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来路·归途
苏荷将下颌搁在海棠肩头,一双春葱一样的手轻轻在海棠心脏上滑动,苏荷越过她的肩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仿佛洞悉了她的想法,苏荷柔声笑道:“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珍贵。”
是啊,这个女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怀抱着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她是白玉京千年以来唯一的追寻。
千年之前,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人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碰到了“时间”。在那一瞬间,他窥探到了这个世界的“所有”。
过去,现在,未来,以及生灭——没有比“时间”更可怕的武器,也绝不会有比“时间”更强大的智慧。
依靠着碰触“时间”所得的智慧,白玉京,就此诞生。
只有极其少数的人,在极苛刻的条件下,可以碰触到“时间”,而条件就是消耗碰触的这个人的神识。
但是这样的人,可能数十年都遇不到,在漫长的研究之中,白玉京发现,使用惨死之人带有怨念的神识,即便是普通人,一样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只要足够多。
那就不需要治世,需要足以死足够多人的乱世。
于是,东陆之上的离乱持续了千年从未统一,诸国攻伐,背后皆是白玉京深黑色的阴影。而另一个可怕的产物,也应运而生:那就是隐藏在玉京堤下,名为十方厉祀的法阵。
数百年来所有被白玉京获得的神识都被集中到十方厉祀之中,直到最近苏荷炸毁玉京堤,白玉京才一口气吸取了百万生魂。
而苏荷之所以不惜驱动这个法阵,毁掉玉京堤,只是为了海棠。
她借助沉冰之力,在顺京气脉之上打下十二枚祸世钉,最后一枚则借助碧琴之手打入海棠头顶,她又算准她一定会到密宫来,就将这里设为最后的阵眼——请君入瓮,启动了这个捕获的法阵。
这样大费周章,自损元气,都只因为数千年来,只有海棠一个人,她的神识可以在不被消耗的情况下,任意碰触“时间”。
只有她,可以真正到“时间”之外的那一侧。
对白玉京而言,她比一切都珍贵。
苏荷微笑着,将尖锐的指甲刺入海棠的心脏——终究,终究,就算晚了十一年,她依然抓住了“魄主”。
她终于,终于可以真正地,看到“时间”了!
她的指尖突破心脏菲薄的壁障,刺了进去。
宏大的金色的光辉洪水一样从苏荷的指尖奔涌而出,白玉京所启动的宏大的法阵,依靠苏荷的指尖,连接了海棠的神识,苏荷与海棠共享了所有的感知。
苏荷感觉到剧痛,她感觉到身体正在消融,骨肉肌肤被一层层剥离,她却大笑出声!
她看到了“时间”的线。
而就在这一瞬间,两人的脑海中同时响起了一个女声。
那是之前提醒过海棠的声音,她说:“驱逐她!你做得到!”
对,驱逐她!驱逐苏荷!
“这里不是苏荷的世界,你做得到!”那个声音继续道,却只听苏荷怒喝一声,那声音刹那消失,海棠极其混乱的脑海中却灵光一闪。
对,这不是苏荷的世界。苏荷要进入这里也必须依靠法阵。
她做得到。她知道该怎么做。
海棠被拘在光幕内的一只手从光幕上拔了下来,那骨肉分离,狼狈不堪的手用力扣住了自己的心脏,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中,她没有抓住苏荷的手,而是虚虚抓住她手上那本不应被她看到,连接法阵与苏荷的血色星光,然后,将它拽断。
她听到自己和苏荷一起发出了几乎不似人类的惨叫,然而她最后的意念却平静得像是夜湖上荡漾的一片细弱的叶子。
海棠想,萧羌,我想见你,我爱你。
金色的法阵刹那消失,而海棠也慢慢沉下,她的意识与她,都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在意识触到黑暗底部的刹那,海棠发现,自己正行在一片白骨累累的荒原上。
仿佛之前被困在法阵中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稍憩间隙的无足轻重的梦。现在她醒来,便继续行走。
她朝前走,并不知道去哪里,却只知道自己有一定要去的地方。
她踏过白骨,赤裸的足踝旁是血一般鲜烈的、很大的花朵。
她慢慢地,步入一个深湖,她赤着脚行去,行在水底,走了不知多久,前方有雪白色的,在水底燃烧的火。
她从火里行过,走上岸,脚下变成了山路,远处是漆黑嶙峋的山上,有一段断桥一样的崖,崖下倒悬着一座雪白的塔。
海棠停住,抬头望去,面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她离那塔那么远,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塔顶雕刻,它通体雪白莹润,宛若冰霜凝成。
那么寂寞又孤高的一座塔,她会去那座塔,那才是她的归宿。
她知道,那是萧羌。
无论去路何等艰难,有怎样的险阻,她都会去他身边。
海棠睁开眼,她清醒过来,她还在废墟之中,头上天色并不怎么晚,看样子只是昏了一下,她被人抱在怀里,海棠没立刻抬头去看,反而侧过脸,在对方凉滑的袍子上蹭了蹭,雪色衣衫上有银线阴绣,蹭过她的睫毛。
她感觉到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她慢慢抬头,看到了萧羌的脸。
在萧羌开口之前,她笑道:“我没事。”
她和白玉京的事,与萧羌无涉,他肩上有一国之重,有这个天下,已经有那么多的重担了,她自己的事情,她能处理好,他最好不要和她牵扯在一起。
萧羌一愣,她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道:“我就是软了一下,有点走不稳。”
萧羌自然不信,他进了密宫找了一圈,在废墟里看到她倒在地上,立刻把她抱起,过了一阵她才醒过来,怎么也不可能是跌倒而已。但他也没多说,只心中记着回去要召御医给她好好看看。
他不会告诉海棠,看到她倒在废墟中的一刻,他那么绝望地以为,这是“荷带衣”最后一次发作。
他以为,自己失去她了。
他立刻无法思考,整个人僵住了,他没法动,没法说话,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能抱着她,甚至没法起身去唤人。
幸好,幸好,她活着,她活着,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她能动,能说话,能对他笑,他还能看她。
海棠站稳,活动一下四肢,回头便看到萧羌在怔怔地看她,她听到他唤她海棠。
她就不由自主地挨过去一点,男人抬手,修长带着微微笔茧的指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抚过她的眉眼。
海棠有点痒,她眨眨眼,忽然就想明白他是怎么了,说:“这不是发作,你别担心。”
在这一瞬间,萧羌所有自持全都没了,他一下没站住,向后一仰,靠在身后一根残柱上,摇摇晃晃地掩住了脸。海棠一惊,伸手去拉他,却被他挥开。他用上力道,海棠手腕生疼,她稍稍后退一点,绕着他走了走,便谨慎地靠近他,也不碰他,就这么看着。
萧羌掩着脸,仰高头,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才放下手,又是桃花浅笑的样子,道:“如花找到了,她没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次火烧密宫牵扯太多,何善和她谈了,她想出宫,正好这次是个机会,我就允了。我让何善立刻去办,她明天就会离开。”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如花没事,这块石头放下,海棠点点头,她又靠近萧羌一点,道:“那你呢?”
“……我?”萧羌轻笑,“我怎么了?”
“……你看起来很难过。”海棠轻声道,她端详了他片刻,戳戳他,“……你做了什么让你后悔的事?”
萧羌也端详着她,然后没什么意义地,低而模糊地笑了一声:“……朕不会后悔。”
不是我,他用了“朕”。
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她断言:“那就是做了会让自己伤心的事。”
“啊……”大越的皇帝啊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他看着海棠,这时候日光已沉,东天上已经有黑压压的夜色上来,西边只剩一坠残红,她的面孔有点模糊,却还是温暖的。
萧羌维持到现在的冷静,终于在此刻裂开了一道血淋淋的缝隙,他说:“我对不起母亲。”
他语调平缓,却充斥着无法抑制的悲痛伤苦。
那样巨大的悲痛让海棠心里一紧,虽然她完全不知道这句话里有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萧羌正在伤心,他正在难过。知道这个就够了,她立刻伸手去摸他的脸,她本以为会摸到一把眼泪,结果却只碰到了干燥而颤抖的睫毛。
她的手被一把攥住,萧羌用力一握。
海棠觉得疼,却没挣扎,她道:“我以为你哭了。”说完之后,她心里柔软地疼了起来。
“哭不出来啊,哭出来其实还好点。”他低声回应,然后笑了一下。
他说话的时候像个小孩子,字音模糊,听了这一句,海棠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他的悲伤灌入她的肺腑,她疼得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比在法阵中被剥皮去骨还要疼痛千倍万倍。
萧羌慢慢松开手,说下次再这样情绪不好的时候,不能再来看她了。
海棠不解,萧羌微笑,明明清俊绝伦,但看在她眼里,眼角眉梢却都是伤痛。
他揉着她腕上被自己捏出来的几个新鲜指印,柔声说:“因为这种时候我情绪不好,会弄疼你。”
他这么说的时候,正抚着她一头黑发,一刹那,海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这么说,还笑着的男人,她潸然泪下。
她每一次哭,都是为了他。
明明之前那么多痛苦磨难都没让她掉一滴眼泪,现在好友消息落定,她却在他面前哭得声嘶力竭。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这天上天下无处不是苦痛,心里酸疼得无法形容,只有他所在的这方寸之地,她可以号啕大哭。
她的泪水落了萧羌满手,他几乎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她哭什么,只能轻轻拥住她,顺着她的背,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对她说:“没事的,海棠,有我……没事的……海棠……”
我有什么事!有事的是你好不好!该哭的也是你!
她在心里这么狠狠念叨,却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萧羌越发手忙脚乱,平日里的聪明风流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只能抚摸她的头,拍着她的背,却被海棠一把狠狠抱住。
他忽然就明白之前看的那些诗词话本里关乎情爱的句子,之前看着字字荒唐,现在想来,却是多么凄凉。
若我能洞悉命运的每条轨迹,亦会选择如今日一般最艰难的一线,即便中间相隔苦厄与灾难,只因你在线的那边。
原来,我经历如此多苦难磨折,只是为了和你相遇。
原来。
德熙八年十月二十,御女任氏被证实死于火灾,内廷奉旨以五品才人之礼下葬。
十月二十二,婕妤方氏暴薨,内廷奉旨以贵妃之礼下葬。
十月二十四,上谕明发天下,历数御史中丞方舟罪责十六条,但念其乃勋亲贵戚,削其侯爵位,全族赐金还乡。
十一月初四,淑妃于氏晋贵妃,昭仪杜氏晋贤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