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逍穿过人群往里走,盆景区也有不少人。有一个紫砂盆中栽着一棵像黄山上迎客松造型的雪松,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盆在市面上要六千块呢!”常在假山前晒太阳的老头踱了过来,“其实不难,但技术就是值钱。”

栾逍点点头,回头看看,满园菊花的清香,落叶满阶。今天,诸航会来吗?

他与束大校告别,束大校交给他一堆的资料还有他新的证件。他翻看了下,询问地看向束大校:“怎么没有我搭档的资料?”其实叫“搭档”不是太恰当,应该是“目标”,可是此目标却不是终目标。这次的任务不是一般的挑战。

“哦,不需要,到时你就知道了。一切顺利。”束大校脸上挂着笑意,可是语气却不像是在开玩笑。难道是夜剑里的兄弟?如果是,那就太好了,栾逍悄然期待着。

办公桌上的东西已清理完毕,没有一点属于他个人的痕迹,仿佛他根本没来过536。职业习惯,他还是再一次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他抬头,目光扫视四周。

视线有三秒的定格。

才几日,窗外那棵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完全被秋色染黄了,映衬着初起的朝阳,灿烂一片。诸航就

站在树下,手里捧着一盆蓝色的花,她的肩上,发丝上,落着几片树叶。栾逍虽然读书不少,却不敢自称是个文人,情感方面,尤其笨拙。这一刻,他的心中突地柔情四溢,觉得这幅画面有如秋天的一张明信片,充满了诗意,充满了畅想,充满了欢乐,让人觉得心疼又感动。

他轻轻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诸航已经不见了。不一会儿,门外听到了笑声。“我竟然在外面发现了蓝色鸢尾。束大校,送你,你可要好好养哦!”

“你还真是喜欢这花呢,可这花全身都有毒性,尤其是根部。”束大校笑道。

“我送你,可不是给你吃的,是让你作画的。梵高的《鸢尾花》在1988年值5300万美金,你要求别太高,就卖个530元吧!”

“这还不高,五毛三估计都没人要。”

笑声远了,栾逍笔直地坐着。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追出去。

卓绍华首长说得很对,其实,不只是对于城市,在其他方面,狙击手也不能有强烈的喜好。保持时时清醒,就是将全身护得水泄不通,这样就没有致命的弱点。他很爱吃兰州拉面,但他轻易不吃。吃,也就浅尝一碗。有时候,人的意志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硬,所以,只能忍,只能舍。《保镖》之中,凯文·科斯特纳扮演的保镖对惠特尼·休斯顿扮演的明星产生了感情,他只能选择离开。一旦动感情

,其危险性和破坏力远超一颗九毫米子弹或一把军刀。

追出去能干什么呢,交换手机号码,说常联系?栾逍闭上眼睛几秒钟,将涌上心头的悸动竭力压回去。起身,拎起随身带着的黑包,那里面装着他的新证件,包的夹层里有一把裹在咖啡色牛皮刀鞘里的袖珍型匕首。

这个时代被称之为热武器时代,一旦作战大部分依赖于枪支、炮弹还有网络,看似火力威猛,杀伤力骇人,但近身相搏,最实用的还是匕首——这种古老的凝聚着人类最初的战斗技巧的兵器。

走廊上很安静,他按指纹,对瞳孔,头也不回地走出假山。

诸航是国庆长假后来宁大上班的,平生第一次,她穿衣化妆花了一个多小时。站在宁大的正门口,想起在北航时,辅导员的疾言厉色、公寓管理员的婆婆妈妈、某个变态教授突然的课堂小考,诸航陡生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

黄校长亲自来校门口迎接她,她的办公室在研究生院,这学期,她就一堂选修课——《计算机时代的利与弊》。

“路上堵不堵?”黄校长问道。

所有的校园大概都如此吧,一进门,就是一条长长的林荫大道,象征着漫漫无尽的求知之路。“我坐地铁过来的。”一位人民教师,让兵哥哥开着军车接接送送,不太好。军区大院到宁大,有地铁直达。她和首长说坐地铁上下班,首长也没说

什么,倒是吴佐一脸发愁的样子。

“再次回到校园,是不是有种亲切的熟悉感?”一路过来,黄校长看诸航两只眼睛看个不停,笑了。

时代的齿轮转得再飞速,校园却像被保鲜了,感觉永远不变。夹着书本匆匆疾行的学生,球场上奔跑的身影,树影后手牵手的情侣。诸航在路边看到一棵梧桐树上画着一张耷拉着嘴角的脸,还有一行字“被拒绝了,生不如死”。这样的,阶梯教室、图书馆里应该也有很多。

圆是脸,上面两条短短的线是眼睛,中间一点是鼻子,鼻子下方,一条向下弯的线代表的是沮丧的表情,向上弯的就是一张明媚的笑脸。

那些早已掉头远去的春夏秋冬,像被一种咒语召唤而来,它们被漫无边际的回忆滋育出丰茂的枝丫,伸向广阔的时空。

曾经,她也这么幼稚过。

难得和周师兄一起去了图书馆温书,不知怎么不想看书,瞅瞅对面坐姿端正的周师兄,她撕了张纸,画了个打哈欠的脸推了过去。周文瑾抬了下眼,在那张脸旁画了个微笑的脸。然后,她回了个暴怒的脸,他回了个疑问的脸。一晚上,他们就这样来来去去,纸画了一张又一张,直到周师兄画了两张贴面也可以说是亲吻的脸,幼稚的行为才打住。

她不知周师兄是在开玩笑,还是在玩暗示,一颗小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他陪她走回寝室,她连再见都忘

了讲。也不知一个人发呆了多久,宁檬突然叫了声:“周师兄。”她抢过宁檬的望远镜,镜头里,周师兄站在水房的窗口,温柔地看着这边,嘴角上扬。那一刻,一种奇妙而又美好的感觉充满了心怀,莫名地开心,莫名地甜蜜。

她这个人,没品位,没情趣,少得可怜的风花雪月、罗曼蒂克都给了周师兄,为他欢喜,为他陶醉,为他心累,为他失眠。那都是青春的印记,不遗憾也不后悔。和首长在一起,过的是踏踏实实的日子,首长让她了解自己、珍惜自己,她付出也索取,每一天,过得充实而又忙碌,很少想这想那,也许,生活本来的面目就是朴素的。

“嗯,很熟悉,但也感觉很不安。以前,我是学生,现在我教学生。黄校长,我的课有学生选吗?”诸航偷偷拭汗。

“你这课不是对计算机系的学生开的,是专为别的系而特设的。比起别的选修课,你的课非常有趣味,十分钟内就被报满了。”黄校长私下分析,从课名上看,学生们大概以为这课好混好过。

“有二百号人吗?”诸航高兴起来。

“有的,上课地点是在阶梯教室,时间是下午第一堂。”

还好,至少有个缓冲时间。诸航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研究生院在宁大的东南角,这里远离宿舍区和操场,路上学生也少,显得很清静。路是新修的,路灯杆和垃圾箱都是原

木的,很漂亮,感觉像公园的一角。

大学老师很少坐班,诸航不意外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办公室挺大,三张办公桌,诸航来得晚,用的桌子是最后一张。等诸航放下包,黄校长领着诸航到隔壁几个办公室转了转。黄校长介绍诸航时,特地加了句是部队转业的。首长说特种兵转业,多少公司抢着要,就是因为素质不同。你在部队工作过,那就是资历,不必瞒不必掖。

从幕后直接暴露在阳光下,诸航是吃惊的。她预感到这次任务和以往的都不同。

“你当过兵?”

诸航回过头,身后站着一个身着过膝裙的女子,是那种神秘的非洲花纹,大胆的色彩和图案有极强的节奏感,手腕上戴条卡地亚的手链。一头长发梳成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这让她成了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一半像少女,一半像贵妇。

“这是顾思影博士,教哲学的。”黄校长介绍道。

诸航双目炯炯有神,难怪她刚才觉得这位顾博士看着哪里都圆圆的,可是讲话却硬邦邦的,原来是书读太多。不过,顾博士完全颠覆了女博士“UFO”的定义(丑、胖、老的英文单词首字母),她充分证明了姿色也可以和文化成正比。但这也让她站在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高度。她一开口,正和诸航寒暄的几位教师立刻都悻悻地忙去了。

“你好,我是诸航。”诸航想起一句话:浑身都是必杀技

,可惜没有猎物上门。

思影博士可能是习惯了在这个领域里自己的独树一帜,突然来了个女当兵的,这让她有了种危机感,不算友好地打量着诸航。“给你个建议,不必刻意地在自己和学生之间画个三八线,现在的学生,喜欢的是与他们没有任何代沟的老师,比如着装。大学是让人身心自由舒展的地方,不是日企办公室。”

一边的黄校长皱皱眉,忙打岔道:“在课堂上穿正装,是对学生的一种尊重。”

“黄校长的意思,像我这样,就不尊重学生了?”思影博士挑起嘴角,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黄校长干笑着,似乎不敢面对思影博士的那张丽容。“这个…啊,栾老师下课啦!诸老师,这位是我们今年新开设的《心理学》学科的老师栾逍。”

一堂大课下来,栾逍口干舌燥,倒了杯茶正喝着,听到黄校长叫自己,忙走过去。

四目相对,脸上很平静,眼中却是波涛翻滚。栾逍将刚含在嘴里的茶,“噗”地一下全喷了出来。

原来她就是那个目标!

有些心思,他从不向外人道,也不会在静夜里仰头向上苍倾诉。但他必须承认那些心思的存在。公交车五分钟一班,地铁九分钟一班,错过这班,等待一会儿,还能赶上下一班,然而有些人一旦错过,却一生都不会再相遇。

人心的贪婪远远超出想象,改变总是在瞬息之间,抑或之前对情

感的淡漠仅是一种未被挖掘的假象,只是未逢季节,暂且冬眠着。可是此刻站在这里,她的身影像风一样渗进他的毛孔,雨一般淋透他全身。一粒种子急急地要破土而出。

怎么会是她?他从536出来时,已经把诸航从记忆里抹去了。他从不做梦,也不奢望。但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栾老师怎么了,没见过美女吗?”思影博士冷冷地扫视着两人。

“不好意思,刚刚呛了下。”栾逍很快收拾好了所有的心情,像一个普通的同事那样对诸航礼貌地笑了下。

诸航却是喜极而泣,她终于不是孤军作战了。“宁大也有心理学系?”

“现在的孩子,我承认他们非常优异,但是谁能保证他们的心理健康和他们的学业一样优异呢?本学期宁大共招进了八位心理学老师,分配给了各系,希望能及时端正学生们的人生态度。”

诸航明白了,对栾逍露出一丝“你辛苦了”的笑容。

黄校长工作繁忙,没待多久就走了。黄校长一走,诸航也回办公室了。思影博士带了三个硕士生,有自己独立的大办公室。考虑到会有学生过来找栾逍咨询,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栾逍也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思影博士在百合花簇拥的办公桌后,看着走廊上的栾逍,不过五六步的距离,却感觉人像在千山万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