女生背得烂熟。只不过,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卓安一个人唱了首日文歌,歌词谁也听不懂,她又不解释,笑着糊弄了过去,当时只觉得好听。

“我去了广播台做音乐节目,才有一次碰巧又听见那首歌,森田童子唱的,”夕夜叹了口气,抬起眼睑,用无奈的目光看向颜泽覆盖着煞白面膜的脸,“歌名是《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请你静静地忘记…'”

颜泽感到有冰凉的触觉从脊梁上缓慢地滑过去,半晌才说出话:“她好像总是在说她才不要活很久,什么‘人生不过如此,衰老的后半段没有意义',什么'温暖只有八分钟而已'…最后,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一直以为‘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是我的宿命,其实是卓安的。孤芳自赏不是真聪明,能和三教九流都亲近才是真聪明,她能让我当她是知己,也能让你当她是知己,本身就是智慧。可是她逼迫自己藏起自己,是觉得委屈的。看得太透的人总是太容易消极到底。”

“如果没有卓安,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和我做朋友?”

答案毋庸置疑,可夕夜说:“说不清。”

“我感觉你从来都瞧不起我。”

夕夜听颜泽这么说有点难过,不知该怎么继续话题。可颜泽又接着说:“我加了你微博关注你都没加我。”惹夕夜“噗嗤”一声笑起来,到底是颜泽,非常非常计较具体的鸡毛蒜皮。

“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怎么关注你?”

“我给你发了私信。”颜泽“哼哼”着生气,“你当然是看不到我的咯。知名DJ,那么多粉丝!”

夕夜简直拿她没辙:“我不看私信的呀。行了你,怎么那么幼稚!明天加你,明天就加不行吗!”

说话时感到脊背上又蒙了一层汗,潮湿的衣服紧贴皮肤,捂着都有凉意。女生下意识去揭背后的衣料,凉意却粘在皮肤上持久不退。明明刚洗过澡,夜深了天也并不热,又是怪事一桩。

夕夜转天就上了网去翻遍私信,颜泽果然先后给她发过三条,全没被理睬,按她的性情,难怪要生气。把颜泽的微博翻了几页,不是转双子座行动指南就是转想要的名牌包包,不是秀度假照片就是秀看过的娱乐大片电影票,看似丰富多彩却索然寡味。

就在夕夜想退出登录时,她突然被颜泽@的某个用户名吸引--“jxyx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