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车厢里,那边隐隐传来一点点声音,是个女人。

时吟侧头看过去,愣住了。

顾从礼侧脸的线条紧紧绷着,眼睫微垂,棕眸像是结了冰。

他开口:“什么叫不见了。”

“她说把口红丢在花园里了,非要让我们去找,就把我们都赶到花园里去了,结果我一回身,她人就不见了,我明明大门都锁着的!还拿了我的手机,我打过去她也不接!”

“定位呢?”

“就是没开才急啊!”曹姨声音听起来快哭了,“她前一天一直念叨着要去找你和顾先生,我也没有顾先生的电话,只能打给你,你快去找找,她就听你的,夫人这两天挺好的,我真的是……”

“我知道了,您别急,我去找。”顾从礼把电话挂了。

他的表情太可怕了,沉沉的,时吟小心地看着他:“怎么了……吗?”

顾从礼没说话,挂了电话以后又按了个号码过去,漫长的等待以后,那边终于接起来了。

女人的声音轻轻的,温柔如水:“阿礼,你放学了。”

“嗯,”顾从礼低低应声,“刚到家,没看到您,您是在外面吗?”

“今天下雪了,妈妈出来走走,”白露笑了,“阿礼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冬天妈妈带你出来采风,画雪,那个雪啊,落到一半,在空中就化了,你还很不开心,板着小脸说画不出。”

顾从礼顿了顿:“您在哪,我先让曹姨去接您回来好不好?”

“曹姨不是在阳城吗,你让她过来干嘛,那么远。”白露不满,随即又轻轻的笑了,“妈妈来接你,我们去找爸爸,好不好?我知道你在哪儿,你天天都不去上学,那次,你跟曹姨说话我都听见了,阿礼现在都学会逃课了。”

白露把电话挂了,一分钟后,她发了张照片过来。

夜晚的市中心,摇光社巨大的写字楼玻璃幕墙映出对面亮亮的LED灯,伫立在黑夜里,多了一种寂静的诡异。

下面一行文字。

【妈妈等你来接我】

顾从礼放下手机,启动车子,拐出停车位,一脚油门冲出机场。

时吟安静地缩在副驾驶座位里,不安的看着他。

顾从礼唇瓣抿着,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愣了愣,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没事,”他声音有点哑,手指一下一下梳着她的头发,“没事,别怕。”

车子在机场停得久,刚刚整个车里都是冷的,这会儿空调开始工作,温度渐渐升上来,顾从礼的手指依旧冰凉,指尖刮蹭到她的头皮和耳廓,凉得她想缩身,却依然忍住了。

红灯亮起,他压着线堪堪踩住刹车。

时吟抬手,抓住他的手,用两只手捂住,一点一点搓着他的手指。

“还冷吗?”她声音低软。

顾从礼手指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下,敛眸,侧头看着她:“时吟。”

她捏着他的指尖抬眼。

顾从礼原本想的是,就这样就好。

就这样一直瞒下去。

她是很聪明的姑娘,她应该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她从来没问过。

关于他的事情,她一直在刻意的避开,直到后来两个人终于爆发,她也没有多问过一句。

她不追问,顾从礼是松了口气的。

母亲的事情,畸形的,不健康的家庭和教育方式和成长环境,恶劣的父子关系,这些,他通通都不想让时吟知道。

每一次他看到白露,都像是在看着未来的自己。

他继承了她的偏执,他身体里属于她的那部分血脉让人太不安,太狼狈。

顾从礼不知道自己在爱上一个人后,会不会也变成白露那样。

可是他不能。

他的小姑娘胆子这么小,他克制,她都已经小心翼翼。

顾从礼不知道,如果时吟知道了他的家庭,她会怎么样。

她可能就不要他了。

她会逃得远远的。

空调的温度越升越高,时吟外套没脱,现在已经开始觉得热了。

她往后退了一点点,一手放开了顾从礼的手,准备先把外套脱掉。

她一动,就像是什么开关被开启了。

顾从礼手腕一转,忽然死死地抓住她,眸底晦涩一点点沉淀,缓声问:“你要去哪?”

时吟手腕被抓的有些疼,她愣了愣,想挣脱。

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没缩,忍着痛感被他抓着,一动不动:“我想脱个外套。”

顾从礼不动。

时吟皱了皱鼻子,有些委屈地小声说:“你抓得我好疼。”

顾从礼僵了下,松了松手,时吟甩了甩被抓得已经红了的手腕,将外套脱掉。

两条手臂刚从衣服里抽出来,顾从礼忽然倾身,扣着她后颈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时吟。”

她眨眨眼。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了。

但是。

时吟顺从地抬手,环抱住他的腰,软软的身子轻轻靠过去,缩在他怀里:“我在呢。”

他颈间的肌肤贴着她的额头,触感温热,喉结微微滚动。

“不准跑,”

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低低的,抱着她的手用力得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全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你永远,都别想逃。”

第64章 亲吻与诉说(10)

从机场到市区差不多一个小时, 顾从礼今天的车开得格外快,不到一个小时,已经远远看见了摇光社的影子。

到了楼底, 顾从礼减缓了速度,车停在旁边。

时吟安静如鸡地缩在副驾驶, 看见顾从礼解开安全带, 下车, 走到一个女人旁边。

那女人站在摇光社前面的马路边上, 盘发整整齐齐, 脸上的妆容十分精致,红唇,狭长的眉眼。

她看起来很年轻, 岁月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气质孤高清绝, 站在冬日里灯火阑珊的街头, 着白色大衣, 像是从民国画卷里走出来的哪位贵门小姐。

时吟是学美术的,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绘画界的天才和传奇, 青年女画家白露。

白露家境殷实, 从小就喜欢画画,十四岁进入巴黎美术学院学习,十六岁开个人画展, 二十岁, 她横扫国内所有美术类最高级别奖项, 登上职业生涯的巅峰。

然后,这位天才少女画家销声匿迹了。

起初,大家并不在意,创作者总是需要一定的隐私性和私人空间的,所有人都期待着她的新作品,期待着中国能够出现一位最年轻的,亚历山大卢奇绘画奖获得者。

直到半年后,白露结婚的消息铺天盖地。

极具灵气的天才女画家放下了画笔,从此嫁作他人妇,洗手作羹汤,业内唏嘘遗憾了好一阵,最后这个人名依然渐渐淡出众人的视线。

时吟降下车窗,看着顾从礼走到女人旁边,女人仰起头,微微笑了:“阿礼。”

顾从礼垂眸:“妈。”

白露抬起手,掌心朝上,虚虚停在空中:“下雪了。”

时吟仰头,夜色明净,冷流带着潮气,不见风雪。

顾从礼声音淡淡:“嗯,下雪了,外面冷,我们回家吧。”

时吟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下车,顾从礼听到这边的声音,倏地回过头来。

她清了清嗓子,试探问:“那我先回家啦?”

顾从礼沉着眸:“我送你。”

时吟笑了下:“没事,我自己回去就可以,在这里车就很多了。”

他抿着唇,不说话。

时吟看得出,他不想让她和他母亲有过多的接触。

可是他看起来也不想放她一个人走。

白露往前走了两步,看着时吟,笑得很温柔:“这是你同学吗?”

顾从礼垂下眼,去拉她的胳膊:“妈——”

白露恍然:“是女朋友吗?”她细细端详着时吟,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出来,上前去拉她的手,“这么晚了,哪能让女孩子一个人走呢。”

顾从礼反应很快,倏地拉住时吟的手腕,将人扯到自己身后,严严实实地挡住。

白露抓了个空,愣了愣,白皙的手停在空中。

她转过头来,漂亮的眼睛有点发红:“你是什么意思?”

“妈妈碰她一下都不行吗?”

她直直地看着他,声音很轻:“我又不会把她怎么样,我不会伤害她的,我就看看,看看我们家阿礼,喜欢的女孩儿是什么样的姑娘……”

女人的嗓音阴柔,飘荡在夜空中,融化在湿冷的空气里,有种压抑的诡异感。

时吟后颈发凉,站在顾从礼背后,忍不住往前靠了靠,抬手紧紧抓住他背后的衣服,感受到他身上温暖的热度。

外套被人死死拽住,顾从礼回过头去,垂眸,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能自己回家?”

时吟仰起头来,咬着嘴唇看着他。

他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背:“去吧,别怕,到家了告诉我一声。”

时吟点点头,后退了两步,小心翼翼地侧头看旁边的白露。

她清了清嗓子,微微俯了俯身:“阿姨再见。”

白露像是没听见,她红着眼,看着某处,眼神直勾勾的,没聚焦。

时吟转身跑过马路,拦了辆出租车。

直到上了出租车,时吟一口气才长长地出去。

她后背被冷汗浸湿了一层,指尖发麻,被白露一眼盯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忘记了。

那双眼睛很漂亮,和顾从礼一样的浅棕色,明明该是剔透的温暖颜色,却像是藏了深渊,里面的情绪空荡荡的,盯着人的时候一片死寂的冰冷。

说话的时候那种颠三倒四的矛盾感,诡异的腔调,大幅度的情绪起落。

时吟心里慢慢地有了一个猜想。

她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对劲。

时吟回了家,将门反锁上,点亮了房子里所有的灯。

灯光明亮,她坐进沙发里,看着茶几上的水果盘发呆。

她想起顾从礼在车上时的反应。

他在怕。

最开始的时候,时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现在她好像有点懂了。

他是怕她知道了以后,对他的家庭有所排斥吗?

之前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来串门,时母跟她们说话的时候时吟也听到了一些,二姨家表哥要订婚,女方家里好像是离异单亲家庭,父亲是个赌鬼,二姨抱怨了整整一下午,中心思想就是对这个媳妇儿的家庭完全不满意,不希望表哥娶她。

时吟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进书房,把笔记本抱到沙发上,打开,想了想,搜了一下精神类的疾病。

首先点进百科,时吟一行一行看过去,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顿住了。

——在病态心理的支配下,有自杀或攻击、伤害他人的动作行为。

不知道为什么,时吟突然想起了顾从礼之前手背的烫伤,还有小臂上厚厚的,很长的绷带。

时吟慌了慌神,将笔记本丢在沙发上,翻出手机来给顾从礼打电话。

等了一会儿,他才接起来,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微微有些哑:“到家了?”

“你在哪?”她急急问道。

顾从礼顿了顿:“在医院。”

她的声音顿时紧绷了起来:“你又受伤了?”

他没说话。

两个人周围都很安静,等了一会儿,他也不出声,时吟觉得自己猜对了,急道:“你说话呀!”

顾从礼低低笑了一声:“没有,我把我妈送过来。”

时吟松了口气,重新靠回到沙发里,犹豫了一下,才小心说:“阿姨是,精神状态不太稳定?”

顾从礼淡淡“嗯”了一声。

时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了一下离摇光社最近的医院是哪家,又问:“是在第一医院吗?”

顾从礼又嗯了一声。

时吟垂着眼,视线落在旁边电脑屏幕一行行文字上。

他的手臂绑了那么长的纱布,到底是多严重的伤,得有多疼。

而且,如果那个伤害到他的人是他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爱护他,保护他的人。

时吟鼻尖发酸,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顾从礼那边好像有人叫他。

他把手机拉远,应了一声。

时吟鼻子酸酸的,眼眶湿润,生怕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不对劲,连忙道:“是不是有人叫你?你快去吧,我先挂啦。”

她啪地挂了电话,揉了揉红红的眼睛。

时吟有些后悔了。

她之前不应该那样的。

如果她再勇敢一点,如果她没有刻意逃避,主动的去接近他,去了解他,是不是可以更早的帮他分担一点点。

*

时吟第二天起了个大早。

她昨晚查了很多资料,又打电话问了认识的学医的朋友,等洗完澡出来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睡了没几个小时自然醒,清晨,天刚蒙蒙亮。

明明身体在说完全没睡够,整个人困得不行,眼睛都睁不开,精神上却又无比精神。

闭着眼睛,大脑也在不停不停的转动。

时吟睁开眼,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消化掉了昨天看到的事情。

画家白露是顾从礼的母亲,并且她现在好像身体不太好,应该是从医院或者那里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