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照相馆,两人都没有说话,小帆帆呀呀地叫着。

剪头发是在一家婴儿护理中心,那里是专门帮婴儿洗澡、剪发的,年轻的爸妈很多,彼此虽然不熟悉,但聊起育儿经,却像是多年的朋友。

理发师说婴儿的头发叫胎毛,可以把胎毛制作笔,写小楷最好了。

“那我们也做一支。”卓绍华低头写下联络地址。

小帆帆就是小帆帆,别的孩子剪头发时哭得震天撼地,他朝理发师笑眯眯的。

上了车,诸航忍不住显摆,“我妈妈讲我小时候也是很乖,剪头发不吭一声。你呢?”

“我记性没那么好。”

诸航吐吐舌,和小帆帆玩去了。她还记得妈妈讲她满月那天,家里来了许多人,有送衣服,有送鸡蛋,有送被褥的…

她属于超生分子,因为她,家中几乎一穷二白,爸妈还丢了厂里的工作,靠了镇子上的人帮忙,才挺过那道难关。后来家中开了个家常餐馆,生意非常不错,对于邻里乡亲谁家有急,爸妈都是第一个去。她放假回老家,镇上的人都和她开玩笑,说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小区里不允许放爆竹,吕姨和勤务兵买了几个气球挂在婴儿室,小帆帆眼睛追着气球,激动得小胸口起伏不停。

诸航回来后一直关着客房门,在里面呆了很久。

那天去领证,她收拾了一包衣服。那些都是孕妇服,现在穿着很肥大。天气冷了后,她外面裹一件卓绍华的军大衣,里面加件他的毛衣。这些都是他送给她的。她穿过的衣服,他肯定不会再要。她想里面折叠折叠,也塞进了包中。再环顾一周,真的什么也没落下了。

她深吸一口气,笑了笑。提起桌上的小纸袋,开门出来。

卓绍华坐在客厅里看新闻,吕姨在厨房,唐嫂在院中收衣服。

她走进婴儿室。

小帆帆疯了一天,有点困,眼皮耷拉着。

她恶作剧地拍醒他,“小帆帆,你爸爸人缘很差吗?”

客厅中的卓绍华竖起耳朵,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了。

“还首长呢,帆帆这么特别的日子,连个送礼的人都没有。”一点揶谕。

他无语问苍天,苍天亦无语。

“呵呵,可是我有准备哦。开心不?”她把手中的袋中抖得哗啦啦作响。

视线从电视机上跳开,不自觉溜向了婴儿室。

“这个叫奥特曼,日本人的国民英雄,我不是*啊,而是他的形像确实高大。小帆帆,对于不喜欢的人,即使很讨厌,但人家的优点还是要学的。”她把一个披红色斗蓬戴盔甲的机器人从袋子里拿出来。

“这个是你满月的礼物,这个变形金刚是你一周岁生日礼物,这个汽车是二周岁的,先买了三件,其他礼物,咱们以后再买,不买贵的,只买好的。小帆帆,你要乖,要让唐嫂带你多出去睦邻邦友好,这样才会有许多许多的朋友哦,还会遇到漂漂的小女生,嘿嘿,不可以太花心。坏家伙,浪费我感情,你居然偷睡。生气了,很大很大的气。”

她把袋中的玩具一一排在桌子上,瞪瞪眼,然后轻轻低下头,吻了吻小帆帆的脸腮。

“小帅哥,我会想你的,但不会很多。”她含笑。这句话是在心中说的。

她把婴儿室的灯光调柔,带上门。客厅里黑通通的,电视关了,灯也熄了,人也不在。

摘星12,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六)

“咚,咚…”敲门声有点慌乱。

诸航睁开眼,黑暗中,一时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诸航!”深夜里,卓绍华的声音比初冬的寒气还慑骨。

诸航跳下床,穿着睡衣就去开门。卓绍华一身外出的装束,眉头紧蹙,“对不起,这么晚还要惊动你,帆帆发高热,量过体温了,近四十度。”

她的脑筋转得没那么快,但手已下意识地去拿大衣、换鞋。“怎么会这样?是白天出去吹风冻了?现在怎么办?”她问个不停。

“必须去医院。”首长尽力保持镇定,其实他心中也乱成一团。睡到半夜,习惯地起身为帆帆换尿片,帆帆小脸通红,像猫咪一样哼哼着,他当时就慌了神,把唐嫂叫来为孩子穿衣,他第一时间就去叫诸航。

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怎样否定,帆帆至亲的两个人是他和诸航。

“咣”,袖子套了一半,诸航猛一转身,没注意,头狠狠地磕在桌沿上,眼眶立即就红了。

卓绍华扶起她,借着灯光一看,额头都青了,心就这么突地一紧,手按了上去,轻轻地揉,“怎么这样不小心?”嗓音哑到不能再哑。

“我没事,走吧。”她用力地眨眨眼,扣上大衣钮扣,把泛上的泪水眨去。

小帆帆包在睡毯中,眼睛无力地闭着,哭声都发不出来,诸航心疼得把小帆帆搂在怀中,紧紧的。

卓绍华把勤务兵叫醒,他让唐嫂在家等电话。

凌晨的北京,浅浅眠着,华灯在薄雾中安静伫立,一幢幢高楼隐隐绰绰,只有医院急诊室门前灯光如昼。

他挨着她坐,两只手不知何时牢牢地攥在一起。

“你抱帆帆,我去挂号。”车一停下,诸航把帆帆塞给卓绍华,拎着包就往车外冲,脸上的焦急和不舍,清晰地逼入他的眼帘。

心口再次被一股强烈的浪头冲撞着。“我已经请成功联系了儿科医生,不用挂号。”

她点点头,随着他进电梯。

“*发热到四十度是件可怕的事,小孩子不要太紧张,来得快也会去得快,可能是季节变化不太适应,肺部没有杂音,血也没炎症,输点液就好了。”医生温和地收回听筒,看看两人,目光落在诸航身上。

“你爱人?”

他点头。

她摇头。

医生笑了,低头写处方,“新妈妈太紧张,你安慰安慰她。”

“哪有?”诸航听着医生轻松的口气,紧绷的双肩哗地一松,抢过处方,噔噔跑出去,下楼拿药液。

“你们家是女主外、男主内?”医生戏谑地打趣抱孩子的卓绍华。

他浅浅地笑,不多解释。

帆帆太小,针头不能戳在手腕上,只得戳在脚背上。发热的他可没有平时那么坚强,把喉咙都哭哑了,卓绍华生生出了一身汗。护士连着戳了三针,才把药液输上。在一边帮忙的诸航,背过身去,肩膀轻轻抖动。

“我一直以为生在特权家庭,可以横着在大街上走。其实生起病来,也就是一普通人。”她抹了把脸,在他身边坐下。

他又失语了,实在是不该接什么话才好。他是生在特权家庭,从没觉得比别人幸运,其实有时比别人更辛苦。

输液室暖气开着,并不冷,但小帆帆光着脚,还是会凉。他把睡毯垫在小帆帆的身下,脱下大衣盖在上面,大大的手掌包着小脚。

他想起帆帆从产房抱出来时,印在出生证上的那个蓝色小脚印,那么小,那么软,瞬间就让他疼到心坎中。此时,他才觉得这个小生命和自己有着割不断的牵扯,这是一种陌生的情愫,有责任,有义务,还有满满的爱。

因为他的出生,自己的生命多了一份神圣。

“家人、朋友有事,你是不是都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她这一晚的表现,他算看出来了。

她抬起手,把那团蓬乱的头发弄得更乱。“呵呵,其他的我又不会,只能帮这些小忙了。”

“诸航,把手放下。”输液室人不多,但形像还是得注意。

她扮个鬼脸,手从头发顺势滑到小帆帆身上。药液发挥作用了,小脸没那么烫,他安安静静地睡沉。

“呼,刚才真是各种情绪呀!”她拍拍心口。

“在他长大的过程中,也许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如果那时她不在他身边,谁和他一起扛起这些?不是没有这个能力独自扛,而是渴望在那时,能够有双柔弱的手,和他一同,十指紧握。

做一个称职的父亲比想像中难太多,不是付出体力,不是有坚强的意志力,不是能忍受孤单、寂寞,不是付出全部的心血就可以。

他同样需要鼓励与支撑,而能给予他的人只有她。

他…突地渴望她的一个承诺,永永远远的承诺。

心跳戛然停止,他惊愕地抿紧唇。

没有人应声。

他转过头。惊吓过后,神经一松,她任睡意侵袭,坐着打起了瞌睡,头一顶一顶,身子会朝外歪去,却不会朝他的肩膀靠来。

轻叹一声,他腾出手,揽过她的头,将她贴上他的肩。

她微微拧了下眉,然后眉宇放平。

在他与她结识的这三个多月中,他都没见过她用任何化妆品,身上也从没有任何香气。她却自有白皙的肌肤,清新的气息每天都像被阳光笼罩。她是不是有很好的身材,他不知。之前是挺着个大肚子,现在是被宽松的衣服遮住。但好与坏,有什么区别?她乐观热情的天性,无人可比。

细细端详,虽说帆帆的轮廓与他相似,睡着的他,和她的表情却是一模一样。一个睡在他的膝上,一个窝在他肩上。在外人眼中,他们就像幸福的一家人。

像?凝视的眼神浮上苦涩。

晨光从窗台挤进来,折射出一道道光线,照上在椅中蜷缩着的诸航。

诸航环抱住双肩,扭扭僵硬的脖子,慢慢睁开眼。灯刚熄去,室内还没那么明亮,但身边冒着青色胡渣的首长,她看得很清楚,眼眶下面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