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醒悟会不会太晚,会不会太可悲?但这却是不可磨灭的事实,路,只要走过都会留下印记。他们会,诸航和周文瑾也会。

“在一起的那几年,我们也是有过好时光的。不过,现在的时光更好。”晏南飞笑了起来,“你是喝咖啡还是喝茶?”

卓绍华拘谨道:“如果可以,我想喝点酒。

晏南飞一挑眉,打量着卓绍华。“行,我陪你,只是下酒菜寒碜。”

“没事,我不讲究。”卓绍华解开上衣上方的纽扣,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过来时,晏南飞把酒和菜已经摆上了。酒是42°的五粮液,菜是一碟午餐肉,一碟水煮毛豆。“毛豆是骆佳良晚上送来的,梓然突然说想吃,他找了几个大超市才买到。”

卓绍华笑了,拿起酒瓶倒酒:“高考的孩子得罪不起。”

晏南飞脸上浮起一丝怅然:“航航高考时,不知道有没有想吃什么,不知道有没有买到,那时候物质不像现在这样丰富。”

卓绍华端起杯子与他的碰了碰:“诸航要是小时候在您身边,您不知会把她宠成什么样。”

晏南飞神往道:“我一定是个没原则的父亲,哈哈,但是航航不会有现在这般出息。诸爸诸妈还有诸盈、骆佳良,他们把航航教得非常好。”说到最后,声音低了,往事还是不宜多提。

“晏叔现在依然是个没原则的——外公。”卓绍华故意拖长了声音,这话匣子一开,晏南飞整个人都飞扬起来:“恋儿上次来北京,我们不知相处得有多好。那孩子太可爱了,粉团子一样,我们坐地铁时,我给她讲故事。每当她听不懂的时候,都会那样呆呆地望着我,神情茫然天真,模样懵懵懂懂。可是遇到她擅长的事,她又特别有主见。有一次,她在沙发上拼图

,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意见,可惜都是错的。她看都不看我,一心一意地按自己的想法拼。”

卓绍华仔细聆听着晏南飞说的每个字,竟有些着迷了。

诸航你知道吗,这么可爱的恋儿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因为相爱决定再要的那一个孩子,有一天,当我们老了,她也会有属于她的孩子,我们就会像晏叔这样,成为没原则的外公、外婆。

诸航,你愿意陪我到老吗?

酒不知喝了几杯,手机响起的时候,卓绍华起身去阳台接听,四四方方的房间突然晃动起来,他这才发觉自己好像喝多了。

还是那个李大个子,这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奸商!“李大校,你的提议,我们可以明天再讨论吗?我头现在有点晕。”他尽力拽住残留的清明,口齿清晰道。

电话那端,李南吼声如雷:“你晕死也不关我的事,我告诉你,你老婆她疯了!”

“你才疯了,你全家都疯了。”诸航毫不示弱,以暴制暴。

“你没疯,会大白天的跑过来向人要具遗体?”李南嫌弃地蹙着两道浓眉,阔目圆瞪,任谁遇到这事都觉着很诡异。

诸航逼到他面前,个子矮他一截,气势却一点也不逊色。站在门外的栾逍悄悄带上房门,里面一旦开火,他如在场,会很不好办,帮谁都不是。

“你别回避我的正题,我再问一遍,保罗死了没有?”

“死了!”李南强忍着心头的怒火。

“你确定是不是死透了?不会变成僵尸?也没机会复活?”

李南直抚手臂,他被她说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惊悚片看多了吧!”

“回答我的问题。”诸航咄然地瞪视着他。

李南攥紧拳头:“诸中校,我是不打女人,可是把我逼急了,在我眼里,人是没有性别区分的。是的,他死得不能再透,估计重新投胎都难。”

“遗体检查过没有,确定肌肤里没有埋芯片什么的?”

得,惊悚片改科幻片了,还敢说自己没疯。李南没好气道:“他现在除了那个名字,其他的和太平间里拉出来的任何一具没什么区别,你满意我的回答吗,诸中校?”

“既然这样,名字留给你们,功过簿上怎样写,也请随便,遗体请尽快火化,骨灰给我。”

李南听出门道来了:“你要给他收尸?”对,他忘了这茬,这两人在特罗姆瑟一起待过八个月,在北航也曾是师兄妹。“不好意思,遗体在港城警方手里,我无能为力。”他摊开双手,一副爱莫难助的样子。

诸航紧抿着嘴唇,死死地看着他,看得李南如芒在背,看得他相信如果他不答应她,她会拆了这间屋子,不,她会生吃了他。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理!他不情不愿地打了个电话,边腹诽边写了个地址。“我和那边说好了,你过去,会有人接待你。”

“辛苦李大校了。”诸航丢下

讥诮的一瞥,开门出去。李南咧咧嘴,自言自语道:“阴阳怪气给谁看呀,你要装有情有义,我又没义务配合你。真不懂卓绍华眼睛怎么长的,这女人要原则没原则,要纪律没纪律,还敌我不分。”

“诸老师,我开车送你过去。”栾逍追上诸航,指指泊在外面的黑色七客汽车。

诸航站住脚,淡漠地摇了下头:“不麻烦了,栾老师!”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到底还是生分了。栾逍苦笑,她应该是怪罪他对她的欺骗,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听到她对他说“你可以放心地把你的后背留给我”吗?

诸航没有刻意回头,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栾逍被阳光拉得长长的身影,像是很落寞。她很想问一句,她这个给他做“侦查”的搭档称职吗?但她忍住了,这句话一旦问出口,很刺人,也很伤人。栾逍是在执行任务,他有他的原则和纪律。可能是前面的日子相处得太融洽,于是她就把很多事想成了理所当然,她忘了他真正的身份是夜剑里的一把利刃。

把栾逍与高岭联系起来并不难,他利落的身手,对狙击手的了解,还有同时来宁城的那个时点,穿透她眼前迷雾的那束阳光是保罗到机场的时间。VJ给保罗预订了二十多架航班,平均分成三天,时间有先有后,保罗随时都可以变更航班班次。保罗从帆船酒店出发时是搭的一辆货车,准确知

道他离开时间的人只有她。她每次去看保罗,都没向栾逍隐瞒过,当她听完辩论赛出来,和帆帆说话时,也没躲着栾逍。

射杀是不会随意下达的命令,除非事情过了底线,已经迫在眉睫,为了让伤害降到最低,无法等到法律来做出裁断。也许周师兄这五年来做过的事,她不是很清楚,好吧,这样的结局是他应得的。可是这个结局不应该从她这里执笔,这种成为一颗棋子的感觉很不好受,她有些无法面对。诸航自嘲地一笑,她不怪罪栾逍,她只是像个一不小心吃撑的人,需要时间来消化。

她知道不可以走进死胡同,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她向首长说明她为什么要来港城,好不容易首长同意了。她后来才想起首长并没有给她提要求,这么大的事,怎么会没有要求呢,原来网早已经张好,她只要坐在网中,保罗看到自然会走进网里。如果她不来港城,行动可能会有所调整。她怎会不来港城呢,首长站那么高,那么明察秋毫,那么高瞻远瞩,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也许周师兄在他眼中,也是透明人一样。《三国传》里,周公瑾一步三计,诸葛亮三步一计,可是最后,周公瑾吐血而亡、英年早逝,孔明先生却硬生生占住了三分之一的江山。周公瑾用心良苦、足智多谋又如何呢?去年九月,栾逍就来到了宁城,和她一块进宁大教

书,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布下的吧!无懈可击的行动,意料之中的结局,李南在执行时,怕是背后对首长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周师兄呢,他说得很对,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有多坏,在她心里,对他总残留着一寸不舍、不忍,所以他坚信她会带他回家。栾逍呢,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之劫,他确定她不可能欺骗他。不知她的表现,他们是否满意?

理好脉络了,横平竖直,清清楚楚,是她坚持要来港城,所以怨不得任何人,是她脆弱,是她矫情,才觉得有点难过罢了。

李南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保罗的遗体明天火化,然后骨灰就交给诸航。诸航向K大辞行,意外的是她只教了几堂课的学生们对她很是不舍,给她买了鲜花,还买了超大的相册,分别在K大各个标志性的景点前留了影,一一放进相册,照片后面还写了几句话给诸航,评价很高。

诸航受宠若惊:“我真像你们说得那么好吗?”

有胆大的学生上前拥抱了她。“是的,你是我们遇到的最不像老师的老师,也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

诸航捧着相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晚上,她带帆帆去坐了著名的天星小轮,观看了每晚八点在海面上上演的镭射灯光音乐汇影,帆帆惊叹得都屏住了呼吸。她也被演出所震撼,但是有些城市,即使再美、再令你震撼,只要来过一次,就

绝不愿再踏进一步。她不会怀念港城的。

诸航买了只青花梧桐的瓷瓶来装保罗的骨灰,上面的花色是疏淡的江景和高而阔的云霞,这让她想起宁檬那只蹩脚的望远镜镜头里的周师兄,站在水房的窗口前,眉宇清雅,神色淡远。

机场安检时,工作人员瞪着瓷瓶,要开盖检查。帆帆冲过来,仰起小脸恳切地说道:“阿姨,这是叔叔,请别打扰他。”工作人员连忙缩回手,只用监测仪器照了照,便放行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活着的人对过世的人总怀有一颗悲悯之心。

诸航宽慰道:“没有关系。”

帆帆竖着耳朵听广播,听到飞往宁城的航班即将起飞,连忙站了起来。帆帆想家了,诸航愧疚地看着帆帆:“帆帆,我们暂时还不能回宁城,我们要先把叔叔送回家。”

帆帆懂事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妈妈,我帮你抱会儿瓶子,你抱很长时间了。”

“瓶子很重,不能打碎,妈妈不累。”

“碎了叔叔就回不了家了,是不是?”

一股热潮在眼中泛滥,诸航抑住哽咽。“是的,叔叔离家太久,他太想家了。以前,我们一起在北航读书,叔叔很优秀,很多女生喜欢他。”

“可是他只喜欢妈妈。”

诸航被帆帆的话惊得眼泪都止住了:“你听谁说的?”

“没有谁,我自己想的,因为我妈妈更优秀。”

“那是不是你爸爸最优秀?”看着帆帆骄

傲的小表情,诸航看看四周,还好,没人听见。“帆帆,在你眼中,爸爸妈妈当然是很好很好,可是,做人要中肯…爸爸的信?”

帆帆看看牛皮信封,又看看诸航手里的瓶子,想了想:“我读给你听吧!”

诸航把瓶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不,我来。”

第四封了!现在很少有人用笔写信,有时候拿起笔,会发现很多字都不会写。每封信,抬头、落款,首长都严格遵照着书信的格式,通篇没有一个错别字。帆帆没有夸张,读书时的首长一定最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