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她身上!居然有疤啊!有疤!你见过这么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吗?”

“奈奈!小声!”

“居然还这么黑!上次见的那个名满江南的一线香女侠也没她这么狼狈!不管是侠女还是什么别的,是女人就该好好弄弄。不行我真看不下去了,木木你来替她擦身体吧!”

“你去哪里?公子吩咐了要好好照顾她的。”

“我把这些脏兮兮的衣服鞋子丢掉!”

感觉有人在脱自己衣服,伊春觉得自己实在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

她睁开眼睛,立即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俏丽脸蛋,四只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自己看。左边那个穿绿裙子的姑娘忽然惊道:“醒了!醒的好快啊!不是点了安神香吗?怎么对她没用?”

嗓门很大也很清脆,应当是叫做奈奈的那位姑娘。

右边穿蓝裙子的姑娘先皱眉回头瞪了她一眼:“你安静!”跟着又冲伊春温柔一笑,声音婉约:“姑娘莫惊,这里是公子的别院,公子吩咐我们姐妹俩来照顾你。”

这位应当就是木木。

伊春茫然地点了点头,立即感觉到腹部的伤口一阵抽痛,她喘了一口气,眼前金星乱蹦,无力地躺回去,低声道:“谢谢你们……我师弟和那个姑娘……”

“杨少侠和宁宁姑娘都在隔壁,要婢子去叫吗?”木木很温柔。

她摇了摇头:“不用啦。多谢两位姐姐帮我包扎。”

奈奈嘻嘻一笑:“嘴真甜!我说姑娘啊,你年纪也不小啦,女人该打扮打扮自己的。你这些破衣烂衫,我全帮你丢了好不好?”

伊春把领口拉拢,脸色发灰:“不……不用。”

奈奈把嘴一撅:“姑娘别怪我直言,出门在外,人的精神面貌也很重要。这里是公子别院,姑娘也算是客人,衣冠不整可不好呢。”

她……以前那样是衣冠不整?伊春吃惊了。

木木赶紧安抚:“姑娘别听她乱说。其实是公子爷吩咐的,因为姑娘现在榜上通缉,为了不让人发觉姑娘人在此处,所以要给姑娘换个模样。榜上那张画像其实不甚像姑娘,只是头发乱糟糟而已,姑娘若是弄得齐整了,谁也看不出姑娘是榜上通缉的人。”

伊春叹了一口气,指着自己被包扎的厚厚的肚皮,低声道:“……我现在这样,也齐整不起来吧?还是等伤好之后再说……”

奈奈撅着嘴出去了。木木替她放下帐子,又往香炉里加了一块安神香,这才缓缓退下。

伊春松了一口气,缩在被子里,只觉风里带着甜软的香味,瞌睡虫又爬上眼皮,令人昏昏欲睡。

她渐渐地又沉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又觉得脸上不对劲,好象有人把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往她脸上涂。

伊春猛然睁开眼,耳边听得奈奈轻呼:“别动!快好啦!”

她手里端着一个黑黝黝的小钵子,用药杵在里面捣来捣去,里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一股又腥又甜的药气来,味道怪怪的。

捣一会,再把药杵上那些黑漆漆的东西涂在她脸上,一层层抹匀。

伊春唬了一跳,正要躲避,却发现自己好像是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能由她摆布。

“这可是好东西,在外面花钱也买不到的奈奈秘方。回头不要太感谢我哦。”

奈奈嘿嘿地笑着,把药钵里的东西涂满了伊春的脸。然后又取来小剪刀并热水锉子之物,小心翼翼替她洗手洗脚剪指甲挫去死皮,弄得妥当之后,也涂了一层黏黏的东西,小心翼翼用布包好放进被子里。

伊春实在不知道她搞什么鬼,此女看着甚是古灵精怪,她只得轻咳一声:“这位姐姐……我能问问你在做什么吗?”

奈奈很诡异地一笑:“伤好了你就知道啦。来,快睡觉!赶紧把伤养好。”

伊春在茫然中再次陷入梦乡,隔天杨慎来找她,看到的就是一张漆黑的涂满药物的大花脸,双手双脚还被包在白布里,看着很是古怪。

“师姐,你没事吧?”他担忧地坐在床边,“你脸上……这是做什么?”

因着嘴巴被那药给黏住,伊春费了好大的劲才含含糊糊说道:“我没事了……有两个姐姐来照顾我,说这是为我好的药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杨慎脸色突然发白:“该不会是毒药吧?!我听说过西域有一种奇毒,涂在皮肤上能让肌肤腐烂,他们是不是打算给你换一张脸?!”

伊春吓得心都凉了,门外忽然响起奈奈的大嗓门:“你不懂不要乱说好不好?!”

紧跟着绿裙子就冲了进来,手里依然捧着那个黑黝黝的药钵子,俏脸上满是怒意:“什么毒药!这是我自己配的灵丹妙药!你说是毒药,根本是污蔑我的尊严!”

杨慎大约也没想到晏少爷手下会有这么跳脱彪悍的婢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奈奈白了他一眼,走到床边低头看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没乱动。现在该换啦。”

木木跟在她身后走进屋子,给杨慎行了一个万福,含笑柔声道:“杨少侠千万别见怪,家姐就是这么火爆性子,她绝对没恶意的。那药也很有效,不用担心,不是毒药。”

她这样和风丽日的解释,倒让杨慎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说道:“抱歉……我一时失言……”

木木又笑道:“这里是公子在潭州的别院,他平时很少来。院里除了侍卫,也就只有我们姐妹俩了,无聊的时候只能钻研药石。家姐在这方面已经略有造诣。”

杨慎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伊春脸上的药膏已经被洗干净,也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什么别的,黑黝黝的皮肤颜色好像淡了一些。

奈奈一边继续给她涂药一面絮絮叨叨:“不要动,也别把它擦了,这真的是好东西。很快你就知道怎么好啦,到时候你肯定要感谢我。”

伊春自己也觉得脸上皮肤清爽了许多,见杨慎神情平静,知道脸上皮肤肯定没烂,这才放心由她摆弄,重新涂上一层药,继续躺床上装死。

木木见他们师姐弟俩似乎有话要说的模样,很快便拉着奈奈离开了。

杨慎坐在床边低声道:“师姐,你别担心被通缉的事。等你伤好了,咱们去找逍遥门说个清楚。”

其实他非常清楚,去找逍遥门根本是自寻死路,没有确凿证据说明人不是她杀的,逍遥门见到他们只会火上浇油。但如今他也只能这么安慰伊春了,省得她不能好好养伤。

伊春却摇了摇头:“不能找,被通缉就被通缉,也没什么大不了,等伤好了赶紧离开潭州便是。对了,宁宁呢?她也有伤,我现在不能动,你多照顾她一些。”

杨慎犹豫了一下:“其实……这两天我都没见到她的人影。师姐,你不觉得她有些怪怪的?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女儿。”

他这样一说,伊春便想起宁宁过于明亮的眼睛,亮得十分诡异。

她也是一阵犹豫,隔了一会,轻道:“总之,多注意她一些。”

更夫已经敲过三更,夜色浓厚,今晚没有月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晏于非就着灯光看了一会书,似是有些乏了,抬手轻揉额角。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冰凉的夜风呼啸而入,一下便吹灭了蜡烛。屋里陷入一片漆黑。

他并不惊惶,只将书卷放了下来,抬眼朝门口望去。那里有一个白影,飘飘忽忽,游离不定,像一抹幽魂。

不,或者说,那就是一抹幽魂。凄艳的幽魂。

“晏于非——”她发出凄厉的低吼,“晏于非,你因为疑心便将我逐出,令我只有死路一条,好狠的心肠!”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门口那抹白影,她忽而飘进了屋子,脚不沾地似的,一直飘到他面前。凌乱的长发披在脸上,底下是一张惨白的脸,七窍中似有鲜血汩汩涌出,极为可怖。

虽然这张脸很扭曲,但他还是认出来了,正是那晚在豪庄求他将自己收回晏门的那个婢女。

她还在低号:“你迫得我老父猝死半途!看看这张脸,你还记得我吗?”

晏于非忽然轻道:“原本我真以为自己是做了件错事,如今看来,到底还是没做错。”

他右手忽然一扬,只听“卒卒”两声锐响,像是银针之类的细小暗器射了出去,正中那女鬼肩头,她却动也不动,只直勾勾地盯着他。

晏于非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提醒她:“针上有毒。晏家二少并不是什么不用有毒暗器的正人君子,派你来的人没事先告诉你吗?”

那女鬼果然浑身一颤,肩头隐约发麻,提醒她此人并不是说笑。

她恨恨地把脚一跺,飞也似的逃出门去。

晏于非点亮了灯火,似乎没有要追的打算,继续端起书,他看的入神。

十五章

没有月光的夜,杨慎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

他是个很怕黑暗的人。得知家人被仇杀,也是在一个死寂阴沉的黑夜。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睡觉都要点着灯。

风声如咽,像一只手在窗外轻轻拍打。他到底还是将烛台点亮,望着火苗没了睡意。

床头放着一块汗巾,不是什么好料子,用得半旧了,微微发黄。下面倒是绣了很精致的云纹,有点不伦不类。

杨慎用手摸了摸,爱惜地拴在腰带上。

这是伊春的娘下山前送给他的。他们一家人都很好,或许只有这么温馨的家庭才能生出伊春这样的女儿。看到伊春娘慈祥的笑容,他总会想起自己的母亲,那块汗巾子就仿佛是他母亲亲手给他做的一样,令心头暖洋洋。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飘飘的脚步声,略带杂乱,仿佛是在躲避什么东西。

杨慎一口吹了烛火,只见一个纤细的影子自窗前一闪而过。

他一跃而起,飞快将门打开,刚好与那影子撞个正着。她似是唬了一跳,急急后退,纵身间无声无息地越过一盆芍药。

杨慎厉声道:“什么人!”一面出手抓她。

那影子并不做声,迟疑地与他拆了几招,大抵是发觉自己不是对手,足尖一点便要逃走。

不防被他一把抓住后背心,用得力气大了,只听“撕啦”一声,后背一幅布料竟被扯裂了。

杨慎只觉一大片莹白的肌肤突然出现在眼前,出于本能把手飞快松开,耳边听她低叫一声,声音婉转。

是她?!

杨慎稍稍一愣,见她还要逃,再也顾不得此人衣衫不整。眼见她长发凌乱地披在身后,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扯住朝后一拉,她登时哭了,半缩着身体,哀求似的抬头看他。

一张小巧又楚楚可怜的脸,是宁宁。

她轻声道:“求求你,放过我。”

杨慎早已怀疑她身份特殊,如今见她装扮诡异身手不凡,岂有放过的道理,当即冷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她含泪道:“我……只是睡不着出来透气而已,公子不是也深更半夜还没睡么?请快放开,你弄疼我了。”

杨慎索性把她的长发在手上绕了几道,森然道:“不如我现在带你去问问晏公子。”

她果然怕了,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像一只快要溺水的小动物,一个劲的抖。

“我……我自己也不愿,只是老父为人软禁,实在不得已。”

杨慎“哦”了一声,道:“那你说怎么个不得已。”

她颤声道:“我不能说!我知道公子与姐姐都是极好的人,我绝不会害两位。求公子放过我!”

只可惜她怎么哭求,他也不心软。杨慎没有伊春的好心肠,从某方面来说,他相当冷酷。

宁宁实在无法,忽听不远处又有脚步声响起,杨慎扯着她的头发,似是打算躲到阴影地里细细盘问,不防她重重呻吟了一声,喘息道:“啊!你……求求你,轻点!”

说罢整个身体像没骨头似的,一下钻进了他怀里。

他要推,她反而把脸贴上他的手,是一种近乎娇蛮撒娇的引诱方式。

杨慎正要用力,忽听奈奈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哇呀!大半夜的,你们俩在干嘛?!要偷情也找个好地方呀!”

他一下反应过来,又羞又怒,脸颊像被火舌舔过似的,掌上用了力,拍在宁宁肩上,触手却觉湿漉漉的,带着腥气。

是血?!

宁宁闷哼一声,忽而紧紧抱住他,双腿像蛇一样盘在他腰上。

奈奈赶紧捧着脸跑开了,一面还喃喃道:“看他就不像个好东西,果然人品不好!啊啊,眼睛看到脏东西了!”

宁宁不由笑了一声,声音颤抖:“公子,你不要逼我。你看我现在的模样,若是叫嚷起来,只怕对公子的声誉不好。你师姐知道了,却不知会怎样想?”

杨慎怒极,扬手想扇她一个耳光,她却滑到了地上,将他腰上的汗巾子飞快扯下塞进怀里。

“你若是将今晚遇到我的事说出去,我便有更好的事情要告诉你师姐。”

她呵呵低笑:“反正也已经有人看到我俩的好事了,瞒也瞒不住她。可惜,你那么喜欢她,她却要把你当作坏人了。”

杨慎没说话,定定看着她。他本来就长了一张坏蛋脸,如今真正沉下来,竟令人觉得悚然。

宁宁勉强笑道:“不如你我都当作今晚没遇到过对方。否则我便要将这汗巾子给你师姐看,你猜她听说我俩两情相悦会有什么反应?肯定不会难过吧?”

她见杨慎依旧不说话,目光阴冷,怀疑他是动了杀意,不禁退了一步。

他却将双手背到身后,淡道:“你不会说出来,因为你受了伤。若是闹大了,我不过是落得个风流的名声,你的小命只怕保不住。”

她想不到这纯情少年竟然毫不在乎,不由感到浑身发麻。

他又道:“我不管你和晏于非有什么恩怨,若是招惹到我与师姐,绝不放过你。师姐很关心你,我不想让她觉得又遇到一个居心叵测的人。你走吧,自己知道怎么做。”

宁宁怔怔看着他转身离去,忽然像是着了魔似的,把汗巾举高:“那……这汗巾,还给你。”

他淡道:“被你抓过,脏了,我不要。”

她不由无言。

果然第二天宁宁便去看望伊春了,杨慎见到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宁宁,是睡不惯这里吗?脸色好难看。”伊春依然涂着大花脸,关切地问她。

她勉强一笑:“就是夜里风大,确实睡不安稳。”

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晏于非那根银针上涂的不知是什么毒药,她吞了两颗解毒丸,只觉效果不明显,伤处又痛又麻,一条胳膊有点不听使唤。她虽然焦急,却也无法。

奈奈端着药钵进来给伊春换药,听到她这样说,不由冷哼一声,朝杨慎翻了个不屑的白眼,咕哝道:“是一夜没做什么好事,所以没睡好吧!”

伊春奇道:“什么意思?”

奈奈嘟着嘴,喃喃道:“害我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以后长针眼绝对找你们算账……你这个师姐呀,有空多管教管教自家师弟,年纪还小呢,以后误入歧途怎么办?”

伊春看看杨慎,他脸色也不太好看,低头不说话。

她于是笑道:“不会的,羊肾是好人,他不会做坏事。”

杨慎握住伊春的手,用力捏了一把。

伊春的伤完全痊愈,是在二十天之后的事了。

这二十天里,她不但每天忍受奈奈在她脸上手脚上涂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还要被当做人偶,一遍遍被她和木木把头发拆开束起,试验无数种发髻。

二十天简直是活在地狱,如今到底是解脱了。

杨慎来找的时候,伊春刚把脸洗好,头发和衣服都是奈奈打理,不容她半点意见。

“奈奈,这个衣服袖子好宽松啊,行动真不方便。”

“奈奈,没有皮带我没办法栓剑,找根皮带好么?”

“奈奈,这鞋子穿着好不舒服啊,脚底痛死了。”

伊春一遍一遍的抱怨,通通被奈奈一句话堵回去:“这样才漂亮,习惯就好。”

她怎么可能习惯这种累赘的打扮!伊春摸摸头顶不知什么形状的发髻,只觉晃一晃就要松了,奈奈偏说这是什么流行款式,适合她的脸型。

适不适合她也看不出,她就觉得浑身上下像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一样,一点都不自在。

奈奈端起脸盆,道:“你别摸啦,女儿家动作幅度要小一点,要文雅,大大咧咧那是男人婆。”

伊春很严肃地回头看着她:“我只有一个问题。我弄成这样,还能练武打架么?”

这才真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奈奈无力地吐出一口气:“我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武功重要还是容貌重要?”

抬头见杨慎抱臂含笑倚在门框上朝这里看,她又说:“你也来劝劝你师姐,她不会是个武痴吧?”

伊春扶着发髻颤巍巍地站起来,无辜地看着杨慎,喃喃道:“羊肾啊,我觉得头晕脑胀,浑身不舒服。能不能换回以前的衣服鞋子?”

杨慎略带一丝惊艳神情细细打量她。